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评论集及序跋-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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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梦的双翼,开始了他的寻觅。”他徬徨了几个所在,最后到了一处;“幽
玄而沉默,没有半点死底残留和生底记忆”。他如失了自己了;他仿佛说,
“他的灵魂将在这儿安居了”,这就是说,他将逃避于空虚了!接着他就死
了。他的死仿佛是诗的完成似的,这也奇了。
我勉力用李君自己的话解释他的诗,我希望我不至于太穿凿了。他的表
现自然而率真,故平易近人,虽不见得十分精深,但却有厚大的魄力。它们
表现一种爱与生活的纠纷,我想必能引起青年们的同情的。李君留下这样的
痕迹,他的死虽是十分可惜,但也不全是徒然了。还有,他自己对于自己的
作品,也有些重要的意见,我们也不容忽略。他起初相信“创造的生命是无
限的”。去年上半年他寄给我的一封信说:
我总觉得中国人缺少创作的胆量。近几年来从胡适之先生直到汪静之君,我都很佩服。
虽不能勉强说他们是成功,但是这种精神——勇气和力量——实在是很可取的!我明知自己底
诗未曾成熟,而我却深信这种妄思创造的念头总是对的。? 。
这种创造的勇气大概与他求爱的努力是相伴而行的,所以觉得是无限
的。但“微弱的诗人歌哭声,人们那里听见呢?”他渐渐的因失望而愤愤了。
你看这时候大家正在发痴,作狂,
而且有些长醉着,
他们岂能听见我的弱小的呼声呢?
(《觉醒后的悲语》)
那时他已决定,将逃遁于空虚了,他否定一切;便是他以为“无限生命”
的文学,他也要否定了。
朋友们!
我到现在才知道了:
“文学真是没用,
除非天天催人去死里”①?
文学始终是生底挽歌啊;
但是我们总是天天在这儿苦唱着。
(_________《觉醒后的悲语》)
他的否定究竟不曾成功,因为他还不免“天天在那儿苦唱着”。他虽昌
言“觉醒”,而实在不愿意“觉醒”;我们从这里可以体会他的苦心了!
抄录这一卷诗,给它编了目录,又供给我许多关于李君身世的材料,我
感谢林醒民君!他是一个最忠诚的朋友!
1924 年2 月23 日,于温州。
① 这是李君的朋友周了因君的话。
《忆》①跋
小燕子其实也无所爱,
只是沉浸在朦胧而飘忽的夏夜梦里罢了。
——《忆》第三十五首——
人生若真如一场大梦,这个梦倒也很有趣的。在这个大梦里,一定还有
长长短短,深深浅浅,肥肥瘦瘦,甜甜苦苦,无数无数的小梦。有些已经随
着日影飞去;有些还远着哩。飞去的梦便是飞去的生命,所以常常留下十二
分的惋惜,在人们心里。人们往往从“现在的梦”里走出,追寻旧梦的踪迹,
正如追寻旧日的恋人一样;他越过了千重山,万重水,一直地追寻去。这便
是“忆的路”。“忆的路”是愈过愈广阔的,是愈过愈平坦的;曲曲折折的
路旁,隐现着几多的驿站,是行客们休止的地方。最后的驿站,在白板上写
着朱红的大字:“儿时”。这便是“忆的路”的起点,平伯君所徘徊而不忍
去的。
飞去的梦因为飞去的缘故,一例是甜蜜蜜而又酸溜溜的。这便合成了别
一种滋味,就是所谓惆怅。而“儿时的梦”和现在差了一世界,那酝酿着的
惆怅的味儿,更其肥腴得可以,真腻得人没法儿!你想那颗一丝不挂欲又爱
着一切的童心,眼见得在那隐约的朝雾里,凭你怎样招着你的手儿,总是不
回到腔子里来;这是多么“缺”呢?于是平伯君觉着闷得慌,便老老实实地,
