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化与真文人-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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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太悲观了一些,他的预言完全失准。张竞生的许多主张(节制生育等),如今都已在中国落地生根,开花结果,甚至超出了他的原意。
显而易见,张竞生身上也有凡人难以克服的弱点,以至于实践与理论常常无法同步合拍:他极力标榜“新女性中心论”,赞成情人各得自由,互不干涉,可是他对自家那位动不动就玩出走游戏的情人褚问鹃女士(“中国的娜拉”)不够厚道,不够宽容,在《新文化》月刊上发表《恨》一文,自曝家丑,极尽谴责之能事,不仅吐了恶言,还动了拳脚,被人捅到报纸上,好不难堪;他主张节制生育,自己却有五个孩子。凡此种种,大醇之中确有小疵。但他整体上还是有趣的,可爱的,甚至是了不起的,国人能忘记他半个世纪,甚至一百年,但绝对不可能将他从集体记忆中永久删除,他激活人性的壮举终将为中国有识之士所赞赏。
书生传记及相关推荐阅读书目:著者书名出版社出版年份
杨群《张竞生传》花城出版社1999年
张竞生《张竞生文集》广州出版社1998年
弘一大师:悲欣交集
在纷争不息的乱世,在名缰利锁的红尘,弘一法师堪称为佛门龙象,他究竟开解了多少欲海中迷溺的心灵?这个基数应该是不小的。他涅槃了,灵魂却久久盘旋于大地之上,他依然满怀着悲悯,俯瞰这不完美的人世,为苦苦挣扎在红火坑中的众生默默祈福。
档案案主:弘一法师(俗名李叔同)籍贯:浙江平湖 属相:龙
生年:1880年 卒年:1942年
享年:63岁
墓地:泉州北郊清源山千手岩东北侧
父亲:李世珍 母亲:王氏
配偶:元配俞氏,侧室福基(原名雪子)
好友:夏丏尊、马叙伦、陈师曾、叶圣陶、许幻园等
出身:留学生 职业:教书,为僧
著作:《华严经集联三百副》等
经典话语:度群生那惜心肝剖!
年纪还小的时候,我天真地认为,作一首歌曲,如在云霄筑一座仙楼,永久地“住”在里面,那是最令人艳羡的幸福。
百年之后,千年之后,这首歌曲依旧在众人的口齿间传唱,那幸福自然得以加倍地抻长放大。作者是谁?唱的人知道也可,不知道也可,反正他的灵魂是活着的,活在曲调歌词之中,比天空上展翅高飞的鸟儿还要快乐,还要轻盈,还要自在。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我听得痴了,不止一回两回,心想,在这样的歌声中落泪又有什么奇怪?在这样的歌声中瞑目,绝不会真的死去。
我当然知道,这首歌曲的作者是弘一法师(1880—1942)。
有三位近、现代爱国诗僧,一直是我心中所钦佩、激赏和喜爱的,他们是八指头陀、弘一法师和曼殊上人。八指头陀专精于诗;曼殊上人能诗,能画,能文,能翻译;弘一法师则更为多才多艺,他除了精诣于诗、词、文、画,还能演剧弹琴,书法和金石也得心应手。这样的大才子总使人好一阵纳罕,他的宿慧何以得天独厚?
