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评论集及序跋-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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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分歧的路。至于知识的受用,还有它独立的价值,自然不消说的。何况这
部《文艺心理学》写来自具一种“美”,不是“高头讲章”,不是教科书,
不是咬文嚼字或繁征博引的推理与考据;它步步引你入胜,断不会教你索然
释手。
这是一部介绍西洋近代美学的书。作者虽时下断语,大概是比较各家学
说的同异短长,加以折衷或引申。他不想在这里建立自己的系统,只简截了
当地分析重要的纲领,公公道道地指出一些比较平坦的大路。这正是眼前需
要的基础工作。我们可以用它作一面镜子,来照自己的面孔,也许会发现新
的光彩。书中虽以西方文艺为论据,但作者并未忘记中国;他不断地指点出
来,关于中国文艺的新见解是可能的。所以此书并不是专写给念过西洋诗,
看过西洋画的人读的。他这书虽然并不忽略重要的哲人的学说,可是以“美
感经验”开宗明义,逐步解释种种关联的心理的,以及相伴的生理的作用,
自是科学的态度。在这个领域内介绍这个态度的,中国似乎还无先例;一般
读者将乐于知道直到他们自己的时代止的对于美的事物的看法。孟实先生的
选择是煞费苦心的;他并不将一大堆人名与书名向你头顶上直压下来,教你
望而却步或者皱着眉毛走上去,直到掉到梦里而后已。他只举出一些继往开
来的学说,为一般读者所必需知道的。所以你念下去时,熟人渐多,作者这
样腾出地位给每一家学说足够的说明和例证,你这样也便于捉摸,记忆。
但是这部书并不是材料书,孟实先生是有主张的。他以他所主张的为取
舍衡量的标准;折衷和引申都从这里发脚。有他自己在里面,便与教科书或
类书不同。他可是并不偏狭,相反的理论在书中有同样充分的地位;这样的
比较其实更可阐明他所主张的学说——这便是“形象的直觉”。孟实先生说:
“凡美感经验都是形象的直觉。? 。形象属于物,? 。直觉属于我,? 。在
美感经验中,我所以接物者是直觉而不是寻常的知觉和抽象的思考;物所以
对我者是形象而不是实质成因和效用。”(第一章)他在这第一章里说明美
感的态度与实用的及科学的态度怎样不同,美感与快感怎样不同,美感的态
度又与批评的态度怎样不同。末了他说明美感经验与历史的知识的关系;他
说作者的史迹就了解说非常重要,而了解与欣赏虽是两件事,却不可缺一。
这种持平之论,真是片言居要,足以解释许多对于考据家与心解家的争执。
全书文字像行云流水,自在极了。他像谈话似的,一层层领着你走进高
深和复杂里去。他这里给你来一个比喻,那里给你来一段故事,有时正经,
有时诙谐;你不知不觉地跟着他走,不知不觉地“到了家”。他的句子,译
名,译文都痛痛快快的,不扭捏一下子,也不尽绕弯儿。这种“能近取譬”、
“深入显出”的本领是孟实先生的特长。可是轻易不能做到这地步;他在《谈
美》中说写此书时“要先看几十部书才敢下笔写一章”,这是谨严切实的功
夫。他却不露一些费力的痕迹,那是功夫到了家。他让你念这部书只觉得他
是你自己的朋友,不是长面孔的教师,宽袍大袖的学者,也不是海角天涯的
外国人。书里有不少的中国例子,其中有不少有趣的新颖的解释:譬如“文
气”、“生气”、“即景生情,因情生景”,岂不都已成了烂熟的套语?但
孟实先生说文气是“一种筋肉的技巧”(第八章),生气就是“自由的活动”
