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评论集及序跋-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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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同罢了。照后一说,便有可商榷处。从前翁方纲选宋人七律,以为宋人七
律登峰造极。本书所录七绝最多,七律次之;多选七律,也许与翁氏见解相
同。多选七绝,却是老人的创举。他说过:
今人习于沈归愚先生各别裁集之说,以为七言绝句必如王龙标、李供奉一路,方为正宗;
以老杜绝句在盛唐为独创一格,变体也。? 。沈归愚墨守明人议论故耳。(《石遗室诗话》,
商务本,卷三,八页。)
老人此说,也有所本。近人是宋湘,老人已自言之(即在引文中,文繁,从
略)。再远还有叶燮,他在《原诗》中说:
杜七绝轮囷奇矫,不可名状,在杜集中另是一格,宋人大概学之。宋人七绝,大约学杜
者十六七,学商隐者十三四。
又说:
宋人七绝,种族各别,然出奇入幽,不可端倪处,竟有轶驾唐人者。若必曰唐,曰供奉,
曰龙标以律之,则失之矣。
看了这些话,老人的多选七绝也就不足怪了。
可是若说宋诗精华专在近体,古体又怎样呢?王士桢古诗选录五古以选
体为主,唐代只收陈、李、韦、柳而不收杜,似乎还是明人见解。七古却以
为自杜以后,尽态极妍,蔚为大国,所收直到元代的虞集、吴渊颖为止。可
是所选的诗似乎偏重妥帖敷愉一种,排奡者颇少。这是《宋诗钞?序》所谓
“近唐调”者。选宋人七古而求其“近唐调”,那么,选也可,不选也可。
但是宋人古体的长处似乎别有所在,所谓“妥帖”“排奡”,大概得之。五
七古多如此,而七古尤然。这自然从杜韩出,但五言回旋之地太少,不及七
言能尽其所长,所以七古比五古为胜。我们可以说这些诗都在散文化,或说
“以文为诗。”不过诗的意义,似乎不该一成不变,当跟着作品的变化而渐
渐扩展。“温柔敦厚”固是诗,“沉着痛快”也是诗。《宋诗钞》似乎只选
后一种,致为翁方纲所诋。他在《石洲诗话》中说,《宋诗钞》所选古诗实
足见宋诗真面目,虽然不免有粗犷的。石遗老人论古诗,重在结想“高妙”
(《诗话》十二页)。本书所选,侧重在立意新妙,合于所论。但工于形容,
工于用事,工于组织,都是宋人古体诗长处,似乎也难抹煞不论。宋人近体
自“江西派”以来,有意讲求句律,也许较古体精进些;可是古体也能发挥
光大,自辟门户,若以精华专归近体,似乎不是公平的议论。我想老人论古
诗语,原依白石《诗说》立言,并非盱衡全局。至于选录宋诗,原是偏主近
体之音律谐畅者,以矫时贤之弊;古体篇幅太繁,若面面顾到,怕将成为庞
然巨帙,所以只从结想“高妙”者着手。序中“精华”云云,想是只就近体
说,一时兴到,未及深思,便成歧义了。
本书分期,颇为妥帖自然。向来论宋诗的,已经约略有此界画,老人不
过水到渠成,代为拈出罢了。至于选录标准,可于评点及圈点中见出。本书
评点扼要,于标示宗旨和指导初学,都甚方便。大抵首重吐属大方。此事关
系修养,不尽在诗功深浅上。如评钱惟演《对竹思鹤》云:“有身分,是第
一流人语。”(一?一)陈与义《次韵乐文卿北园》云:“五六濡染大笔,
百读不厌。”(三?一)苏轼《和子由踏青》云:“不甚高妙景物,名大家
能写得恰如分际,小名家则非雅事不肯落笔矣。”(二?二○)这都说的是
胸襟广阔,能见其大。又评黄鲁直《宿旧彭泽怀陶令》云:“古人命名,未
尝非用意有在。但专就名字上着笔,终近小巧。”(二?二三)《题竹石牧