像春日的轻风在绿树间微语一般,低低地,密密地将他的可忆而不可捉的“儿
时”诉给你。他虽然不能长住在那“儿时”里,但若能多招呼几个伴侣去徘
徊几番,也可略减他的空虚之感,那惆怅的味儿,便不至老在他的舌本上腻
着了。这是他的聊以解嘲的法门,我们都多少能默喻的。
在朦胧的他儿时的梦里,有像红蜡烛的光一跳一跳的,便是爱。他爱故
事讲得好的姊姊,他爱唱沙软而重的眠歌的乳母,他爱流苏帽儿的她。他也
爱翠竹丛里一万的金点子和小枕头边一双小红橘子;也爱红绿色的蜡泪和爸
爸的顶大的斗篷;也爱翦啊翦啊的燕子和躲在杨柳里的月亮? 。他有着纯真
的,烂漫的心;凡和他接触的,他都与他们稔熟,亲密——他一例地拥抱了
他们。所以他是自然(人也在内)的真朋友!①
他所爱的还有一件,也得给你提明的,便是黄昏与夜。他说他将像小燕
子一样,沉浸在夏夜梦里,便是分明的自白。在他的“忆的路”上,在他的
“儿时”里,满布着黄昏与夜的颜色。夏夜是银白色的,带着栀子花儿的香;
秋夜是铁灰色的,有青色的油盏火的微芒;春夜最热闹的是上灯节,有各色
灯的辉煌,小烛的摇荡;冬夜是数除夕了,红的,绿的,淡黄的颜色,便是
年的衣裳。在这些夜里,他那生活的模样儿啊,短短儿的身材,肥肥儿的个
儿,甜甜儿的面孔,有着浅浅的笑涡;这就是他的梦,也正是多么可爱的一
个孩子!至于那黄昏,都笼罩着银红衫儿,流苏帽儿的她的朦胧影,自然也
是可爱的!——但是,他为甚么爱夜呢?聪明的你得问了。我说夜是浑融的,
夜是神秘的,夜张开了她无长不长的两臂,拥抱着所有的所有的,但你却瞅
① 俞平伯作
① 此节和下节中的形容语,多从作者原诗中剌取,一一加起引号,觉着繁琐,所以在此总说一句。
不着她的面目,摸不着她的下巴;这便因可惊而觉着十三分的可爱。堂堂的
白日,界画分明的白日,分割了爱的白日,岂能如她的系着孩子的心呢?夜
之国,梦之国,正是孩子的国呀,正是那时的平伯君的国呀!
平伯君说他的忆中所有的即使是薄薄的影,只要它们历历而可画,他便
摇动了那风魔了的眷念。他说“历历而可画”,原是一句绮语;谁知后来真
有为他“历历画出”的子恺君呢?他说“薄薄的影”,自是? 。谦的话;但这
一个“影”字却是以实道实,确切可靠的。子恺君便在影子上着了颜色——
若根据平伯君的话推演起来,子恺君可说是厚其所薄了。影子上着了颜色,
确乎格外分明——我们不但能用我们的心眼看见平伯君的梦,更能用我们的
肉眼看见那些梦,于是更摇动了平伯君以外的我们的风魔了的眷念了。而梦
的颜色加添了梦的滋味;便是平伯君自己,因这一画啊,只怕也要重落到那
闷人的,腻腻的惆怅之中而难以自解了!至于我,我呢,在这双美之前,只
能重复我的那句老话:“我的光荣啊,我若有光荣啊!”
我的儿时现在真只剩了“薄薄的影”。我的“忆的路”几乎是直如矢的;
像被大水洗了一般,寂寞到可惊的程度!这大约因为我的儿时实在太单调了;
沙漠般展伸着,自然没有我的“依恋”回翔的余地了。平伯君有他的好时光,
而以不能重行占领为恨;我是并没有好时光,说不上占领,我的空虚之感是
两重的!但人生毕竟是可以相通的;平伯君诉给我们他的“儿时”,子恺君
又画出了它的轮廓,我们深深领受的时候,就当是我们自己所有的好了。“你
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岂止“慰情聊胜无”呢?培根说:“读书使
人充实”;在另一意义上,你容我说吧,这本小小的书确已使我充实了!
1924 年8 月17 日,温州。
《子恺画集》跋
子恺将画集的稿本寄给我,让我先睹为快,并让我选择一番。这是很感
谢的!
