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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烟消云散-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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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问阿兰,腊八粥烧好了,老爷要不要尝一碗。”刘妈嗫嚅着说:“不是我自己要端出来的。”

  “你还要嘴强!”螺蛳太太大喝一声:“你烧好了,自然要吃,不吃莫非倒掉。哪年的腊八粥,都是晚上一交子时才下锅,你为啥老早烧出来?”

  “我是因为今天不开伙。。”

  “哪个跟你讲今天不开伙?”螺蛳太太抢着责问:“不开伙,难道老爷就不吃饭了?我怎么关照你的,我说今天有事,乱糟糟的,老爷只怕不能安心吃饭,迟一点再开,几时说过今天不开伙!”

  声音越来越高,仿佛动了真气似的,刘妈不敢作声。胡雪岩倒有点过意不去,正想开口解劝时,不道螺蛳太太却越骂越起劲了。

  “还有,常年旧规你不是不晓得,每年腊八粥总要请老太太先尝了再煮。今年老太太住在山上,我还打不定主意,腊八粥是送了去,还是带了材料到山上去煮?你就自作主张,不到时候就煮好了。”说着,螺蛳太太将桌子使劲一拍:“你好大胆!”

  到了这个地步,胡雪岩不但余怒全消,而且深感内疚,自悔不该为这件小事认真,因而反来解劝螺蛳太太,安慰刘妈。

  “好了,好了!你也犯不着生这么大的气,总怪我不好。”他又对刘妈说:“你没有啥错。螺蛳太太说你两句,你不要难过。”

  “我不敢。”

  朱姨太与阿兰也来打圆场,一个亲自倒了茶来,一个绞了手巾,服侍螺蛳太太。一场风波,霎时间烟消云散。

  “粥还不坏。”胡雪岩说道:“你也尝一碗。”

  “我不饿。”螺蛳太太脸色如常地说:“等我去料理完了,同太太一起去看老太太。”

  “你们两个人都要去?”

  “怎么不要?家里这么一件大事,莫非不要禀告她老人家?”螺蛳太太又说:“戴姨太一去,老太太自然也晓得了,心里会记挂。”

  这一下提醒了胡雪岩,此是家庭中极大的变故,按规矩应该禀命而行,如果老母觉得他过于专擅,心里不甚舒服,自己于心何安?转念到此,便即说道:“我也去。”

  “你怎么能去?”螺蛳太太说,“如果有啥要紧信息,不但没有人作主,而且大家都上山,会接不上头。”

  “这倒也是。”胡雪岩接着又说:“我是怕老太太会怪我,这么大一件事,说都不跟她说一声。”

  “不要紧!我有话说。”

  “你预备怎么说法?”

  螺蛳太太看朱姨太不在眼前,只有阿兰在,但也不宜让她听见,便即问道:“刘妈呢?”

  “回小厨房去了。”

  “你叫她来一趟。”

  “是。”

  等阿兰走远了,螺蛳太太方始开口,“我打算跟老太太这么说:这件事如果来请示,老太太心里一定不忍,事情就做不成功了。倒不如下说,让太太跟我两个人来做恶人。”她接着又说:“倒是纱帽没有了这一层,我不晓得要不要告诉老太太?”

  提起这一层,胡雪岩不免难过,“你说呢?”他问。

  螺蛳太太想了个折衷的说法,不言革职,只道辞官。胡雪岩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

  其时只见阿云悄悄走了来,低声说了一句:“差不多了。”

  “喔,”螺蛳太太问道:“太太呢?”

  “肝气又发了,回楼上去了。”

  “要紧不要紧?”

  “不要紧。太太自己说,是太累了之故,歇一歇就会好的,到‘开房门’的时候再会请她?”

  “人都走了?”

  螺蛳太太所说的“人”,是指遣散的男女佣仆。人数太多,有的在帐户中领取加发的三个月工钱,有的在收拾行李,还有的要将经的的事务,交代给留用的人,总要到傍晚才能各散。

  不过,这与“开房门”不生影响,因为花园中自成天地。螺蛳太太考虑了一会,发觉一个难题,皱着眉问:“有没有人学过铜匠手艺?”