牛》云:“用太白《独漉篇》调甚妙,但须少加以理耳。”(二?二六)按
此处语太简略,其详见《诗话》十七(一页),以为如诗语“何其厚于竹而
厚于石”,未免巧而伤理了。又评陈师道《妾薄命》云:“二诗比拟,终嫌
不伦。”(二?二九)《放歌行》第一首云:“终嫌炫玉。”(二?三○)
所谓“不伦”,当是说得太亲昵,失了身分之意。又评乐雷发《送丁少卿自
桂帅移镇西蜀》云:“如用‘瑞露’等字,终嫌小方。”又评文同《此君庵》
云:“谚所谓‘巧言不如直道’,这是墨守明人议论的所不敢说的。”老人
不甚喜欢禅语。评饶节云:“诗多禅语,非浅尝者比,然兹所不录。”(三?八)
又评苏轼《百步洪》云:“坡公喜以禅语作达,数见无味。此诗就眼前篙眼
指点出,真非钝根人所及矣。”(二?一四)老人能够领略非浅尝的禅语而
不喜东坡以禅语作达,大约也是觉得他太以此自炫了。至于不选饶节禅语之
作,或因禅太多而诗太少之故。不过禅学影响于诗甚大,有人说黄山谷的新
境界全是禅学本领。这层似尚值得详论。大方不但指思想,也指才力。书中
评严羽云:“沧浪有诗话,论诗甚高,以禅为喻。而所造不过如此。专宗王
孟者,囿于思想,短于才力也。”(四?六)老人论诗,所以不主一格。他
说过:“知同体之善,忘异量之美,皆未尝出此。”(《诗话》十二,一页)
评秦观《春日五首》之一云:“遗山讥‘有情’二语为‘女郎诗’。诗者,
劳人思妇公共之言,岂能有雅颂而无国风,绝不许女郎作诗耶?”(二?三
三)
大方而外,真挚与兴趣也是本书选录的标准。评苏舜钦《哭曼卿》云:
“归来句是实在沉痛语”(一?一一)。评梅尧臣《悼亡》之三云:“情之
所钟,不免质言,虽过当,无伤也。”(一?一三)《殇小女穪穪》之二云:
“末十字苦情写得出”(一?一六)。评黄鲁直《次韵吴宣义三径怀友》云:
“末四句沉痛”(二?二四)。《次韵文潜》云:“沉痛语一二敌人千百”
(二?二八)。评陈师道《妾薄命》之一云:“沉痛语,可以长接顾长康之
于桓宣武”(二?二九)。评陆游《沈氏小园》等作云:“古今断肠之作,
无如此前后三首者”(三?二八)。这都是真挚之作。语不真挚而入选者也
有,那必是别有可取处。评王安石《寄阙下诸父兄兼示平甫兄弟》云:“虽
非由衷之言,而说来故自动听”(二?四)。黄鲁直《次韵子瞻武昌西山》
云:“并子瞻于次山,付诸一慨,此时境地同也。”(二?二五)评尤袤《送
吴待制守襄阳》云:“酬应之作,然三四六语有分寸”(三?一三)都可见。
评黄鲁直《题伯时画严子陵钓滩》云:“此兴到语耳。”(二?二五)《病
起荆江亭即事》十首之一云:“兴会之作”(二?二六)。老人并不特别看
重伫兴之作,《诗话》三有评说(四页),所以此二诗评语也只轻描淡写出
之。但于蔡襄、欧阳修、苏轼、陆游梦中四诗(一?六;一?九;二?一一;
三?二七),却极端推重,以为“如有神助”,甚至说“四诗之高妙为四君
生平所未曾有。”(三?二七)欧作确奇,而一句一意,没有多少组织的工
夫。陆作贴切便利,“自然”可喜。苏作可称“兴会”。蔡作句奇意不奇。
老人推许似乎太过了些。这和他论王安石诗,以“柳叶鸣蜩暗绿”二首压卷
(二?六),同是难解。又评穆修《贵侯园》云:“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一?八)孔武仲《瓜步阻风》云:“第二句甚趣。”(二?三七)杨万里
《题钟家村石崖》云:“末七字使人失笑。”(三?二一)诗杂诙谐,杜甫
晚年作品实开风气(胡适之先生《白话文学史》说)。宋人颇会学他,老人
也赏识这一种的。
自来论诗文,都重模拟。死的模拟,所谓画死人坐像,不足重;重在能
变化,能以故为新,所谓脱胎换骨的便是。本书评语往往指出诗句蓝本;其