(第六章),“即景生情,因情生景”的“生”就是“创造”(第三章)。
最有意思的以“意象的旁通”说明吴道子画壁何以得力于斐旻的舞剑,以“模
仿一种特殊的筋肉活动”说明王羲之观鹅掌拨水,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而悟
书法(第十三章),又据佛兰斐尔的学说,论王静安先生《人间词话》中所
谓“有我之境”实是无我之境,所谓“无我之境”倒是有我之境(第三章)。
(作者注:这一段已移到《诗论》里去了。)这些都是入情入理的解释,非
一味立异可比。更重要的是从近代艺术反写实主义的立场为中国艺术辩护(第
二章)。他是在这里指示一个大问题;近年来国内也渐渐有人论及,此书可
助他们张目。东汉时蔡邕得着王充《论衡》,资为谈助;《论衡》自有它的
价值,决不仅是谈助。此书性质与《论衡》迥不相类,而兼具两美则同:你
想得知识固可读它,你想得一些情趣或谈资也可读它;如入宝山,你决不会
空手回去的。
1932 年4 月,伦敦。
《谈美》①序
新文化运动以来,文艺理论的介绍,各新杂志上常常看见;就中自以关
于文学的为主,别的偶然一现而已。同时各杂志的插图却不断地复印西洋名
画,不分时代,不论派别,大都凭编辑人或他们朋友的嗜好。也有选印雕像
的,但比较少。他们有时给这些名作来一点儿说明,但不说明的时候多。青
年们往往将杂志当水火,当饭菜;他们从这里得着美学的知识,正如从这里
得着许多别的知识一样。他们也往往应用这点知识去欣赏,去批评别人的作
品,去创造自己的。不少的诗文和绘画就如此形成。但这种东鳞西爪积累起
来的知识只是“杂拌儿”;——还赶不上“杂拌儿”,因为“杂拌儿”总算
应有尽有,而这种知识不然。应用起来自然是够苦的,够张罗的。
从这种凌乱的知识里,得不着清清楚楚的美感观念。徘徊于美感与快感
之间,考据批评与欣赏之间,自然美与艺术美之间,常使自己冲突,自己烦
恼,而不知道怎样去解那连环。又如写实主义与理想主义就像是难分难解的
一对冤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有一套天花乱坠的话。你有时乐意
听这一造的,有时乐意听那一造的,好教你左右做人难!还有近年来习用的
“主观的”“客观的”两个名字,也不只一回“缠夹二先生”。因此许多青
年腻味了,索性一切不管,只抱着一条道理,“有文艺的嗜好就可以谈文艺”。
这是“以不了了之”,究竟“谈”不出什么来。留心文艺的青年,除这等难
处外,怕更有一个切身的问题等着解决的。新文化是“外国的影响”,自然
不错;但说一般青年不留余地的鄙弃旧的文学艺术,却非真理。他们觉得单
是旧的“注”“话”“评”“品”等不够透彻,必须放在新的光里看才行。
但他们的力量不够应用新知识到旧材料上去,于是只好搁浅,并非他们愿意
如此。
这部小书便是帮助你走出这些迷路的。它让你将那些杂牌军队改编为正
式军队;裁汰冗弱,补充械弹,所谓“兵在精而不在多”。其次指给你一些
简截不绕弯的道路让你走上前去,不至于徬徨在大野里,也不至于徬徨在牛
角尖里。其次它告诉你怎样在咱们的旧环境中应用新战术;它自然只能给你
一两个例子看,让你可以举一反三。它矫正你的错误,针砭你的缺失,鼓励
你走向前去。作者是你的熟人,他曾写给你《十二封信》;他的态度的亲切
和谈话的风趣,你是不会忘记的。在这书里他的希望是很大的,他说
悠悠的过去只是一片漆黑的天空,我们所以还能认识出来这漆黑的天空者,全赖思想家
和艺术家所散布的几点星光。朋友,让我们珍重这几点星光!让我们也努力散布几点星光去照