  一直不曾开口的胡雪岩,诧异地问道:“要铜匠作啥?”

  “开锁啊!”

  胡雪岩不作声了,阿云亦能会意:“在门房里打杂的贵兴,原来是学铜匠生意的。不过,他也是要走的人,”她问,“要不要去看看,如果还没有走,留他下来。”

  “要走的人,就不必了。”

  “那么去叫个铜匠夹。”

  “更加不妥当。”螺蛳太太沉吟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你叫福生预备斧头、钉锤!劈坏几口箱子算什么。”

  原来这天一早,各房姨太太与她们的丫头,一出了园子,房门随即上锁,开房门有钥匙,房间里锁住的箱了,却无钥匙,需要找铜匠来开。但用这样的手段来豪夺下堂妾的私蓄,这话传出去很难听,所以螺蛳太太考虑再三,决定牺牲箱子。

  “老爷,”螺蛳太太说:“你可以进去了。”

  人去楼空,还要劈箱子搜索财物,其情难堪。胡雪岩摇摇头说:“我想出去走走。”

  “预备到哪里?”螺蛳太太建议:“要不去看看德藩台?”

  照道理说,早该去看德馨了。但一去要谈正事,胡雪岩心力交瘁,不敢接触严肃的话题,所以摇摇头不答。

  “要不去看看她亲家老爷。”

  螺蛳太太是指他的新亲家“王善人”。胡雪岩想,这一去,必是客气非凡,那些繁文缛节实在吃不消。“我懒得应酬。”胡雪岩说:“顶好寻个清静地方,听人讲讲笑话。”

  “那就只好去寻周少棠了。”

  “对!”胡雪岩望然而起,“去寻少棠。”

  “慢点!”螺蛳太太急忙说道:“我们先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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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人去楼空
  两人并坐低声谈了好一会方始结束。胡雪岩戴了一顶风帽,帽檐压得极低,带了一个叫阿福的伶俐小厮,打开花园中一道很少开启的便门,出门是一条长巷,巷子里没有什么行人,就是有,亦因这天冷得格外厉害,而且西北风很大,都是低头疾行,谁也没有发觉。这位平时出门,前呼后拥的胡财神,竞会踽踽凉凉地只带一个小厮步行上街。

  “阿福,”胡雪岩问道:“周老爷住在哪里,你晓得不晓得?”

  “怎么不晓得?他住在龙舌嘴。”

  “对!龙知嘴。”胡雪岩说:“你走快一点,通知他我要去。”

  “是。”阿福问道:“如果他不在家呢?”

  “这么冷的天,他不会出门的。”胡雪岩又说:“万一不在,你留句话,回来了到城隍山药王庙旁边的馆子里来寻我。”

  阿福答应一声,迈开大步往前走。胡雪岩安步当车,缓缓行去。刚进了龙舌嘴,只见阿福已经走回头路了,发现主人,急急迎了上来。

  “怎么样,不在家?”

  “在!”阿福回头一指:“那不是!”

  原来周少棠特为赶了来迎接。见了面,胡雪岩摇摇手,使个眼色。周少棠会意,他是怕在声招呼,惊动了路人,所以见了面,低声问道,“你怎么会来的?”

  这话问得胡雪岩无以为答,笑笑答说:“你没有想到吧?”