按而不断者都是能变化的。这种评语不但有助于诗的多义,兼能指点初学的
人。有时也指出死模拟的句子,告诉人不可学。评陈师道《赠欧阳叔弼》云:
“末二句学杜而得其皮者,切不可学”(三?三○至三一)。但评陈与义《再
登岳阳楼感赋》云:“五六学杜而得其骨者”(三?二)。得皮是死,得骨
便活了,避熟就生也是活法,也是变。评苏舜钦《中秋夜吴江亭上对月怀前
宰张子野及寄君谟蔡大》云:“望月怀人语数见不鲜矣,此作颇能避熟就生。”
(一?一一)变化其实也是创新;纯粹的创新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评王安石
《壬辰寒食》云,“起十字无穷生清新。”(二?四)苏轼《题西林壁》云:
“此诗有新思想,似未经人道过。”(二?一三)杨万里《池口移舟入江再
泊十里头潘家湾阻风不止》云:“写逆风全就江水西流着想,惊人语乃未经
人道矣。”(三?一九至二○)诚斋诗中,新境较多,但时流于巧;巧就不
大方了。老人评徐照《柳叶词》云:“新巧而已”,也不满意于那巧味。书
中于用字,造句,押韵,也偶然评及。用字如陈师道《和李使君九日登戏马
台》云:“三四加‘堪’字‘更’字,便不陈旧”(二?三二)。这也是变。
又如文同《北斋雨后》云:“‘占’字‘寻’字下得切”(二?三六)。造
句如黄鲁直《宿旧彭泽怀陶令》云:“铸词有极工处”(二?二三)。唐庚、
张求诗云:“工于造句”(三?一○)。押韵如楼钥《求仲抑招游山归途遇
雨》云:“押‘及’韵如抛砖落地,从《左氏传》‘师何及’句来”(三?五)。
都颇精当。只有辩黄鲁直《醇遂得蛤蜊复索舜泉》诗中“前”字韵诸语(二?二
二至二三),未免牵强附会。其实那“前”字与“边”字同意,并无趁韵之
嫌;“世人藉口”,未知何指,似不足辩。书中尤重章句组织。评古诗常有
“辞费”之语。如梅尧臣名作《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云:“此诗绝佳
者,实只首四句,馀皆辞费。然所谓探骊得珠,其余鳞爪之物,听之而已”
(一?一二)。组织工者曰“健”,就是“经济的”之意。句健易,全诗健
难。老人评苏轼《王维吴道子画》云:“大凡名大家诗,每篇必有一二惊人
名句,全篇方镇压得住;其鳞爪之处,亦不处处用全力也”(二?八)。这
是为名大家辩护,实在是组织不容易。近体也如此,所以古今诗话,摘句者
多,录全篇者少。《石遗室诗话》中论此最精云:
作近体诗,患在意不足。如七律诗八句,奈无八句之意,则空滑搪塞,无所不至矣。但
果是作手,尚张罗得来,八句中有两三句三四句可味,余亦可观耳。意有余,而后如截奔马,
如临水送将归,非施手段善含蓄不可。意仅足,则剡溪归棹,故作从容,故有余地,工于作态
而已。(《诗话》十一页)
书中评近体诸作,不大说及组织,实因全美的少,一一指疵,未免太烦。只
有组织特别者才有说明。评郑文宝《阙题》云:“案此诗首句一顿,下三句
连作一气说,体格独创。唐人中唯太白‘越王勾践破吴归’一首,前三句一
气连说,末句一扫而空之。此诗异曲同工,善于变化”(一?二)。陈师道
《春怀示邻里》云:“此诗另是一种结构,似两绝句接成一律”(二?三二)。
杨万里《题沈子寿旁观录》云:“倒戟而入作法”(三?一九)。这三首诗
若不细加吟味,是会囫囵看过的。
书中选录的诗甚有别裁,而且宋人诗话中称道的,和有关诗家掌故的作
品,大抵也都在选中。读此书如在大街上走,常常看见熟人。评论诗家,如
王安石(二?六)、苏轼(二?一六)、黄鲁直(二?二四)、朱熹(三?一
二)、陆游(三?二九)、刘克庄(四?一一)等人,语虽简短而能扼要,
绝非兴到振笔者可比。至于说诗,更是老人的长处。如说王安石《元丰行》
