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沉浮_完整-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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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摇直上九万里
掖庭
我来掖庭已经五年了。每日只见宫墙飞檐的四角围起巴掌大的天。还好,常有阳光。破败不足以形容这个地方,地面上满是湿滑的淤泥,四处都是随风飘散的棉絮,空气里弥漫着骚臭的气味。“起来,起来,干活啦。”远处一个痴肥的妇人边喊边用手中的木棍敲打随处躺卧的女人们。因为没有房屋,这里的女人们都随手抱过干草就睡。她是赵媪,分管浣衣司。
那些女人头发散乱,有的地方还打着结夹杂着草屑,破烂的衣服下漏出长年不洗澡黝黑乌亮的皮肤,塞满淤泥的指甲让人作呕。我自然也同她们一样,同样的不堪入目。浑身的虱子正咬得我心烦。这里不是冷宫。那般好地方是我们羡慕的。年老色衰或因故得罪皇帝的妃嫔起码曾经享受过盛世富贵、无限宠爱,我们只是因朝上父兄获罪牵连九族的女子,无论身家如何,都是一样的待遇。
想到这我忍不住冷笑,皇帝、诸王莫不是四处彰显慈爱仁厚,大臣们也极力表明自己忠君爱民,来来回回的政治游戏中今朝成王明朝败寇,而我们这些身在深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女子,却要用一生在这里为父兄抵罪,哪怕有人进来时仍在襁褓。望着面前堆积如山的衣服,我去汲水。整个掖庭只有东南角一眼清泉,饮水洗衣都在这里。我小心翼翼的拎着水桶迈过横卧着的女人。她一动不动,大概死了吧。掖庭的活计粗重,戾气也深重。每天早上醒来都会有人因为忍受不了劳累和被人责打之苦而自尽。自尽后这些屈死的冤魂化为不灭的戾气充溢在后宫之内,充溢在每个人心中,便制造出更多的悲剧。②掖庭是高祖设立,专关押犯有叛国谋反、欺君罔上大臣的家眷,这里没有男子,男子都被斩杀或者流放,年满十三岁的女子或随夫君流放或充入军妓,未及年龄者入掖庭为贱奴,永世不得翻身。
我的祖父是大汉开国功臣萧擎,因随高祖征战得力,曾官拜左相。先帝子嗣颇多,但皇后吕氏嫡子只有刘盈一人,性情懦弱不似先帝,先帝不喜,有宠姬戚夫人稚子刘如意得上喜爱,几度欲废太子改立之,满朝文武皆惶恐,长跪宫门外以文谏君,加之皇后用商山四皓③巧妙化解,先帝只得作罢,却将满心愤然发泄在祖父身上,说他持功自傲威逼宫门,下令满门抄家,祖父、父亲、弟弟充军岭南,家中女子年满十三岁皆充为官妓,余者入宫为奴,家中所余奴仆当街变卖。我虽已年满,因抄家的左都统是父亲曾经的弟子,替我少报一岁得以逃出劫难,带着锦墨和堂妹们进宫。
一待就是五年。五年时间让我清醒,我们不是宫女,没有二十五岁可以回乡的宫规可以企盼,这样的日子不会有人帮我,我只能自己珍惜自己。命虽如草芥,却未必要舍弃。既便是身为蟑螂也要挣扎在干草中活着,所以再苦再难我不会寻死,总要捱完这世。原本蔓延的万里白云突然像是被打翻的墨汁染了般,骤然压了下来,眨眼间阴雨坠落,丝丝的滴在脸上。下雨了。也好,难得的洗澡机会。我将汲来的水倒入木盆,安然坐在雨中揉搓敲打着衣服。浣洗面前这一大堆的衣服是每天必须完成的活计,否则没有馊饭吃,即使辛苦忙碌,一刻不停,甚至喘息的时间都没有,有时也不可能全部做完。像我们年纪稍大些的女子囚禁在这里为些粗使的太监或修缮司的工人洗衣服。年纪小些的可以分到莳花局。虽同是最低下的差事却因为可以随意自由走动变得令人羡慕。锦墨就在那里。