这一集和第一集,显然的不同,便是不见了诗词句图,而只留着生活的
速写。诗词句图,子恺所作,尽有好的;但比起他那些生活的速写来,似乎
较有逊色。第一集出世后,颇见到听到一些评论,大概都如此说。本集索性
专载生活的速写,却觉得精彩更多。还有一个重要的不同,便是本集里有了
工笔的作品。子恺告我,这是“摹虹儿”的。虹儿是日本的画家,有工笔的
漫画集;子恺所摹,只是他的笔法,题材等等还是他自己的。这是一种新鲜
的趣味!落落不羁的子恺,也会得如此细腻风流,想起来真怪有意思的!集
中几幅工笔画,我说没有一幅不妙。
集中所写,儿童和女子为多。我们知道子恺最善也最爱画杨柳与燕子;
朋友平伯君甚至要送他“丰柳燕”的徽号。我猜这是因为他欢喜春天,所以
紧紧地挽着她;至少不让她从他的笔底下溜过去。在春天里,他要开辟他的
艺术的国土。最宜于艺术的国土的,物中有杨柳与燕子,人中便有儿童和女
子。所以他自然而然地将他们收入笔端了。
第一集里,如《花生米不满足》,《阿宝赤膊》,《穿了爸爸的衣服》,
都是很好的儿童描写。但那些还只是神气好,还只是描写。本集所收,却能
为儿童另行创造一个世界。《瞻瞻的脚踏车》,《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
才小试其锋而已;至于《瞻瞻的四梦》简直是“再团,再炼,再调和,好依
着你我的意思重新造过”了。我为了儿童,也为了自己,张开两臂,欢迎这
个新世界!另有《憧憬》一幅,虽是味儿不同,也是象征着新世界的。在那
《虹的桥》里,有着无穷无穷的美丽的国,我们是不会知道的!
《三年前的花瓣》,《泪的伴侣》,似乎和第一集里《第三张笺》属于
一类的,都很好。但《挑荠菜》,《春雨》,《断线鹞》,《卖花女》,《春
昼》便自不同;这些是莫之为而为,无所为而为的一种静境,诗词中所有的。
第一集中,只有《翠拂行人首》一幅,可以相比。我说这些简直是纯粹的诗。
就中《断线鹞》一幅里倚楼的那女子,和那《卖花女》,最惹人梦思。我指
前者给平伯君说,这是南方的女人。别一个朋友也指着后者告我,北方是看
不见这种卖花的女郎的。
《东洋与西洋》便是现在的中国,真宽大的中国!《教育》,教育怎样
呢?
方光焘君真像。《明日的讲义》是刘心如君。他老是从从容容的;第一
集里的《编辑者》,瞧那神儿!但是,《明日的讲义》可就苦了他也!我和
他俩又好久不见了,看了画更惦着了。
想起写第一集的《代序》,现在已是一年零九天,真快哪!
1926 年 11 月 10 日,在北京。
《子恺漫画》①代序
子恺兄:
知道你的漫画将出版,正中下怀,满心欢喜。
你总该记得,有一个黄昏,白马湖上的黄昏,在你那间天花板要压到头
上来的,一颗骰子似的客厅里,你和我读着竹久梦二的漫画集。你告诉我那
篇序做得有趣,并将其大意译给我听。我对于画,你最明白,彻头彻尾是一
条门外汉。但对于漫画,却常常要像煞有介事地点头或摇头;而点头的时候
总比摇头的时候多——虽没有统计,我肚里有数。那一天我自然也乱点了一
回头。
点头之余,我想起初看到一本漫画,也是日本人画的。里面有一幅,题
目似乎是《□□子爵の泪》(上两字已忘记),画着一个微侧的半身像:他
严肃的脸上戴着眼镜,有三五颗双钩的泪珠儿,滴滴搭搭历历落落地从眼睛
里掉下来。我同时感到伟大的压迫和轻松的愉悦,一个奇怪的矛盾!梦二的
画有一幅——大约就是那画集里的第一幅——也使我有类似的感觉。那幅的
题目和内容,我的记性真不争气,已经模糊得很。只记得画幅下方的左角或
右角里,并排地画着极粗极肥又极短的一个“!”和一个“?”。可惜我不
记得他们哥儿俩谁站在上风,谁站在下风。我明白(自己要脸)他们俩就是
整个儿的人生的谜;同时又觉着像是那儿常常见着的两个胖孩子。我心眼里
又是糖浆,又是姜汁,说不上是什么味儿。无论如何,我总得惊异;涂呀抹
的几笔,便造起个小世界,使你又要叹气又要笑。叹气虽是轻轻的,笑虽是
微微的,似一把锋利的裁纸刀,戳到喉咙里去,便可要你的命。而且同时要
笑又要叹气,真是不当人子,闹着玩儿!