有人开玩笑说,弘一法师出生时,父亲六十八岁,母亲十九岁;孔子出生时,父亲七十岁,母亲十七岁;欧阳修出生时,父亲四十九岁,母亲二十岁;胡适出生时,父亲四十九岁,母亲十九岁。这就是诀窍。老夫与少妻的搭配,天高与地厚的结合,往往产得麟儿,纵然不成圣人,也会成为颖秀的才子。
在弘一法师身上,有许多个“想不到”,这样一位奇人和畸人(他与苏曼殊被称为“南社两畸人”),竟然会不小心投胎世间,可能连造物主也感觉意外吧。想不到,他是第一个将西洋的油画、音乐和话剧引入国内的人;想不到,他在东京的舞台上演出过《茶花女》,扮演的不是阿芒,而是头号女主角玛格丽特;想不到,他是才子,是艺术家,本该落拓不羁,却偏偏是个最严肃、最认真、最恪守信约的人;想不到,他在盛年,三十九岁,日子过得天好地好,却决意去杭州虎跑寺削发为僧……
尘世俗缘
弘一法师俗姓李,幼名成蹊,字叔同,祖籍浙江平湖,先世移居津门,经营盐业。其父李筱楼是同治四年(1865年)乙丑科的进士,当过吏部主事,后辞官经商,先后创办了“桐达”等几家钱铺,挣得偌大一份家业,被人称为“桐达李家”。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乐善好施,设立义塾(提供免费教育),创立“备济社”,专事赈恤贫寒孤寡,施舍衣食棺木,有“李善人”之口碑。他晚年喜好内典(佛经),尤其耽爱禅悦。很显然,他的言传身教对儿辈影响极大。童年的李叔同常见僧人到家中来诵经和拜忏,即与年纪相仿的侄儿李圣章以床罩作袈裟,扮和尚念佛玩。他儿时的教育还得益于一位姓刘的乳母,她常教他背诵《名贤集》中的格言诗,如“高头白马万两金,不是亲来强求亲。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虽只在八九岁间,他居然能理解荣华尽头是悲哀的意思。李叔同的悲剧感可谓与生俱来,他十二岁时,即写下了“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瓦上霜”的诗句,其悟性已赶上甚至超过了《红楼梦》中二十岁的贾宝玉。
李叔同五岁失怙(父亲去世),十八岁时遵奉母命与津门茶商之女俞氏结婚。百日维新时,他赞同康有为、梁启超“老大中华非变法无以图存”的主张,曾私刻一印:“南海康君是吾师”。因此在当局眼中他成了不折不扣的逆党中人,被迫携眷奉母,避祸于沪上。我自二十岁到二十六岁之间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时候。此后就是不断的悲哀与忧愁,直到出家。
这正是李叔同“二十文章惊海内”的时期。他参加城南文社的集会,与江湾蔡小香、宝山袁希濂、江阴张小楼、华亭许幻园义结金兰,号称“天涯五友”,个个都是翩翩浊世佳公子,不仅才华出众,而且风流倜傥。许幻园的夫人宋贞曾作《题天涯五友图》诗五首,其中咏李叔同先生的一首尤其传神,其诗酒癫狂之态活灵活现:李也文名大似斗,等身著作脍人口。
酒酣诗思涌如泉,直把杜陵呼小友。他竟把杜甫呼作“小友”,真是比盛唐侧帽癫狂的“饮中八仙”还要奔放。李叔同风神朗朗,是俊友中的最俊者,他的才艺不仅使朋辈折服,也使北里的名妓为之倾心,朱慧百、李苹香和谢秋云都曾以诗扇就正于他。此时此际,国事日非,好男儿一腔热血,无处发泄,乃寄托于风情潇洒间,“走马胭脂队里”,厮磨金粉,以诗酒声色自娱,果真能“销尽填胸荡气”?“休怒骂,且游戏”,这无疑是一句泄露少年风怀的说辞。
辛丑年(1901年),李叔同二十二岁,考入上海南洋公学特班,与黄炎培、邵力子等人同学。有趣的是,这个特班中举人、秀才居多,普通资格的教师根本镇不住,结果总办(即校长)何梅笙专诚请来翰林学士蔡元培先生作国文教授,自然是一物降一物,名师出高徒了。
