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评论集及序跋-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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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的参考”,我以为还当附带相当的条件才行。歌谣以声音的表现为主,
意义的表现是不大重要的,所以除了曾经文人润色的以外,真正的民歌,字
句大致很单调,描写也极简略,直致,若不用耳朵去听而用眼睛去看,有些
竟是浅薄无聊之至。固然用耳朵去听,也只是那一套靡靡的调子,但究竟是
一件完成的东西;从文字上看,却有时竟粗糙得不成东西。我也承认歌谣流
行中有民众的修正,但这是没计划,没把握的;我也承认歌谣也有本来精练
的,但这也只是偶然一见,不能常常如此。歌谣的好处却有一桩,就是率真,
就是自然。这个境界,是诗里所不易有;即有,也已加过一番烹炼,与此只
相近而不相同。刘半农先生比作“野花的香”,很是确当。但他说的“清新”,
应是对诗而言,因为歌谣的自然是诗中所无,故说是“清新”;就歌谣的本
身说,“清”是有的,“新”却很难说,——我宁可说,它的材料与思想,
大都是有一定的类型的。
在浅陋的我看来,“念”过的歌谣里,北京的和客家的,艺术上比较要
精美些。北京歌谣的风格是爽快简炼,念起来脆生生的;客家歌谣的风格是
缠绵曲折,念起来袅袅有余情,这自然只是大体的区别。其他各处的未免松
懈或平庸,无甚特色;就是吴歌,佳处也怕在声音而不在文字。
不过歌谣的研究,文艺只是一方面,此外还有民俗学,言语学,教育,
音乐等方面。我所以单从文艺方面说,只是性之所近的缘故。歌谣在文艺里,
诚然“不占最高的位置”,如梁先生所说;但并不因此失去研究的价值。在
学术里,只要可以研究,喜欢研究的东西,我们不妨随便选择;若必计较高
低,估量大小,那未免是势利的见解。从研究方面论,学术总应是平等的;
这是我的相信。所以歌谣无论如何,该有它独立的价值,只要不夸张地,恰
如其分地看去便好。
这册《粤东之风》,是罗香林先生几年来搜集的结果,便是上文说过的
客家歌谣。近年来搜集客家歌谣的很多,罗先生的比较是最后的,最完备的,
只看他《前经采集的成绩》一节,便可知道。他是歌谣流行最少的兴宁地方
的人,居然有这样成绩,真是难能可贵。他除排比歌谣之外,还做了一个系
统的研究。他将客家歌谣的各方面,一一论到;虽然其中有些处还待补充材
料,但规模已具。就中论客家歌谣的背景,及其与客家诗人的关系,最可注
意;《前经采集的成绩》一节里罗列的书目,也颇有用。
就书中所录的歌谣看来,约有二种特色:一是比体极多,二是谐音的双
关语极多。这两种都是六朝时“吴声歌曲”的风格,当时是很普遍的。现在
吴歌里却少此种,反盛行于客家歌谣里,正是可以研究的事。“吴声歌曲”
的“缠绵宛转”是我们所共赏;客家歌谣的妙处,也正在此。这种风格,在
恋歌里尤多,——其实歌谣里,恋歌总是占大多数——也与“吴声歌曲”一
样。这与北京歌谣之多用赋体,措语洒落,恰是一个很好的对比,各有各的
胜境。
歌谣的研究,历史甚短。这种研究的范围,虽不算大,但要作总括的,贯通
的处理,却也不是目前的事。现在只有先搜集材料随时作局部的整理。搜集
的方法有两种:一是分地,二是分题;分题的如“看见她”。分地之中,京
语,吴语,粤语的最为重要,因为这三种方言,各有其特异之处,而产生的
文学也很多。(说本胡适之先生)所以罗先生的工作,是极有分量的。这才
是第一集,我盼望他继续做下去。
1928 年5 月31 日晚,北京清华园。
给《一个兵和他的老婆》的作者——李健吾先生
我已经念完了《一个兵和他的老婆》的故事。我说,健吾,真有你的!
