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评论集及序跋-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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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生活的河里伏流着的,便是孙先生的哲学了。他是个含忍与自制
的人,是个中和的(Moderate)人;他不能脱离自己,同时却也理会他人。
他要“尽量的理会他人的苦乐,——或苦中之乐,或乐中之苦,——免得眼
睛生在额上的鄙夷他人,或胁肩谄笑的阿谀他人”②。因此他论城市与乡村,
男子与女子,团体与个人,都能寻出他们各自的长处与短处。但他也非一味
宽容的人,像“烂面糊盆”一样;他是不要阶级的,他同情于一切——便是
牛也非例外!他说:
我们住在宇宙的大乡土中,一切孩儿都在我们的心中;没有一个乡土不是我的乡土,没
有一个孩儿不是我的孩儿!
这是最大的“宽容”,但是只有一条路的“宽容”——其实已不能叫做“宽
容”了。在这“未完的草稿”的世界之中,他虽还免不了疑虑与鄙夷,他虽
鄙夷人间的争闹,以为和三个小虫的权利问题一样;①但他到底能从他的“泪
珠的镜中照见自己以至于一切大千世界的将来的笑影了”②。他相信大生命是
② 原书124 页。
③ 原书128 页。
① 原书253 页。
② 原书265 页。
① 原书139 页。
② 原书159—160 页。
有希望的;他相信便是那“没有果实,也没有花”的老苹果树,那“只有折
断而且曾经枯萎的老干上所生的稀少的枝叶”的老苹果树,“也预备来年开
得比以前更繁荣的花,结得更香美的果!”③在他的头脑里,世界是不会陈旧
的,因为他能够常常从新做起;他并不长嘘短叹,叫着不足,他只尽他的力
做就是了。他教中国人不必自馁;④真的,他真是个不自馁的人!他写出这本
书是不自馁,他别的生活也必能不自馁的!或者有人说他的思想近乎“圆通”,
但他的本意只是“中和”,并无容得下“调和”的余地;他既“从来不会做
所谓漂亮及出风头的事”①,自然只能这样缓缓地锲而不舍地去开垦他的乐
土!这和他的画笔,诗情,同为他的“细磨细琢的功夫”的表现。
书中有孙先生的几幅画。我最爱《在夕阳的抚弄中的湖景》一幅;那是
色彩的世界!而本书的装饰与安排,正如湖景之因夕阳抚弄而可爱,也因孙
先生抚弄(若我猜得不错)而可爱!在这些里,我们又可以看见“细磨细琢
的春台”呢。
1925 年6 月。
③ 原书228 页。
④ 原书51—52 页。
① 原书60 页。
《吴稚晖先生文存》
在《现代评论》一卷二十三期里,西滢先生曾说:
吴先生的著作最有趣的自然是散见于各报各杂志的杂文,其次便是他的书函。我总觉得
奇怪,现在什么人都出文存,文录,文集,演讲集,没有人——连孜孜为利的书贾都没有!想
到把吴先生的文字收集起来。我的话也许提醒了什么人,? 。
那时我看了西滢先生的话,很觉合意,因为我也是爱读吴先生的文字的。
但我同时想到收集吴先生的文字真是一件难之又难的事!他的历史不算短,
他的笔又健,写的又多,而报章,杂志又是极易散失的东西——这个月印行
的,下个月也许就找不着了;特别是在中国!至于书函,大部分都在私人(他
的朋友们)手里,那更难收集了!记得在《新教育》杂志上,有人引美国人
的话:谁若能搜齐了杜威的作品,他便该得着博士的学位;我想搜集吴先生
的作品,大约也有同样的艰难——虽然该得博士与否,我还不敢妄断。这是
五月底的事,不料到了七月(?)初,上海报登着封面广告,说是《吴稚晖
先生文存》出版了,定价一元五角,照码七折,在医学书局发行。我看了报
之后,且喜且惊!喜者,我们渴望吴先生有文存饱我们的眼福,现在居然如
愿以偿!惊者,西滢先生的豫言竟于两个月间中了彩!——我不敢断言文存
编者周云青先生就是被西滢先生提醒了的“什么人”,故只得小心地说。我
那时住在白马湖,买书不便,不得先睹为快,真为着急!报纸上天天有封面
广告,更令我不耐烦!但广告中文字忽然改变,将“定价——七折”云云改
为“实洋一元零五分”,我想,这很滑稽,但又爽快,不能不说是带着些“吴
老头儿”的味儿!后来好容易转了两个弯,才到手了一部,确乎是《吴稚晖
先生文存》!这是蓝面儿的薄薄儿的两本东西。我于是转第一个念头,吴先
生三四十年的文章,只剩了这区区两小册,还抵不上《胡适文存》的一半,
这却是何道理?或者周先生的手眼太高,去取太严了吧?于是打开来看,全
书是四号字印的,看来更是区区了:开首自然是一篇《序》;这篇《序》在
抱着闷葫芦的我自然是不能放过的,且看他说:
云青既喜读先生文,时时搜集,先后得若干篇,尚不及十之一二也。一日,吾乡大律师
钱季常先生??瞥见余案头置吴先生所著之《溥仪先生!》一首,且读且击节,读一小时而毕。??