李叔同天性纯孝,丧母之痛乃是其人生之至痛。二十六岁那年,他成了孤儿,心中再无牵挂,遂决意告别欢场,留学东瀛。他特意赋了一阕《金缕曲?留别祖国,并呈同学诸子》,其壮志奇情半点也未销磨: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枝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
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来、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辜负?母亲弃世后,李叔同改名为李哀,自号哀公。他既哀自身孤茕,也哀万方多难。次年(1906年),他在日本感慨故国民气不振,人心已死,挥笔赋七绝以明志:故国荒凉剧可哀,千年旧学半尘埃。
沉沉风雨鸡鸣夜,可有男儿奋袂来?这年秋天,李叔同考入东京美术学校油画科,改名李岸。其留学生涯中最值得称道的举动是,他与同窗学友创立了春柳社演艺部。翌年(1907年),祖国徐、淮告灾,春柳社首演《茶花女遗事》募集赈资,日人惊为创举,赞赏不绝。我国戏剧家洪深也誉之为“中国戏剧革命先锋队”。据欧阳予倩回忆,李叔同演戏并非图个好玩,而是十分认真的,“他往往在画里找材料,很注重动作的姿势。他有好些头套和衣服,一个人在房里打扮起来照镜子,自己当模特儿供自己研究。得了结果,就根据着这结果,设法到台上去演”。他还特别喜欢扮演女角,在《茶花女遗事》中饰演茶花女,被日本戏剧界权威松居松翁赞为“优美婉丽”;在《黑奴吁天录》中则饰演爱美柳夫人。从留存至今的剧照看,李叔同居然将自己的腰束成了楚宫细腰,细成一握,真是惊人。为了演剧,他很舍得花本钱,光是女式西装,他就置办了许多套,以备不时之需,他饰演茶花女时穿的就是一件粉红色西装。
东京美术学校学制为五年,李叔同毕业时已是1911年春,三十二岁。这一年,他家中遭到了两次票号倒闭的池鱼之灾,百万资产荡然无存。对此他竟能处之泰然,不以为意,倒是对于辛亥革命成功,大好河山得以光复,他感到异常欢忭,填词《满江红》一阕以志庆贺: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叶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作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河山,英雄造。这又是一个想不到,像他那样文质彬彬的书生,居然轻易将满腔豪情铸成伟词,再次爆了冷门。毕竟是琴心剑胆的高才,他挥动如椽巨笔,哪怕一生只挥动这样一次,一生只铸成这样一首伟词,也足够了不起了!
素心人夏丏尊对素心人李叔同有一个简明的评价,即“做一样,像一样”。果然全是做的吗?当然啦,行者常至,为者常成,总须用心用力去植一棵树,才可望开花,结果。但对自然的助力,即天才,绝对不可低估。
素心人俞平伯也如是说:“李先生的确做一样像一样:少年时做公子,像个翩翩公子;中年时做名士,像个风流名士;做话剧,像个演员;学油画,像个美术家;学钢琴,像个音乐家;办报刊,像个编者;当教员,像个老师;做和尚,像个高僧。”又岂止“像”,活脱脱就“是”,样样都能从一个“真”(真性情、真学识、真才具)字中抽绎出人之为人的一等一的神韵,够好了。是真公子自翩翩,是真名士自风流,是真高僧自庄重。世人真不了的时候,才会去追求“像”,而在天地间,“像”字背后总不免藏着一个狐媚和猫腻的“假”字,让眼力不济的世人轻易辨别不了。