(二?一),《明妃曲》(二?二),抉出用意,鞭辟入里,古今人所未道
及。又如黄鲁直《戏作林夫人欸乃歌》之一(二?二三),时序先后,颇不
易明,老人一语点破,便觉豁然。评语中也间有附会处,上文论押韵,已举
一条。他如评王安石《歌元丰》云:“微有杨子幼‘豆落为萁’意”(二?四)。
细味原诗,却绝无此意。与《元丰行》《后元丰行》不同,只“南山”二字,
涉想过远,才有此评;但他自己也不深信,所以只说“微有”。不过书中如
此附会处极少。评语中间论改诗。欧阳修《丰乐亭小饮》云:“第五句以太
守而说游女丑,似未得体,当有以易之”(一?九)。原诗云:“看花游女
不知丑,古妆野态争花红”,这是诙谐语,与苏轼《于潜女》貌异心同;重
在游女之朴真,不在品题美丑。再说诗并非作给游女看,也不是作给州民看,
乃是给朋友们看的;既非宣教,何苦以体统相绳呢?又《招许主客》诗五六
句云:“更扫广庭宽百亩,少容明月放清光”;评云:“‘少容’若作‘多
容’,更佳。”明月清光何限?即“横扫广庭宽百亩”,岂能尽容其放开来?
说“少容”,是比较的多之意,意曲而趣;改“多容”就未免太“直道”了。
诗文评的发展——评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第一、二、三分册:《周
秦两汉文学批评史》、《魏晋六朝文学批评史》、《隋唐文学批评史》
(商务印书馆)与朱东润《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开明书店)
“文学批评”是一个译名。我们称为“诗文评”的,与文学批评可以相
当,虽然未必完全一致。我们的诗文评有它自己的发展;现在通称为“文学
批评”,因为这个名词清楚些,确切些,尤其郑重些。但论到发展,还不能
抹杀那个老名字。老名字代表一个附庸的地位和一个轻蔑的声音——“诗文
评”在目录里只是集部的尾巴。原来诗文本身就有些人看作雕虫小技,那么,
诗文的评更是小中之小,不足深论。一面从《文心雕龙》和《诗品》以后,
批评的精力分散在选本和诗话以及文集里,绝少系统的专书,因而也就难以
快快的提高自己身分。再说有许多人以为诗文贵在能作,评者往往不是作手,
所评无非费话,至多也只是闲话。不过唐宋以来,诗文评确还在继承从前的
传统发展着,各家文集里论文论诗之作,各家诗话,以及选本、评选本、评
点本,加上词话、曲品等,数量着实惊人。诗文评虽在附庸地位,却能独成
一类,便因为目录学家不得不承认这种发展的情势。但它究竟还在附庸地位,
若没有“文学批评”这个新意念新名字输入,若不是一般人已经能够郑重的
接受这个新意念,目下是还谈不到任何中国文学批评史的。
清末我们开始有了中国文学史。“文学史”虽也是输入的意念,但在我
们的传统中却早就有了根苗。六朝时沈约、刘勰都论到“变”,指的正是文
学的史的发展,所以这些年里文学史出的不算少,虽然只有三四本值得读的。
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出现,却得等到五四运动以后,人们确求种种新意念新评
价的时候。这时候人们对文学取了严肃的态度,因而对文学批评也取了郑重
的态度,这就提高了在中国的文学批评——诗文评——的地位。二十年来我
们已经有了至少五种中国文学批评史,进展算是快的,在西方,贵创作而贱
批评的人也不少,他们虽有很多文学批评的著作,但文学批评史一类著作似
乎还是比文学史少的多。我们这二十来年里,文学批评史却差不多要追上了
文学史。这也许因为我们正在开始一个新的批评时代,一个从新估定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