季常先生曰:“吴先生如此妙文,在无锡者,皆未能一见;即星期六会同志,皆吴先生之老友,
见者亦不过一二人,岂非奇事!盍付诸手民,以广流传!”云青即将箧衍中所存吴先生文,尽
付铅印,以冀世之爱读先生文??者,莫不先睹为快;非敢意为去取也。然先生著作日富,广
登京沪各报,余小子益当穷搜博摭。他日将续辑二三四编,无锡后学周云青谨识。
序文实在重要不过,而且语妙天下,故不能割爱,逶逶迤迤引了这么长
的一段!从这篇序里,我第一知道我的猜想不对;他既没“尽付铅印”,又
说“非敢意为去取也”,可知决不会“太严”了!我第二知道自“钱大律师”
乃至“后学”周先生诸公大约都是不常看报章杂志的,至少是不博览报章杂
志的!你看“钱大律师”看了“一首”《溥仪先生!》要“一小时而毕”,
可以想见他老先生读报的艰难!(他要将报章当古文读,自然便觉艰难!)
他老先生说“见〔此文〕者亦不过一二人,岂非奇事!”真的,岂非奇事!
《溥仪先生!》曾登《民国日报》,并非隐僻的记载呀!而周先生“时时搜
集”的结果,终于只印成了这区区的薄薄的两本,也是不“常看”或“不博
览”的确证的。好吧,事已如此,我们且看这两本的内容如何?兵在精而不
在多;倒也不可小觑的!于是乎我看目录。
无论著书,编书,总该有个体例!古人是不写出来的,后人却总写出来,
便是所谓“凡例”。写自然比不写好;许慎作《说文解字》时,若写下他的
“凡例”来,王筠等人就不必费九牛二虎之力去做《说文释例》一类书了!
你看,我话说得太远了,真是小题大做!我的本旨,只是要说周先生编这部
《文存》,不著“凡例”,累我多用脑筋,是大大的不方便!我既不能依赖
“凡例”去估定这书的轻重,只得自己动手去找;幸而,不要紧,目录只有
四页,可以一分钟“而毕”,尽可多翻几次。我翻了不知多少次,——对不
起,我不能用数字告诉你——我的脑筋实在太笨,终于不曾发见出一条——
唉!一条也好——“通例”来,“岂非奇事”!在我的笨脑筋里,编《文存》
的体例不外“编年”,“分类”,“分体”三种;或只用“编年”,或用他
二种之一为经,“编年”为纬,都可以的。但我将这几个方格儿画在周先生
的目录上,竟没有一个合式!唉!倒楣极了!“苦矣”!“怎样办呢?”我
没有法子,只好再去乞灵于序文;《序》中有曰,“先生??真近世??神
工鬼斧之大文豪也!”我想或者周先生是以文章的好坏来编次的吧?但仔细
一想(因为《文存》里大部分的文章是见过的,所以只要想,不要翻),觉
得也不像,也不合式;我决不能枉口拔舌,诬栽人家!但是我立刻又找到了
“尽付铅印”一句,大约周先生是“将箧衍中所存吴先生文”照着在箧衍中
叠着的顺序,“尽付铅印”的吧?我想这总该“不中不远”了,因为在我的
笨脑筋里,另外实在没有什么“可能”了!但这不能算是“例”,奈何?唉!