锦墨是我的亲妹妹,当年抄家时只有八岁,现在一同入宫的姐妹们只剩我们俩。其他人病死的病死,消失的消失,在这诺大的皇宫里让一个人消失就像对着羽毛吹口气般容易。
木栅栏门外一片喧闹,那仿佛与我无关,我依旧锤着我手中的衣裳。手上冻裂的口子随着敲打绷绷的疼。咣当一声,栅栏门的大锁被打开,赵媪满脸献媚的看着门外的人。掖庭的浣衣司不常来人,油水也甚少。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我仍然没有抬头。“萧清漪接旨!”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木然的看向他,散乱的头发垂下,挡住我的视线。周围已经呼啦啦的跪倒一片。那赵媪挥舞着棍棒,将挡在她前面神志不甚清楚的几个女人打倒,一溜小跑的来到我面前,将我凳子扯开,按着头让我跪下,大雨让我衣服已经湿透,粘在身上限制了我的动作,僵硬的随着力道拜下去。脑子里混乱如麻。“传太后懿旨,萧清漪乃功臣之后,沦落掖庭,今逢帝后大婚,特赦天下,命萧清漪携妹萧锦墨入未央宫随侍新后。”那太监读罢立刻拿手捂上鼻子。看来他不适应这里的气味。
我五味杂陈,一阵欣喜,一阵怀疑。前面到底什么在等着我,我并不知晓,但是我渴求很久的自由却是如此明白的摆在我的面前。
本能的叩头,那太监递过懿旨,我起身想接,却发现腿已没有知觉,头晕的厉害,明明咫尺距离,却怎么也看不清楚那宣旨太监的面容,抓不住前方的那块给我自由的绢帛。
赵媪忙不迭的接过,笑着对那太监深施一礼。“公公,他日有好处莫忘了老妇。”她咧着嘴,暗自偷往那太监的怀里揣了大块的银锭。
“自然,等着吧。”那太监敷衍的嗯啊两声。他收完贿赂想要转身离去,却被众多黑漆漆枯骨伶仃的手抓住衣角,哀号得声音不绝于耳。
“带我出去,公公带我出去啊!”“行行好,带我出去阿!”随行的太监们,抽出腰间的鞭子,顷刻间鞭打声,哀叫声,哭骂声扭在一起,一声一声刺激着耳朵。宣读圣旨的那个太监捂着鼻子,狠命踹向抱住他腿的几岁孩子。那孩子应声落地,没了气息。都是渴望出去的,谁想老死这里?我伏在地上,用颤抖的手抠着洗衣用的石板,仰头望天,任由变大的雨滴敲击在脸上,放声大笑,眼泪和着雨水顺着两鬓散落。①掖庭:亦写作“掖廷”、“液廷”。即永巷。一般由宫女居住。汉时也关押重刑妇人。
②出自西岭雪的《爱上一只唐朝鬼》略有改动。③商山四皓是商山之中的四位白发隐士,先后为避秦乱而结茅山林。野史中记载,吕后为了确保太子的地位,求教于张良,张良出计,请出商山四皓,以使太子在朝廷的地位显得庄重且得高人拥戴而不可动摇。后有人传这四个人是吕后找人假冒的。
皇后
高祖建皇城时共筑大小宫舍九百九十九间,取其九九为尊。皇后的未央宫地处皇城正中,前面是帝后祭天的奉天宫,以奉天宫为线划为内廷。外男不得入内。进入未央宫,正座面阔九间的宫殿,中间略高是正殿栖凤殿,左右为偏殿。皆是以琉璃金瓦为顶,配以大扇的菱花格窗,殿前方大块的空地铺的是丈余的天青色石砖,雕以瑞兽凤凰的图案,满眼望去尽显皇家气派,殿门左右种的都是百年以上的青梧,那高大梧桐,高数丈,深深碧叶,摇碎点点金光。长立树下,遍体生凉,别有一番意趣。未央宫右手有一曲折回廊,雕梁画栋甚为精致,绕过这边长廊是殿后宫娥太监们住的房舍。栖凤殿内外由汉白玉雕祥云飞凤做框镶赤金百兽为屏隔开,外殿有皇后宝座和左右金丝楠木的芙蓉榻。内殿是帝后休憩所在,无处不尽显富贵祥和盛世华丽。我被带到未央宫已经是一个月后了,这一个月在教导司学习宫中礼仪,顺便也清除我身上顽固的淤泥黑渍。锦墨也一同前往。