李叔同学成归国后,起初任教于上海城东女校,开始参与南社的各项活动,旋即出任《太平洋报》画报副刊主编,刊发了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如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画报停办后,他欣然接受旧友经亨颐之聘赴杭州出任浙江两级师范学校(1913年改名为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图画音乐教员,但提出了一个苛刻的条件,即必须给每位学生配备一架风琴。校长以经费拮据、市面缺货为由,想打折扣,李叔同则答以“你难办到,我怕遵命”,硬是逼经亨颐乖乖地就范。美学家朱光潜先生曾称赞李叔同先生“以出世的态度做人,以入世的态度做事”,真是赞得到点到位。据画家刘海粟先生回忆,李叔同是中国最早使用裸体模特儿进行美术教学的人,在民智未开的当年,能如此引领风气,真是不简单不容易。李叔同的教学方法颇为别致:“弘一法师的诲人,少说话,是行不言之教。凡受过他的教诲的人,大概都可以感到。虽平时十分顽皮的一见了他老,一入了他的教室,便自然而然地会严肃恭敬起来。但他对学生并不严厉,却是非常和蔼的,这真可说是人格感化了。”(吴梦非《弘一法师和浙江教育艺术》)
李叔同教得用心,弟子也学得上劲,身边有丰子恺和刘质平那样的高足,还有夏丏尊先生(他为人忠厚,调皮的学生暗地里都谑称他为“夏木瓜”)那样的素心人做朋友,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但他是一个十分认真的人,认真的人决不会让任何一个日子变得骨质疏松。姚鹓雏在《乐石社记》中对李叔同的评价颇为切当:李子博学多艺,能诗能书,能绘事,能为魏晋六朝之文,能篆刻。顾平居接人,冲然夷然,若举所不屑。气宇简穆,稠人广众之间,若不能一言;而一室萧然,图书环列,往往沉酣咀啜,致忘旦暮。余以是叹古之君子,擅绝学而垂来今者,其必有收视反听、凝神专精之度,所以用志不纷,而融古若冶,盖斯事大抵然也。关于李叔同的认真守信,戏剧家欧阳予倩先生也回忆得水镜般清晰:自从他演过《茶花女》以后,有许多人以为他是个很风流蕴藉有趣的人,谁知他的脾气,却是异常的孤僻。有一次他约我早晨八点钟去看他……他住在上野不忍池畔,相隔很远,总不免赶电车有些个耽误,及至我到了他那里,名片递进去,不多时,他开开楼窗,对我说:“我和你约的是八点钟,可是你已经过了五分钟,我现在没有工夫了,我们改天再约罢。”说完他便一点头,关起窗门进去了。我知道他的脾气,只好回头就走。(《春柳社的开场、兼论李叔同的为人》)弘一法师谈及他在俗时的性情,曾向寂山法师坦承:“……弟子在家时,实是一个书呆子,未曾用意于世故人情,故一言一动与常人大异。”他在母亲的追悼会上自弹钢琴,唱悼歌,让吊客行鞠躬礼,便曾被津门的亲友称做“李三少爷办了一件奇事”。夏丏尊先生为人敦厚,他所写的回忆文章中也颇有些令人不可思议的内容,比如这一段:“他(李叔同)的力量全由诚敬中发出,我只好佩服他,不能学他。举一个实例来说,有一次宿舍里学生失了财物,大家猜测是某一个学生偷的,检查起来,却没有得到证据。我身为舍监,深觉惭愧苦闷,向他求教。他指示给我的方法,说也怕人,教我自杀!他说,‘你肯自杀吗?你若出一张布告,说作贼者速来自首,如三日内无自首者,说明舍监诚信未孚,誓一死以殉教育,果能这样,一定可以感动人,一定会有人来自首。——这话须说得诚实,三日后如没有人自首,真非自杀不可。否则便无效力。’这话在一般人看来是过分之辞,他说来的时候,却是真心的流露;并无虚伪之意。我自惭不能照行,向他笑谢,他当然也不责备我。”(《弘一法师之出家》)
李叔同并非拿夏丏尊先生逗乐子,这样冷峭尖刻的幽默也不是他的长项。严肃认真到那样不耍半分虚伪的地步,他又怎忍看着自己的国家沦为军阀刀下的“蛋糕”?怎能容忍政府比妓女还要鲜廉寡耻,比奸商还要缺乏信用?又怎忍看着老百姓流离失所,草间偷活?苦闷的灵魂别无出路,他惟有去寻找宗教的精神抚慰。
遁迹佛门
说起来,李叔同出家的远因,竟是由于夏丏尊先生的一句玩笑话。有一次,学校里请一位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