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评论集及序跋-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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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部书与“谴责小说”不同的,它们不是杂集话柄而是性格的扩大描写。在
这一点上,又有些像《阿Q 正传》。但《正传》写的是类型,不妨用扩大的
方法;这两部书写的是个性,用这种方法便不适宜。这两部书还有一点可以
注意:它们没有一贯的态度。它们都有一个严肃的悲惨的收场,但上文却都
有不少的游戏的调子;《赵子曰》更其如此。广告中说“这部书使我们始而
发笑,继而感动,终于悲愤了”。“发笑”与“悲愤”这两种情调,足以相
消,而不足以相成。这两部书若用一贯的情调或态度写成,我想力量一定大
得多。然而有这样严肃的收场,便已异于“谴责小说”而为现代作品了。
两部书中的人物,除《老张的哲学》中的老张,南飞生,蓝小山,《赵
子曰》中的欧阳天风外,大都是可爱的。他们各有缺点和优点。只有《赵子
曰》中的李景纯,似乎没有什么缺点;正和老张等之没有什么优点一样。李
景纯是这两部书中唯一的英雄;他热心苦口,领导着赵子曰去做好人;他忍
受欧阳天风的辱骂,不屑与他辩论;他尽心竭力保护王女士,而毫无所求;
他“为民间除害”而牺牲了自己。老舍先生写李景纯,始终是严肃的;在这
里我们看见作者的理想的光辉。这两部书若可说是描写“钱本位”与人本位
的思想的交战的,那么李景纯是后者的代表而老张不用说是前者的代表——
欧阳天风也是的。其余的人大抵挣扎于两者之间,如龙树古,武端都是的。
在《老张的哲学》里,人本位是无声无臭地失败了。在《赵子曰》里,人本
位虽也照常失败,但却留下光荣的影响:莫大年,武端,赵子曰先后受了李
景纯的感化,知道怎样努力做人。前书只有绝望,后书却有了希望;这或许
与我们的时代有关,书中有好几处说到革命,可为佐证。在这一点上,《赵
子曰》的力量,胜过《老张的哲学》。可是书中人物的思想都是很浅薄的;
《老张的哲学》里的不用说,便是李景纯,那学哲学的,也不过如此。大约
有深一些的思想的人,也插不进这两部书里去罢?至于两书中最写得恰当的
人,我以为要算《老张的哲学》里的赵姑父赵姑母。这是一对可爱的老人。
如第十三节云:
王德、李应买菜回来,姑母一面批评,一面烹调。批评的太过,至于把醋当了酱油,整
匙的往烹锅里下。忽然发觉了自己的错误,于是停住批评,坐在小凳上笑得眼泪一个挤着一个
往下滴。
? 。
赵姑母不等别人说话,先告诉他丈夫,她把醋当作了酱油。
赵姑父听了,也笑得流泪,他把鼻子淹了一大块。
这里写赵姑母的唠叨和龙钟,惟妙惟肖;老夫妇情好之笃,也由此可见。
这是一段充满了生活趣味的描写。两书中除李景纯和这一对老夫妇外,其余
的人物描写,大抵是不免多少“张皇”的。——这也可以说是不一贯的地方。
这两部书的结构,大体是紧凑的。《老张的哲学》里时间,约莫一年;
《赵子曰》里的,只是由冬而复的三季。时间的短促,有时可以帮助结构。
《老张的哲学》里主角颇多,穿插甚难恰到好处;老舍先生布置各节,似乎
很苦心。《赵子曰》是顺次的叙述,每章都有主人公在内,自然比较容易。
又《赵子曰》共二十七章,除八,九,十三章叙赵子曰在天津的事以外,别
的都以北京为背景;《老张的哲学》却忽而乡,忽而城,错综不一,这又比
较难些。《老张的哲学》里没有不关紧要的叙述,《赵子曰》里却有:第二
章第四节叙赵子曰加入足球队,实在可有可无;又八,九,十三章,也似乎