耀和那过去一般漆黑的未来。(第一章)
这却不是大而无当,远不可及的例话;他散布希望在每一个心里,让你
相信你所能做的比你想你所能做的多。他告诉你美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它
一半在物,一半在你,在你的手里。“一首诗的生命不是作者一个人所能维
持住,也要读者帮忙才行。读者的想象和情感是生生不息的,一首诗的生命
也就是生生不息的,它并非是一成不变的”。(第九章)“情感是生生不息
的。意象也是生生不息的。? 。即景可以生情,因情也可以生景。所以诗是
① 朱光潜作。
做不尽的。? 。诗是生命的表现。说诗已经做穷了,就不啻说生命已到了末
日”。(第十一章)这便是“欣赏之中都寓有创造,创造之中也都寓有欣赏”
(第九章);是精粹的理解,同时结结实实地鼓励你。
孟实先生还写了一部大书,《文艺心理学》。但这本小册子并非节略;
它自成一个完整的有机体,有些处是那部大书所不详的,有些是那里面没有
的。——《人生的艺术化》一章是著明的例子;这是孟实先生自己最重要的
理论。他分人生为广狭两义:艺术虽与“实际人生”有距离,与“整个人生”
却并无隔阂;“因为艺术是情趣的表现,而情趣的根源就在人生。反之,离
开艺术也便无所谓人生;因为凡是创造和欣赏都是艺术的活动。”他说:“生
活上的艺术家也不但能认真而且能摆脱。在认真时见出他的严肃,在摆脱时
见出他的豁达。”又引西方哲人之说:“至高的美在无所为而为的玩索”,
以为这“还是一种美”。又说:“一切哲学系统也都只能常作艺术作品去看。”
又说:“真理在离开实用而成为情趣中心时,就已经是美感的对象;? 。所
以科学的活动也还是一种艺术的活动。”这样真善美便成了三位一体了。孟
实先生引读者由艺术走入人生,又将人生纳入艺术之中。这种“宏远的眼界
和豁达的胸襟”,值得学者深思。文艺理论当有以观其会通;局于一方一隅,
是不会有真知灼见的。
1932 年4 月,伦敦。
《文心》序
记得在中学校的时候,偶然买到一部《姜园课蒙草》,一部彪蒙书室的
《论说入门》,非常高兴。因为这两部书都指示写作的方法。那时的国文教
师对我们帮助很少,大家只茫然地读,茫然地写;有了指点方法的书,仿佛
夜行有了电棒。后来才知道那两部书并不怎样高明,可是当时确得了些好处。
——论读法的著作,却不曾见,便吃亏不少。按照老看法,这类书至多只能
指示童蒙,不登大雅。所以真配写的人都不肯写;流行的很少像样的,童蒙
也就难得到实惠。
新文学运动以来,这一关总算打破了。作法读法的书多起来了;大家也
看重起来了。自然真好的还是少,因为这些新书——尤其是论作法的——往
往泛而不切;假如那些旧的是饾铮鲂迹啃粤椋庑┬碌挠治疵馓薇
际,大而化之了——这当然也难收实效的。再说论到读法的也太少;作法的
偏畸的发展,容易使年轻人误解,以为只要晓得些作法就成,用不着多读别
的书。这实在不是正路。
丐尊、圣陶写下《文心》这本“读写的故事”,确是一件功德。书中将
读法与作法打成一片,而又能近取譬,切实易行。不但指点方法,并且着重
训练;徒法不能自行,没有训练,怎么好的方法也是白说。书中将教学也打
成一片,师生亲切的合作才可达到教学的目的。这些年颇出了些中学教学法
的书,有一两本确是积多年的经验与思考而成。但往往失之琐碎,又侧重督
责一面,与本书不同。本书里的国文教师王先生不但认真,而且亲切。他那
慈祥和蔼的态度,教学生不由地勤奋起来,彼此亲亲昵昵地讨论着,没有一
些浮嚣之气。这也许稍稍理想化一点,但并非不可能的。所以这本书不独是
中学生的书,也是中学教师的书。再则本书是一篇故事,故事的穿插,一些