教导司管教极其严厉,我尚有时不能捱过,所幸她天真可爱,心事不多,整天蹦蹦跳跳,虽偶有罚戒却也过得无忧无虑。我片刻不能安心,总是担心这轻易得来的自由。先帝过世后太子刘盈当上皇帝,但是实质权利仍然掌握在太后手中,当年太后随先帝携手开国的英勇事迹至今仍为宫中女子津津乐道,而她在先帝死后将戚夫人做人彘①的残忍也让大家胆颤心惊。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将我放出来?新后一个月以后入宫,但未央宫已经是阖宫上下一片忙碌,四处是梳着环鬓的素衣宫娥翩跹身影,我偷闲,从宫娥翠珠的嘴里打听新后的零星消息,她是太后建章宫里的宫娥,因为未央宫缺人手借调过来,消息自然也比旁人要准确些。皇后张氏,是当今太后的外孙女,是鲁元公主的女儿,也是当今圣上的亲外甥女,只因鲁元公主的驸马张敖征战失利被圣上责斥,公主觉得失掉了面子,找到太后哭闹,太后为了安抚她,命皇帝迎娶公主的女儿,时年九岁的张嫣。据说她是花神转世,美丽的不可方物。小小年纪就有大家风范。“姐,你说舅舅娶外甥女多奇怪啊?”,锦墨随我弄着彩灯,随口问我。我大惊,放下手中的剪子,忙捂住她的嘴,“锦墨,这里人多耳杂,不许信口胡说,再说这 话我们就会回掖庭了。”锦墨显然被我的紧张吓坏了,瞪大了双眼,呜呜的点点头。我松开她的嘴巴,又在她的头上敲了一记;“再不听话罚你背书。”锦墨登时苦着小脸,嘟着小嘴“我知道了。”她寻了个借口溜出去做其它事情,以免留在这里被我责骂。看着锦墨离去的背影,我心疼不已,不禁长叹,小小年纪就沦落掖庭,父母的疼爱没有享受几天,现在还要在这为奴为婢,母亲去世的早,而身为长姐的我却无能的一点忙都帮不上。
因为是大汉开国以来第一次皇帝大婚,所以筹备的分外细致。虽然大礼定在十月初一,但九月初一各诸王已经纷纷到了长安城,庆祝这难得一见的百年盛事。
九月初十太后用朱笔圈了大夫许仁贵、邓桐为征礼正副使,讨个贵子桐孙的好口采。
原本需要经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因张嫣身份不同,与皇家熟悉,这前三礼省略。只是由纳征开始。这是下聘礼的日子,聘礼数额因无规定,太后便做了天大的人情给鲁元公主。万两黄金全部打造成五十两一个的元宝,铸上喜庆的龙凤图案,金光掠过耀人眼目。二十匹纯白骏马是依周礼中天子驾车的“醇驷”,大小不仅一样连皮鞍也是相同。由驯马司把这马驯的极为听话,步伐整齐能随着鼓乐点子行走。另有赏赐驸马公主的物件一律也随两大夫押送聘礼时带了过去。九月二十八早,皇后的妆奁进宫,共九百九十台,连发三天。长安城的百姓都拥到大街上争先看着蜿蜒的红色长龙。九月三十寅初,皇帝殿上亲阅册宝,发册封皇后的制敕,那文铸成金字缀于玉版,用了一千两黄金。皇后宝印也由赤金所铸,四寸四分高,一寸二分见方,交龙钮,也用了一千两的金子。
待命的两位大夫行三跪九叩大礼迎了宝册放至专用的龙亭,抬出皇宫,赶往公主府册封由皇后阅过,朝皇宫方向磕头谢恩。两大夫回宫复命。②第二天,皇帝大婚。此时的未央宫已经被装饰得到处喜气洋洋,正殿上壁以椒和泥涂满,取其“椒聊之时,繁衍盈生”③,帷帐用的是五彩丝线绣的百子千孙图,底部缀以茜红的水晶珠,碎金穿花的龙凤呈祥石榴被也是多子多孙的好意头。镏金蟠龙的床榻前人高的龙凤祥和蜡烛上抹上蜂蜜,这蜂蜜遇热飘出的香味再加上殿中铜兽口中吐出的百合欢的味道,让人身子软绵绵的。