太详些——主角在北京,天津的情形,不妨少叙些。《老张的哲学》以两个
女子为全篇枢纽,她们都出面;《赵子曰》以一个王女士为枢纽,却不出面。
虽不出面,但书中人却常常提到她;虽提到她,却总未说破,她是怎样的人。
像闷葫芦一样,直到末章才揭开了,由她给李景纯的信里,叙出她的身世。
这样达到了“极点”,一切都有了着落。这种布置确比《老张的哲学》巧些。
两书结尾都有毛病:《老张的哲学》末尾找补书中未死各人的结局,散漫无
归;《赵子曰》末一段赵子曰向莫大年,武端说的话,意思不大明显,不能
将全篇收住。又两书中作者现身解释的地方太多,这是“辞气浮露”的一因。
而一章或一节的开端,往往有很长的解释或议论,似乎是旧小说开端的滥调,
往往很杀风景的。又两书描写有类似的地方,似乎也不大好:《老张的哲学》
里的孙八常说“多辛苦”一句话,《赵子曰》里的武端也常说“你猜怎么着”,
这未免有些单调;为什么每部书里总该有这样一个人?至于“轻松的文笔”,
那是不错的。老舍先生的白话没有旧小说白话的熟,可是也不生;只可惜虽
“轻松”,却不甚隽妙。可称为隽妙的,除赵姑父赵姑母的描写及其一二处
外,便只有写景了;写景是老舍先生的拿手戏,差不多都好。现在举一节我
最喜欢的:
那粉团似的蜀菊,衬着嫩绿的叶儿,迎着风儿一阵阵抿着嘴儿笑。那长长的柳条,像美
女披散着头发,一条一条的慢慢摆动,把南风都摆动得软了,没有力气了。那高峻的城墙长着
歪着脖儿的小树,绿叶底下,青枝上面,藏着那么一朵半朵的小红牵牛花。那娇嫩刚变好的小
蜻蜓,也有黄的,也有绿的,从净业湖而后海而什刹海而北海而南海,一路弯着小尾巴在水皮
儿上一点一点;好像北京是一首诗,他们在绿波上点着诗的句读。净业湖畔的深绿肥大的蒲子,
拔着金黄色的蒲棒儿,迎着风一摇一摇的替浪声击着拍节。什刹海中的嫩荷叶,卷着一些幽情,
放开的像给诗人托出一小碟子诗料。北海的渔船在白石栏的下面,或是湖心亭的旁边,和小野
鸭们挤来挤去的浮荡着;时时的小野鸭们噗喇噗喇擦着水皮儿飞,好像替渔人的歌唱打着锣鼓
似的:“五月来呀南风吹”噗喇噗喇,“湖中的鱼儿”噗喇,“嫩又肥”噗喇噗喇。? 。那白
色的塔,蓝色的天,塔与天的中间飞着那么几只灰野鸽:一上一下,一左一右,诗人的心随着
小灰鸽飞到天外去了。? 。(《赵子曰》第十六章第一节。)
这是不多不少的一首诗。
1929 年2 月。
叶圣陶的短篇小说
圣陶谈到他作小说的态度,常喜欢说:我只是如实地写。这是作者的自
白,我们应该相信。但他初期的创作,在“如实地”取材与描写之外,确还
有些别的,我们称为理想,这种理想有相当的一致,不能逃过细心的读者的
眼目。后来经历渐渐多了,思想渐渐结实了,手法也渐渐老练了,这才有真
个“如实地写”的作品。仿佛有人说过,法国的写实主义到俄国就变了味,
这就是加进了理想的色彩。假使这句话不错,圣陶初期的作风可以说是近于
俄国的,而后期可以说是近于法国的。
圣陶的身世和对于文艺的见解,顾颉刚先生在《隔膜》序里说得极详。
我所见他的生活,也已具于另一文。这里只须指出他是生长在一个古风的城
市——苏州——中的人,后来又在一个乡镇——角直——里住了四五年,一
径是做着小学教师;最后才到中国工商业中心的上海市,做商务印书馆的编
辑,直至现在。这二十年来时代的大变动,自然也给他不少的影响:辛亥革
命,他在苏州;五四运动,他在角直;五卅运动与国民革命,却是他在上海
亲见亲闻的。这几行简短的历史,暗示着他思想变迁的轨迹,他小说里所表
现的思想变迁的轨迹。
因为是“如实地写”,所以是客观的。他的小说取材于自己及家庭的极
少,又不大用第一身,笔锋也不常带情感。但他有他的理想,在人物的对话
及作者关于人物或事件的解释里,往往出现,特别在初期的作品中。《不快
之感》或《啼声》是两个极端的例子。这是理智的表现。圣陶的静默,是我