我说,这个兵够人味儿。他是个粗透了顶的粗人,可是他又是个机灵不
过的人。瞧那位店东家两回想揭穿他俩的事儿,他怎么对付来着!还有,他
奉了营长的命令,去敲那位章老头儿——就是他的丈人了——去敲他的竹杠
的时候,恰巧他亲家说他将女儿玉子窝藏起来了,他俩正闹得不得开交哪。
你瞧,他会做得面面儿光;竹杠是敲上了,却不是他丈人章老头儿!张冠李
戴,才有趣哪。他有这么多的心眼儿,加上他那个当兵的大胆子,——真想
不到——他敢带了逃出来的章玉子,他的老婆,“重入家门”。这么着,他
俩才成就了美满的姻缘;不然,后来怎样,只有天知道啦。可是,顶要紧的,
他是个有良心的人。要是他在马房里第一回看见他老婆的时候,也像他那三
个弟兄得性儿,那可不什么都完啦;压根儿这本书也就甭写啦。所以我说这
个兵够人味儿。他有一个健康的身子,还有一颗健康的心。可是,健吾,咱
们真有过这么胆儿大,心儿细,性儿好的兵?你相信?不论你怎么回答,我
觉得这不是现在真有的人;这是你笔底下造出来的英雄。他没有兵们的坏处,
只有他们的好处;不但有他们的好处,还有咱们的——干脆说你的——好处。
这么凑合起来,他才是个可爱的人。至于章玉子,他的老婆,那女的多少有
点儿古怪。但是她的天真烂漫,也可爱的;做他那样子的人的老婆,她倒也
合式。
他的说话虽然还不全像一个兵,但是,也够干脆得啦。咱们的作家们,
说起话来,老是斯斯文文的,慢声慢气的;有的更是扭扭捏捏,怪声怪气的。
至少也得比平常人多绕上几个弯儿。这么着也有这么着的好处,可是你也这
一套,我也这一套,叫人腻得慌。像他那么大刀阔斧,砍一下儿是一下儿的,
似乎还很少哪。他不多说一句话,也不乱说一句话;句句话从他心坎儿上出
来,句句话打在咱们心坎儿上——句句话紧紧得凑合着,不让漏一丝缝儿。
好比船上的布篷,灌满了风,到处都急绷绷的。他的话虽说有五段儿,好像
是一口气说完了似的;他不许你想你自己的,忘了他的。可是你说他真的着
忙?不不!他闲着哪。他老是那么带玩带笑得。你说他真得有什么,说什么,
像一个没有底儿得布袋?不不!他老忘不了叫你着急,叫你担心,那位店东
家两回得吓诈。且甭提,只提“他们头一宵的恩爱”那一段,那女的三回说
到嘴边又瞒过了的那句话,你能不纳闷儿?再说,“他老婆重入家门”那一
段,先说他带了“一位没有走过世面的弟兄”,上他丈人家去。你想的到,
这位护兵会变成他的老婆哪?可惜临了儿他那位丈人拐了一个不大圆的弯
儿;我不信那个老头儿真会那么着崇拜“先王的礼法”!要让他换个样子,
另拐上一个弯儿,就好了。就是这收梢,不大得劲似的。除了这一处,健吾,
我敢保这本书没有错儿!