不缺少;自然比那些论文式纲举目张的著作容易教人记住——换句话说,收
效自然大些。至少在这一件上,这是一部空前的书。丐尊、圣陶都做过多少
年的教师,他们都是能感化学生的教师,所以才写得出这样的书。丐尊与刘
薰宇先生合写过《文章作法》,圣陶写过《作文论》。这两种在同类的著作
里是出色的,但现在这一种却是他们的新发展。
自己也在中学里教过五年国文,觉得有三种大困难。第一,无论是读是
作,学生不容易感到实际的需要。第二,读的方面,往往只注重思想的获得
而忽略语汇的扩展,字句的修饰,篇章的组织,声调的变化等。第三,作的
方面总想创作,又急于发表。不感到实际的需要,读和作都只是为人,都只
是奉行功令;自然免不了敷衍,游戏。只注重思想而忽略训练,所获得的思
想必是浮光掠影。因为思想也就存在语汇,字句,篇章,声调里;中学生读
书而只取其思想,那便是将书里的话用他们自己原有的语汇等等重记下来,
一定是相去很远的变形。这种变形必失去原来思想的精彩而只存其轮廓,没
有甚么用处。总想创作,最容易浮夸,失望;没有忍耐而求近功,实在是苟
且的心理。——这似乎是实际的需要,细想却决非“实际的”。本书对于这
三件都已见到;除读的一面引起学生实际的需要,还是暂无办法外(第一章,
周枚叔论“编中学国文教本之不易”),其余都结实地分析,讨论,有了补
救的路子(如第三章论“作文是生活中间的一个项目”,第九章朱志青论“文
病”,第十四章王先生论“读文声调”,第十七章论“语汇与语感”,第二
十九章论“习作创作与应用”)。此外,本书中的议论也大都正而不奇,平
而不倚,无畸新畸旧之嫌,最宜于年轻人。譬如第十四章论“读文声调”,
第十六章论“现代的习字”,乍看仿佛复古,细想便知这两件事实在是基本
的训练,不当废而不讲。又如第十五章论“无别择地迷恋古书之非”,也是
应有之论,以免学生钻入牛角尖里去。
最后想说说关于本书的故事。本书写了三分之二的时候,丐尊、圣陶做
了儿女亲家。他们俩决定将本书送给孩子们做礼物。丐尊的令媛满姑娘,圣
陶的令郎小墨君,都和我相识;满更是我亲眼看见长大的。孩子都是好孩子,
这才配得上这件好礼物。我这篇序也就算两个小朋友的订婚纪念罢。
1934 年5 月 17 日,北平清华园。
《闻一多全集》编后记
我敬佩闻一多先生的学问,也爱好他的手稿。从前在大学读书的时候,
听说黄季刚先生拜了刘申叔先生的门,因此得到了刘先生的手稿。这是很可
羡慕的。但是又听说刘先生的手稿,字迹非常难辨认。本来他老先生的字写
得够糟的,加上一而再再而三的添注涂改,一塌糊涂,势所必然。这可教人
头痛。闻先生的稿子却总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工楷,差不多一笔不苟,无论整
篇整段,或一句两句。不说别的,看了先就悦目。他常说抄稿子词时也练了
字,他的字有些进步,就靠了抄稿子。
再说,别人总将自己的稿子当作宝贝,轻易不肯给人看,更不用说借给
人。闻先生却满不在乎,谁认识他就可以看他的稿子。有一回,西南联大他
的班上有一个学生借他的《诗经长编》手稿四大本。他并不知道这学生的姓
名,但是借给了他。接着放了寒假,稿子一直没有消息。后来开学了,那学
生才还给他,说是带回外县去抄了。他后来谈起这件事,只说稿子没有消息
的时候,他很担心,却没有一句话怪那学生。
三十年我和闻先生全家,还有几位同事,都住在昆明龙泉镇司家营的清
华文科研究所里,一住两年多。我老是说要细读他的全部手稿,他自然答应。
可是我老以为这些稿子就在眼前,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