们朋友里所仅有;他的“爱智”,不是偶然的。
爱与自由的理想是他初期小说的两块基石。这正是新文化运动开始时的
思潮;但他能用艺术表现,便较一般人为深入。他从母爱性爱一直写到儿童
送一个小蚬回家,真算得博大周详。母爱的力量在牺牲自己;顾颉刚先生最
爱读的《潜隐的爱》(见顾先生《火灾》序),是一篇极好的代表。一个孤
独的蠢笨的乡下妇人用她全部的心与力,偷偷摸摸去爱一个邻家的孩子。这
是透过一层的表现。性爱的理想似乎是夫妇一体,《隔膜》与《未厌集》中
两篇《小病》,可以算相当的实例。但这个理想是不容易达到的;有时不免
来点儿“说谎的艺术”(看《火灾》中《云翳》篇),有时母爱分了性爱的
力量,不免觉得“两样”;夫妇不能一体时,有时更免不了离婚。离婚是近
年常有的现象。但圣陶在《双影》里所写的是女的和男的离了婚,另嫁了一
个气味相投的人;后来却又舍不得那男的。这是一个怪思想,是对夫妇一体
论的嘲笑。圣陶在这问题上,也许终于是个“怀疑派”罢?至于广泛地爱人
爱动物,圣陶以为只有孩子们行;成人是只有隔膜与冷酷罢了。《隔膜》,
《游泳》(《线下》中),《晨》便写的这一类情形。他又写了些没有爱的
人的苦闷,如《归宿》里的青年,《春光不是她的了》里被离弃的妇人,《孤
独》里的“老先生”都是的。而《被忘却的》(《火灾)中)里田女士与童
女士的同性爱,也正是这种苦闷的另一样写法。
自由的一面是解放,还有一面是尊重个性。圣陶特别着眼在妇女与儿童
身上。他写出被压迫的妇女,如农妇,童养媳,歌女,妓女等的悲哀;《隔
膜》第一篇《一生》便是写一个农妇的。对于中等家庭的主妇的服从与苦辛,
他也有哀矜之意。《春游》(《隔膜》中)里已透露出一些反抗的消息;《两
封回信》里说得更是明白:女子不是“笼子里的画眉,花盆里的蕙兰”,也
不是“超人”;她“只是和一切人类平等的一个‘人’”。他后来在《未厌
集》里还有两篇小说《遗腹子》,《小妹妹》),写重男轻女的传统对于女
子压迫的力量。圣陶做过多年小学教师,他最懂得儿童,也最关心儿童。他
以为儿童不是供我们游戏和消遣的,也不是给我们防老的,他们应有他们自
己的地位。他们有他们的权利与生活,我们不应嫌恶他们,也不应将他们当
作我们的具体而微看。《啼声》(《火灾》中)是用了一个女婴口吻的激烈
的抗议;在圣陶的作品中,这是一篇仅见的激昂的文字。但写得好的是《低
能儿》,《一课》,《义儿》,《风潮》等篇;前两篇写儿童的爱好自然,
后两篇写教师以成人看待儿童,以致有种种的不幸。其中《低能儿》是早经
著名的。此外,他还写了些被榨取着的农人,那些都是被田租的重负压得不
能喘气的。他憧憬着“艺术的生活”,艺术的生活是自由的,发展个性的;
而现在我们的生活,却都被揿在些一定的模型或方式里。圣陶极厌恶这些模
型或方式;在这些方式之下,他“只觉一个虚幻的自己包围在广大的虚幻里”
(见《隔膜》中《不快之感》)。
圣陶小说的另一面是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假如上文所举各例大体上可说
是理想的正面或负面的单纯表现,这种便是复杂的纠纷的表现。如《祖母的
心》(《火灾》中)写亲子之爱与礼教的冲突,结果那一对新人物妥协了;
这是现代一个极普遍极葛藤的现象。《平常的故事》里,理想被现实所蚕食,
几至一些无余;这正是理想主义者烦闷的表白。《前途》与此篇调子相类,
但写的是另一面。《城中》写腐败社会对于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疑忌与阴谋;
而他是还在准备抗争。《校长》与《搭班子》里两个校长正在高高兴兴地计
划他们的新事业,却来了旧势力的侵蚀;一个妥协了,一个却似乎准备抗争
一下。但《城中》与《搭班子》只说到“准备”而止,以后怎样呢?是成功?