1928 年12 月4 日。
《燕知草》①序
“想当年”一例是要有多少感慨或惋惜的,这本书也正如此。《燕知草》
的名字是从作者的诗句“而今陌上花开日,应有将雏旧燕知”而来;这两句
话以平淡的面目,遮掩着那一往的深情,明眼人自会看出。书中所写,全是
杭州的事;你若到过杭州,只看了目录,也便可约略知道的。
杭州是历史上的名都,西湖更为古今中外所称道;画意诗情,差不多俯
拾即是。所以这本书若可以说有多少的诗味,那也是很自然的。西湖这地方,
春夏秋冬,阴晴雨雪,风晨月夜,各有各的样子,各有各的味儿,取之不竭,
受用不穷;加上绵延起伏的群山,错落隐现的胜迹,足够教你流连忘返。难
怪平伯会在大洋里想着,会在睡梦里惦着!但“杭州城里”,在我们看,除
了吴山,竟没有一毫可留恋的地方。像清河坊,城站,终日是喧阗的市声,
想起来只会头晕罢了;居然也能引出平伯的那样怅惘的文字来,乍看真有些
不可思议似的。
其实也并不奇,你若细味全书,便知他处处在写杭州,而所着眼的处处
不是杭州。不错,他惦着杭州;但为什么与众不同地那样粘着地惦着?他在
《清河坊》中也曾约略说起;这正因杭州而外,他意中还有几个人在——大
半因了这几个人,杭州才觉可爱的。好风景固然可以打动人心,但若得几个
情投意合的人,相与徜徉其间,那才真有味,这时候风景觉得更好。——老
实说,就是风景不大好或竟是不好的地方,只要一度有过同心人的踪迹,他
们也会老那么惦记着的。他们还能出人意表地说出这种地方的好处;像书中
《杭州城站》,《清河坊》一类文字,便是如此。再说我在杭州,也待了不
少日子,和平伯差不多同时,他去过的地方,我大半也去过;现在就只有淡
淡的影象,没有他那迷劲儿。这自然有许多因由,但最重要的,怕还是同在
的人的不同吧?这种人并不在多,也不会多。你看这书里所写的,几乎只是
和平伯有着几重亲的H 君的一家人——平伯夫人也在内;就这几个人,给他
一种温暖浓郁的氛围气。他依恋杭州的根源在此,他写这本书的感兴,其实
也在此。就是那《塔砖歌》与《陀罗尼经歌》,虽像在发挥着“历史癖与考
据癖”,也还是以H 君为中心的。
近来有人和我论起平伯,说他的性情行径,有些像明朝人。我知道所谓
“明朝人”,是指明末张岱,王思任等一派名士而言。这一派人的特征,我
惭愧还不大弄得清楚;借了现在流行的话,大约可以说是“以趣味为主”的
吧?他们只要自己好好地受用,什么礼法,什么世故,是满不在乎的。他们
的文字也如其人,有着“洒脱”的气息。平伯究竟像这班明朝人不像,我虽
不甚知道,但有几件事可以给他说明,你看《梦游》的跋里,岂不是说有两
位先生猜那篇文像明朝人做的?平伯的高兴,从字里行间露出。这是自画的
供招,可为铁证。标点《陶庵梦忆》,及在那篇跋里对于张岱的向往,可为
旁证。而周启明先生《杂拌儿》序里,将现在散文与明朝人的文章,相提并
论,也是有力的参考。但我知道平伯并不曾着意去模仿那些人,只是性习有
些相近,便尔暗合罢了;他自己起初是并未以此自期的;若先存了模仿的心,
便只有因袭的气分,没有真情的流露,那倒又不像明朝人了。至于这种名士
风是好是坏,合时宜不合时宜,要看你如何着眼;所谓见仁见智,各有不同
① 俞平伯作。
——像《冬晚的别》,《卖信纸》,我就觉得太“感伤”些。平伯原不管那
些,我们也不必管;只从这点上去了解他的为人,他的文字,尤其是这本书
便好。
这本书有诗,有谣,有曲,有散文,可称五光十色。一个人在一个题目
上,这样用了各体的文字抒写,怕还是第一遭吧?我见过一本《水上》,是
以西湖为题材的新诗集,但只是新诗一体罢了;这本书才是古怪的综合呢。
书中文字颇有浓淡之别。《雪晚归船》以后之作,和《湖楼小撷》、《芝田
留梦记》等,显然是两个境界。平伯有描写的才力,但向不重视描写。虽不
重视,却也不至厌倦,所以还有《湖楼小撷》一类文字。近年来他觉得描写
太板滞,太繁缛,太矜持,简直厌倦起来了;他说他要素朴的趣味。《雪晚
归船》一类东西便是以这种意态写下来的。这种“夹叙夹议”的体制,却并
没有堕入理障中去;因为说得干脆,说得亲切,既不“隔靴搔痒”,又非“悬
空八只脚”。这种说理,实也是抒情的一法;我们知道,“抽象”,“具体”
的标准,有时是不够用的。至于我的欢喜,倒颇难确说,用杭州的事打个比
方罢:书中前一类文字,好像昭贤寺的玉佛,雕琢工细,光润洁白;后一类
呢,恕我拟不于伦,像吴山四景园驰名的油酥饼——那饼是入口即化,不留
渣滓的,而那茶店,据说是“明朝”就有的。
《重过西园码头》这一篇,大约可以当得“奇文”之名。平伯虽是我的
老朋友,而赵心馀却决不是,所以无从知其为人。他的文真是“下笔千言离
题万里”。所好者,能从万里外一个筋斗翻了回来;“赵”之与“孙”,相
去只一间,这倒不足为奇的。所奇者,他的文笔,竟和平伯一样;别是他的
私淑弟子罢?其实不但“一样”,他那洞达名理,委曲述怀的地方,有时竟
是出蓝胜蓝呢。最奇者,他那些经历,有多少也和平伯雷同!这的的括括可
以说是天地间的“无独有偶”了。呜呼!我们怎能起赵君于九原而细细地问
他呢?