  “真是没有想到,”

  胡雪岩发觉已经有人在注意了,便放快了脚步,反而走在周少棠前面,一直到巷口才停住步,抬头看了一下说:“你府上有二十年没有来过了。我记得是坐南朝北第五家。”

  “搬到对面去了,坐北朝南第四家。”

  “不错,不错!你后来买了你对面的房子,不过,我还是头一回来。”

  “这房子风水不好。”

  何以风水不好?胡雪岩一时无法追问,因为已到了周家。周少棠的妻子,胡雪岩还是二十几年前见过,记得很清楚的是,生得非常富态,如今更加发福,一双小足撑持着水牛般的身躯,行动非常艰难,但因胡雪岩“降尊纡贵”,在她便觉受宠若惊,满脸堆笑,非常殷勤。

  “不敢当,不敢当!”胡雪岩看亲自来敬茶,摇摇晃晃,脚步不稳,真担心她会摔交,所以老实说道:“周大嫂,不要招呼,你法身太重,掼一交不是当耍的。”

  “是不是!你真好省省了。胡大先生肯到我们这里来,是当我们自己人看待,你一客气,反而见外了。”周少棠又说:“有事叫阿春、阿秋来做。”原来周少棠从受了胡雪岩的提携,境遇日佳,他又喜欢讲排场,老夫妇两口,倒有四个佣人,阿春、阿秋是十年前买来的两个丫头,如今都快二十岁了。

  “恭敬不如从命。”周太太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跟胡雪岩寒暄:“老太太精神倒还健旺?”

  “托福,托福。”

  “胡太太好?”

  “还好。”

  看样子还要问螺蛳太太跟姨太太。周少棠已经知道了胡家这天上午发生了什么事,怕她妻子过于罗嗦,再问下去会搞得场面尴尬,所以急忙打岔,“胡大先生在我们这里吃饭。”他说:“自己预备来不及了,我看只有叫菜来请客。”

  “少棠,”胡雪岩开口了:“你听我说,你不要费事!说句老实话,山珍海味我也吃厌了,尤其是这个时候,你弄好了,我也吃不下。我今天来,是想到我们从前在一起的日子,吃得落,困得着,逍遥自在,真同神仙一样,所以,此刻我不觉得自己是在做客人,你一客气,就不是我来的本意了。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本来不懂,你一说我自然就懂了。”周少棠想了一下说:“可惜,张胖子死掉了,不然邀他来一起吃‘木榔豆腐’,听他说荤笑话,哪怕外头下大雪,都不觉得冷了。”

  提起张胖子,胡雪岩不免伤感,怀旧之念,亦就越发炽烈,“当年的老朋友还有哪几个?”他说:“真想邀他们来叙一叙。”

  “这也是改天的事了。”周少棠说:“我倒想起一个人,要不要邀他来吃酒?”

  “哪个?”

  “乌先生。”

  胡雪岩想了一下,欣然同意:“好的、好的。”他说:“我倒又想起一个人,郑俊生。”

  这郑俊生是安康名家——杭州人称滩簧为“安康”,生旦净末丑,五个人坐着弹唱,而以丑为尊,称之为“小花脸”,郑俊生就是唱小花脸的。此人亦是当年与胡雪岩、周少棠一起凑份子喝酒的朋友。只为胡雪岩青云直上,身分悬殊,郑俊生自惭形秽,不愿来往,胡家有喜庆堂会,他亦从不承应。胡雪岩一想起这件事,便觉耿耿于怀,这一天很想弥补这个缺憾。

  周少棠知道他的心事,点点头说:“好的,我同他有来往,等我叫人去请他。”当即将他用了已经十年的佣人贵生叫了来吩咐:“你到安康郑先生家去一趟,说我请他来要有要紧事谈,回头再去请乌先生来吃酒。喔,你到了郑先生那里,千万不要说家里有客。”这是怕郑俊生知道胡雪岩在此不肯来,特意这样叮嘱。

  交代完了,周少棠告个罪,又到后面跟周太太略略商量如何款客。然后在堂屋里坐定了陪胡雪岩围炉闲话。

  “你今天看过《申报》了?”客人先开口。

  “大致看了看。”周少棠说:“八个字的考语:加油添酱,胡说八道。你不要理他们。”

  “我不在乎。你们看是骂我;我自己看,是他们捧我。”

  “你看得开就好。”周少棠说:“有句话,叫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只要看得开,着实还有几年快活日子过。”

  “看得开,也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的话。这一个多月,我常常会有个怪念头,哪里去寻一种药,吃了会叫人拿过去忘记掉。”胡雪岩又说:“当然不能连自己的时辰八字、父母兄弟都忘记掉,顶好能够把日子切掉一段。”

  “你要切哪一段呢?”