只好由他去吧。
周先生既没有“例”,这《文存》便真成了“断烂朝报”,我们读者毫
不觉着有什么意义与趣味!我很怀疑,这样的《吴稚晖先生文存》,真有编
纂的必要么?真有“莫不先睹为快”的必要么?其实就是放开体例不说,周
先生所编也还有个大大的漏洞,就是真正的“挂一漏万”!吴先生三四十年
来的文章,若只有这区区的薄薄的两册,那也不成其为吴先生了!虽然周先
生也曾说,“他日将续辑二三四编”,但吴先生的文章已可趸批,何必再切
下来零买呢?我就不懂周先生何以要急急地“挂一漏万”地出版这部书,何
不发一大愿,需以时日,作求全之计?若将一编和二三四编并出,我想或者
不会糟到现在这样!因为材料多了,也许会想到了体例,还有,我每想到编
吴先生《文存》,总有“患材多”之感;而周先生似乎倒“患材少”,所以
南菁书院的几篇课艺也放了进去,已成书数年的《朏盦客座谈话》也抄了一
部分进去!我想幸而泰东书局主人自己良心有愧;(看《现代评论》一卷二
十三期《闲话》)不然,要和周先生打起版权官司来,倒是件麻烦的事?《朏
盦客座谈话》既可抄,《上下古今谈》等又何尝不可抄,则吴先生文存之厚,
可指日而待矣!而或者曰文存里所印的《朏盦客座谈话》,或者是存在周先
生箧衍中的;泰东印行的全部,周先生或者还未知呢。这也许是合于实际的
推测,但周先生真正这样不闻理乱么?
我写此文,只是想说明编《文存》的不易,给别人编《文存》,更是不
易!一面也实在是佩服吴先生的文章,觉得让周先生这么一编,再加上那篇
“有意为文”,半亨不亨的序,真是辱没了他老先生和他老先生的“如此妙
文”!语有之,“点金成铁”,殆此之谓欤?我不敢说周先生是轻举妄动,
但总佩服他的胆大!我希望总还有胆小的人,仔仔细细,谨谨慎慎地多破些
工夫将吴先生的文章重行收集,拣择,编次一番,成为一部足以称为“吴稚
晖先生文存”的《吴稚晖先生文存》,那就是我们的福气了!
再,此书出版后,曾见过两篇批评的文字,他们都是就吴先生的文章立
论的,不曾说及编纂的人;我却以为这种书最要紧的还是编纂的人!“予岂
好辩哉?予不得已也!”