1928 年12 月 19 日晚,北平清华园。
《文艺心理学》序
八年前我有幸读孟实先生《无言之美》初稿,爱它说理的透彻。那篇讲
稿后来印在《民铎》里,好些朋友都说好。现在想不到又有幸读这部《文艺
心理学》的原稿,真是缘份。这八年中孟实先生是更广更深了,此稿便是最
好的见证;我读完了,自然也感到更大的欣悦。
美学大约还得算是年轻的学问,给一般读者说法的书几乎没有;这可窘
住了中国翻译介绍的人。据我所知,我们现有的几部关于艺术或美学的书,
大抵以日文书为底本;往往薄得可怜,用语行文又太将就原作,像是西洋人
说中国话,总不能够让我们十二分听进去。再则这类书里,只有哲学的话头,
很少心理的解释,不用说生理的。像“高头讲章”一般,美学差不多变成丑
学了。奇怪的是“美育代宗教说”提倡在十来年前,到如今才有这部头头是
道,醰醰有味的谈美的书。
“美育代宗教说”只是一回讲演;多少年来虽然不时有人提起,但专心
致志去提倡的人并没有。本来这时代宗教是在“打倒”之列了,“代替”也
许说不上了;不过“美育”总还有它存在的理由。江绍原先生和周岂明先生
先后提倡过“生活之艺术”;孟实先生也主张“人生的艺术化”。他在《谈
美》的末章专论此事:他说,“过一世生活好比做一篇文章”;又说,“艺
术的创造之中都必寓有欣赏,生活也是如此”;又说,“生活上的艺术家也
不但能认真,而且能摆脱。在认真时见出他的严肃,在摆脱时见出他的豁达”;
又说,“不但善与美是一体,真与美也无隔阂”。——关于这句抽象的结论,
他有透彻的说明,不仅仅搬弄文字。这种艺术的态度便是“美育”的目标所
在。
话是远去了,简截不绕弯地说罢。你总该不只一回念过诗,看过书画,
听过音乐,看过戏,(西洋的也好,中国的也好,)至少你总该不只一回见
过“真山真水”,至少你也该见过乡村郊野。你若真不留一点意,也就罢了;
若你觉得“美”而在领略之余还要好奇地念着“这是怎么回事”,我介绍你
这部书。人人都应有念诗看书画等等权利与能力,这便是“美育”;事实上
不能如此,那当别论。美学是“美育”的“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或者说是
拆穿“美”的后台的。有人想,这种寻根究底的追求已入理知境界,不独不
能增进“美”的欣赏,怕还要打消情意的力量,使人索然兴尽。所谓“七宝
楼台,拆碎不成片段”,正可用作此解。但这里是一个争论;世间另有人觉
得明白了欣赏和创造的过程可以得着更准确的力量,因为也明白了走向“美”
的分歧的路。至于知识的受用,还有它独立的价值,自然不消说的。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