话说远了。现在只问老兄,那一天我和你说什么来着?——你觉得这句
话有些儿来势汹汹,不易招架么?不要紧,且看下文——我说:“你可和梦
二一样,将来也印一本。”你大约不曾说什么;是的,你老是不说什么的。
我之说这句话,也并非信口开河,我是真的那么盼望着的。况且那时你的小
客厅里,互相垂直的两壁上,早已排满了那小眼睛似的漫画的稿;微风穿过
它们间时,几乎可以听出飒飒的声音。我说的话,便更有把握。现在将要出
版的《子恺漫画》,他可以证明我不曾说谎话。
你这本集子里的画,我猜想十有八九是我见过的。我在南方和北方与几
个朋友空口白嚼的时候,有时也嚼到你的漫画。我们都爱你的漫画有诗意;
一幅幅的漫画,就如一首首的小诗——带核儿的小诗。你将诗的世界东一鳞
西一爪地揭露出来,我们这就像吃橄榄似的,老觉着那味儿。《花生米不满
足》使我们回到惫懒的儿时,《黄昏》使我们沉入悠然的静默。你到上海后
的画,却又不同。你那和平愉悦的诗意,不免要搀上了胡椒末;在你的小小
的画幅里,便有了人生的鞭痕。我看了《病车》,叹气比笑更多,正和那天
看梦二的画时一样。但是,老兄,真有你的,上海到底不曾太委屈你,瞧你
那《买粽子》的劲儿!你的画里也有我不爱的:如那幅《楼上黄昏,马上黄
昏》,楼上与马上的实在隔得太近了。你画过的《忆》里的小孩子,他也不
赞成。
今晚起了大风。北方的风可不比南方的风,使我心里扰乱;我不再写下
① 丰子恺作。
去了。
11 月2 日,北京。
《粤东之风》序
从民国六年,北京大学征集歌谣以来,歌谣的搜集成为一种风气,直到
现在。梁实秋先生说,这是我们现今中国文学趋于浪漫的一个凭据。他说:
歌谣在文学里并不占最高的位置。中国现今有人极热心的搜集歌谣,这是对中国历来因
袭的文学一个反抗,也是? 。“皈依自然”的精神的表现。(《浪漫的与古典的》三十七页。)
我想,不管他的论旨如何,他说的是实在情形;看了下面刘半农先生的话,
便可明白:
我以为若然文艺可以比作花的香,那么民歌的文艺,就可以比作野花的香。要是有时候,
我们被纤丽的芝兰的香味熏得有些腻了,或者尤其不幸,被戴春林的香粉香,或者是Coty 公司
的香水香,熏得头痛得可以,那么,且让我们走到野外去,吸一点永远清新的野花香来醒醒神
罢。(《瓦釜集》八十九页。)
这不但说明了那“反抗”是怎样的,并且将歌谣的文学的价值,也具体地估
计出来。我们现在说起歌谣,是容易联想到新诗上去。这两者的关系,我想
不宜夸张地说;刘先生的话,固然很有分寸,但周启明先生的所论,似乎更
具体些:他以为歌谣“可以供诗的变迁的研究,或做新诗创作的参考”——
从文艺方面看。
严格地说,我以为在文艺方面,歌谣只可以“供诗的变迁的研究”;我
们将它看作原始的诗而加以衡量,是最公平的办法。因为是原始的“幼稚的
文体”,“缺乏细腻的表现力”,如周先生在另一文里所说,所以“做新诗
创作的参考”,我以为还当附带相当的条件才行。歌谣以声音的表现为主,
意义的表现是不大重要的,所以除了曾经文人润色的以外,真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