1925 年9 月在北京
《白采的诗》
《羸疾者的爱》
爱伦坡说没有长诗这样东西;所谓长诗,只是许多短诗的集合罢了。因
为人的情绪只有很短的生命,不能持续太久,在长诗里要体验着一贯的情绪
是不可能的。这里说的长诗,大约指荷马史诗,弥尔登《失乐园》一类作品
而言;那些诚哉是洋洋巨篇。不过长诗之长原无一定,其与短诗的分别只在
结构的铺张一点上。在铺张的结构里,我们固然失去了短诗中所有的“单纯”
和“紧凑”,但却新得着了“繁复”和“恢廓”。至于情绪之不能持续着一
致的程度,那是必然;但让它起起伏伏,有方方面面的转折——以许多小生
命合成一大生命流,也正是一种意义呀。爱伦坡似乎仅见其分,未见其合,
故有无长诗之论。实则一篇长诗,固可说由许多短篇集成,但所以集成之者,
于各短篇之外,仍必有物:那就是长诗之所以为长诗。
在中国诗里,像荷马、弥尔登诸人之作是没有的;便是较为铺张的东西,
似乎也不多。新诗兴起以后,也正是如此。可以称引的长篇,真是寥寥可数。
长篇是不容易写的;所谓铺张,也不专指横的一面,如中国所谓“赋”也者;
是兼指纵的进展而言的。而且总要深美的思想做血肉才行。以这样的见地来
看长篇的新诗,去年出版的《白采的诗》是比较的能使我们满意的。《白采
的诗》实在只是《羸疾者的爱》一篇诗。这是主人公“羸疾者”和四个人的
对话:在这些对话里,作者建筑了一段故事;在这段故事里,作者将他对于
现在世界的诅咒和对于将来世界的憧憬,放下去做两块基石。这两块基石是
从人迹罕到的僻远的山角落里来的,所以那故事的建筑也不像这世间所有;
使我们不免要吃一惊,在乍一寓目的时候。主人公“羸疾者”是生于现在世
界而做着将来世界的人的;他献身于生之尊严,而不妥协地没落下去。说是
狂人也好,匪徒也好,妖怪也好,他实在是个最诚实的情人!他的“爱”别
看轻了是“羸疾者的”,实在是脱离了现世间一切爱的方式而独立的;这是
最纯洁,最深切的,无我的爱,而且不只是对于个人的爱——将来世界的憧
憬也便在这里。主人公虽是“羸疾者”,但你看他的理想是怎样健全,他的
言语又怎样明白,清楚。他的见解即使是“过求艰深”,如他的朋友所说;
他的言语却决不“太茫昧”而“晦涩难解”,如他的朋友所说。这种深入显
出的功夫,使这样奇异的主人公能与我们亲近,让我们逐渐地了解他,原谅
他,敬重他,最后和他作同声之应。他是个会说话的人,用了我们平常的语
言,叙述他自己特殊的理想,使我们不由不信他;他的可爱的地方,也就在
这里。
故事是这样的:主人公“羸疾者”本来是爱这个世界的;但他“用情太
过度了”,“采得的只有嘲笑的果子”。他失望了,他厌倦了,他不能随俗
委蛇,他的枯冷的心里只想着自己的毁灭!正在这个当儿,他从漂泊的途中
偶然经过了一个快乐的村庄,“遇见那慈祥的老人,同他的一个美丽的孤女”。
他们都把爱给他;他因自己已是一个羸疾者,不配享受人的爱,便一一谢绝。
本篇的开场,正是那老人最后向主人公表明他的付托,她的倾慕;老人说得
舌敝唇焦,他终于固执自己的意见,告别而去。她却不对他说半句话,只出
着眼泪。但他早声明了,他是不能用他的手拭干她的眼泪的。“这怪诞的少
年”回去见了他的母亲和伙伴,告诉他们他那“不能忘记的”,“只有一次”
的奇遇,以及他的疑惧和忧虑。但他们都是属于“中庸”的类型的人;所以
母亲劝他“弥缝”,伙伴劝他“諔诡,隐忍”。但这又有何用呢?爱他的那
“孤女”撇下了垂老的父亲,不辞窎远地跋涉而来;他却终于说,“我不敢
用我残碎的爱爱你了!”他说他将求得“毁灭”的完成,偿足他“羸疾者”
的缺憾。他这样了结了他的故事,给我们留下了永不解决的一幕悲剧,也便
是他所谓“永久的悲哀”。
这篇诗原是主人公“羸疾者”和那慈祥的老人,他的母亲,他的伙伴,
那美丽的孤女,四个人的对话。在这些对话里他放下理想的基石,建筑起一
段奇异的故事。我已说过了。他建筑的方术颇是巧妙:开场时全以对话人的
气象暗示事件的发展,不用一些叙述的句子;却使我们鸟瞰了过去,寻思着
将来。这可见他弥满的精力。到第二节对话中,他才将往事的全部告诉我们,
我们以为这就是所有的节目了。但第三节对话里,他又将全部的往事说给我
们,这却另是许多新的节目;这才是所有的节目了。其实我们读第一节时,
已知道了这件事的首尾,并不觉得缺少;到第三节时,虽增加了许多节目,
却也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