失败?还是终于妥协呢?据作品里的空气推测,成功是不会的;《城中》的
主人公大概要失败,《搭班子》里的大概会妥协吧?圣陶在这里只指出这种
冲突的存在与自然的进展,并没有暗示解决的方法或者出路。到写《桥上》
与《抗争》,他似乎才进一步地追求了。《桥上》还不免是个人的“浪漫”
的行动,作者没有告诉我们全部的故事;《抗争》却有“集团”的意义,但
结果是失败了,那领导者做了祭坛前的牺牲。圣陶所显示给我们的,至此而
止。还有《在民间》是冲突的别一式。
圣陶后期作品(大概可以说从《线下》后半部起)的一个重要的特色,
便是写实主义手法的完成。别人论这些作品,总侧重在题材方面;他们称赞
他的“对于城市小资产阶级的描写”。这是并不错的。圣陶的生活与时代都
在变动着,他的眼从村镇转到城市,从儿童与女人转到战争与革命的侧面的
一些事件了。他写城市中失业的知识工人(《城中》里的《病夫》)和教师
的苦闷;他写战争时“城市的小资产阶级”与一部分村镇人物的利己主义,
提心吊胆,琐屑等(如茅盾先生最爱的《潘先生在难中》,及《外国旗》)。
他又写战争时兵士的生活(《金耳环》);又写“白色的恐怖”(如《夜》,
《冥世别》——《大江月刊》三期)和“目前政治的黑暗”(如《某城纪事》)。
他还有一篇写“工人阶级的生活”的《夏夜》(《未厌集》)(看钱杏邨先
生《叶绍钧的创作的考察》,见《现代中国文学作家》第二卷)。他这样“描
写了广阔的世间”;茅盾先生说他作《倪焕之》时才“第一次描写了广阔的
世间”,似乎是不对的(看《读〈倪焕之〉》,附录在《倪焕之》后面)。
他诚然“长于表现城市小资产阶级”(钱语),但他并不是只长于这一种表
现,更不是专表现这一种人物,或侧重于表现这一种人物,即使在他后期的
作品里。这时期圣陶的一贯的态度,似乎只是“如实地写”一点;他的取材
只是选择他所熟悉的,与一般写实主义者一样,并没有显明的“有意的”目
的。他的长篇作品《倪焕之》,茅盾先生论为“有意为之的小说”,我也有
同感;但他在《作者自记》里还说:“每一个人物,我都用严正的态度如实
地写”,这可见他所信守的是什么了。这时期中的作品,大抵都有着充分的
客观的冷静(初期作品如《饭》也如此,但不多),文字也越发精炼,写实
主义的手法至此才成熟了;《晨》这一篇最可代表,是我所最爱的。——只
有《冥世别》是个例外;但正如鲁迅先生写不好《不周山》一样,圣陶是不
适于那种表现法的。日本藏原惟人《到新写实主义之路》(林伯脩译)里说
写实主义有三种。圣陶的应属于第二种,所谓“小布尔乔亚写实主义”;在
这一点上说他是小资产阶级的作家,我可以承认。
我们的短篇小说,“即兴”而成的最多,注意结构的实在没有几个人;
鲁迅先生与圣陶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他们的作品都很多,但大部分都有谨严
而不单调的布局。圣陶的后期作品更胜于初期的。初期里有些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