  “从我认识王有龄起,到今天为止,这段日子切掉,回到我们从前在一起的辰光,那就象神仙一样了。”

  周少棠的心情跟他不同,觉得说回到以前过苦日子的辰光象神仙一样,未免言过其实。所以笑笑不作声。

  “少棠,”胡雪岩又问:“你道我现在这种境况,要做两年什么事,才会觉得做人有点乐趣?”

  周少棠想了好一会儿,而且是很认真地在想,但终于还是苦笑着摇摇头说:“说老实话,我想不出,只有劝你看开点。”

  “我自己倒想得一样。”

  “喔!”周少棠倒是出自衷心地想与胡雪岩同甘苦,只是身分悬殊,谈不到此,但心情是相同的,所以一听胡雪岩的话,很兴奋地催促着:“快!快说出来听听。”

  “你不要心急,我先讲一桩事情你听。”他讲的就是在老同和的那一番奇遇。讲完了又谈他的感想:“我年年夏天施茶、施药,冬天施粥、施棉袄,另外施棺材,办育婴堂,这种好事做是在做,心里老实说一句,叫做无动于衷,所谓‘为善最乐’这句话,从没有想到过。少棠,你说,这是啥道理?”

  “我想!”周少棠说:“大概是因为你觉得这是你应该做的,好比每天吃饭一样,例行公事无所谓乐不乐。”

  “不错,发了财,就应该做这种好事,这是钱用我,不是我用钱,所以不觉得发财之可贵。。”

  “啊,啊!我懂了。”周少棠插嘴说道:“要你想做一件事,没有钱做不成,到有了钱能够如愿,那时候才会觉得发财之可贵。”

  “你这话说对了一半。有钱可用,还要看机会,机会要看辰光,还要看人。”

  “怎么叫看人?”

  “譬如说,你想帮朋友的忙,无奈力不从心,忽然中了一张彩票,而那个朋友又正在为难的时候,机会岂不是很好。哪知道你把钱送了去,人家不受。这就是看人。”

  “为啥呢?”周少棠说:“正在需要的时候,又是好朋友,没有不受的道理。”

  “不受就是不受,没有道理好讲的。”

  “那,”周少棠不住摇头,“这个人一定多一根筋,脾气古怪,不通人情。”

  “换了你呢?”

  “换了我,一定受。”

  “好!”胡雪岩笑着一指,“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你不要赖!”

  周少棠愕然,“我赖啥?”他说:“胡大先生,你的话说得我莫名其妙。”

  胡雪岩笑笑不答,只问:“乌先生不是住得很近吗?”

  原来乌先生本来住在螺蛳门外。当年螺狮太太进胡家大门,周少棠帮忙办喜事,认识了乌先生,两人气味相投,结成至交。螺蛳太太当乌先生“娘家人”,劝他搬进城来住,有事可以就近商量。乌先生便托周少棠觅屋,在一条有名曲折的十三弯巷买的房子,两家不远,不时过从,乌太太与周太太还结拜成了姐妹。胡雪岩是因为周少棠提议邀他来喝酒,触机想起一件事,正好跟他商量,因而有此一问。

  “快来了,快来了,”

  果不其然,不多片刻,乌先生来了,发现胡雪岩在座,顿感意外,殷勤致候,但却不便深谈。

  “少棠,”胡雪岩说:“我要借你的书房一用,跟乌先生说几句话。”

  “啊唷,胡大先生,你不要笑我了,我那个记记帐的地方,哪里好叫书房?”

  “只要有书,就是书房。”

  “书是有的,时宪书。”时宪书便是历本。虽然周少棠这样自嘲地说,但他的书房却还布置得并不算太俗气,又叫阿春端来一个火盆,也预备了茶,然后亲自将房门关上,好让他们从容密谈?

  “乌先生,我家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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