申时皇后由凤辇抬入,先到奉先殿谢天,接受百官朝拜,随后被抬到未央宫。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张嫣,虽美,却少了这个年龄孩子该有的稚气。厚重的假鬓压得她头微垂,却要硬挺着脖子。我不忍,伸手托住假鬓,她回头,嫣然一笑,“你叫什么名字?”我微微笑道“回皇后娘娘,奴婢清漪。”“你就是萧相的孙女?”我一惊,小小年纪也知道这许多?“回皇后娘娘,正是。“她笑着,调皮的眨了下眼睛,“我听说过你,母亲说你聪明又漂亮。果然如此。”
鲁元公主与我母亲曾有手帕之交,后因母亲病故再无往来,想来她看见得也是多年前的我,现在的我无法用美丽来形容,常年的劳苦让我已经略染风霜,双手也布满老茧,再不是那个娇柔的女子了。“回皇后娘娘,公主谬赞了。”我谦卑的俯了俯身。后宫阴森可怖,稍有行差踏错就死无葬身之地,皇后虽小,却不能忽视,伴君如伴虎我还是知道的。抬头见她,她又恢复了刚刚的端庄样子,原来是皇上宴罢群臣回转未央宫。两旁的红衣宫娥上前服侍,我则拉住皇后的手腕,按了按,她明白,俯身给皇帝见礼,口中却说着:“嫣儿叩见皇帝舅舅。”我失色,欲掩盖她不妥的称呼,端着茶杯抢先一步跪倒在皇上身前,皇上别有深意的撇了我一眼,笑着对皇后说:“嫣儿起身吧,让朕看看,可长高了没?”嫣儿似乎忘记了头上繁重的假鬓,蹦跳着跑到皇上身边,一下坐在怀里,笑着:“长高了,我都快到舅舅的胸口了。”皇帝揉搓着她的后背,叫住我给她把假鬓拿下来。我忙上前,拉住皇后端坐梳妆镜前,一缕一缕的卸掉假鬓。
我感觉到皇上正在盯着我,灼热的让我浑身不自在。悄然瞟过去,皇上斜倚在塌上,笑眯眯的看向这里,分不清谁是他的目标,嫣儿或我。皇上今年弱冠,身体赢弱的他面白如玉。当年祖父常说皇上虽然没有先帝风范,却是个温文尔雅的君子,只是今天的探索的目光却让我不能相信这样话。我收拾好皇后的头发,起身告退。“你留下侍候吧。”他开口,不容置疑。
我唱喏,退到一旁,随手放下帐幔,那百子图是我们一个月来辛苦的结果。恭祝帝后百子千孙。但是皇后这么小……。夜深风静,更漏阵阵,沁骨寒凉,床上很快就传来小皇后睡梦中的呢喃,大概白天的折腾把她累坏了。我抱紧胛骨,坐在帐外,面前摆着彤笔。这是记录皇帝皇后合房一切细微的彤史。我不知如何记起,似乎没有可记的东西。身上骤暖,宽大的龙纹外衣罩在我的身上,惊的回头,苍白不带血色的面庞近在咫尺,那璀灿如星般的眼睛直视着我,嘴角勾出一丝清雅淡笑,我怔怔的望着他,不能言语。
突然清醒,猛地站起想要见礼,被他抬手扶住,朝我摇摇手,贴着我坐了下来,舒了广袖拿起笔,轻轻写道:你怕朕?我滞了一下,接过笔,端端正正的写了个怕字。他扯了下嘴角,再写。我抬头看他,此时的他不像一个皇帝,而是邻家白衣素然的哥哥,身上淡淡的药味更让他多添三分温润。只是那明眸中笼着淡淡忧郁,让人心生悲悯。
“记得朕还是太子时就听说过你,人人都说萧相的孙女天资聪颖,三岁能文五岁能赋,今天终能得见,作一曲应景的听听?他将那纸举到我面前,他瘦削的脸上闪着期待。我拿过纸,静静地写下:才疏学浅,况已五年未曾拿笔,连名字都不记得怎么写了。
一丝哀伤从他漆眸滑过,怜惜的伸出手,想要抚抚我散落的鬓发。我不敢动,直直的挺着。突然觉得燃着的花烛这般刺眼,心里慌得无措。我微撤开头,俯身拜下,,他修长的手指似乎无力的在空中停住,顿一顿,似按捺不住抬袖掩了唇,低低咳嗽。皇帝的疼爱也许可以保我朝夕,我却更忌怕太后。众所周知,皇上宠幸过的女子多暴毙,太后嫉恨妖媚女子,戚夫人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叹了叹气,回身踱步出殿门,白衣飞扬处,尽显萧索。外面侍候的内侍起身迎上,悉悉嗦嗦一片压低的声音随他离去。而我俯在地上,将头埋在双手之内,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