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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黑人-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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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是在今天,我一定会很感动,这位老师居然跟我一样是「少女波丽安娜」(注)的忠实读者。但是在当时,我实在不敢相信「好朋友」居然会这么了不起,值得我被人平白冤枉,所以在满腹的哀怨之外,又加上了一堆疑惑,就这样头脑昏昏地回教室去了。 

  (注:「少女波丽安娜」是一本美国小说,忘记作者是谁。内容主要是一个少女提倡「快乐的游戏」,而影响了身边的人。例如期望收到洋娃娃当礼物,结果却只拿到无用的拐杖,这时不要失望难过,要为自己双脚健全不需要拐杖而高兴,总之就是「凡事往好处想」的意思。不过根据临床实验的心得,我觉得还是直接趴在床上哭一场,再吃掉一条巧克力来得省力些。) 

  之后的日子还是跟以往一样。我仍然是班上最不受重视的一员,童军老师也照样有气无力地上课,好象厕所里那段插曲从来不曾发生过。我没把老师在厕所抽烟的事告诉同学,一来我不想多提那天的事,二来只怕也没人会相信我。 

  几个礼拜过去了,进入了月考结束,老师们忙着发考卷、讲解以及秋后算帐的时期。  

  那天英语老师因为骂人骂太久,耽误了对答案的时间,等到下一节课的老师,也就是姑婆芋走进来的时候,她还赖在讲台上。 

  「对不起,黄老师,可不可以跟你借几分钟,让我把考卷讲解完?我们的进度有点赶不上了。」 

  「哦?没关系,你慢慢来,好了再让班长到办公室来叫我就行了。」 

  然而直到下课钟响起,没有人去请童军老师。 

  英语老师为了悲惨的成绩数落了我们最后几句后,便叫班长拿教学日志去给姑婆芋签名。 

  老师前脚踏出教室,班长东张西望一阵,便朝我走来:「杨黛民,麻烦你帮我拿去给童军老师,谢谢哦!」因为她并没有问我「好不好」,而且她也说了「谢谢」,所以我没有拒绝。 

  进了办公室,只见姑婆芋正在自己座位上,专注地把玩手上的彩色细绳。我把教学日志递到她桌上请她签,她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我好一会儿,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哦,胖妹啊。怎么是你来,你们班长呢?」 

  「班长有事。」 

  「有什么事?」 

  「…」我哪知道啊? 

  她看着我痴呆蠢笨的表情,冷哼一声,草草签了名,把日志本一推,再度回到她的一人世界中。 

  照理我拿了日志就该早早走人了,但我瞄了她桌上的东西一眼,才发现她在打中国结,旁边放着她的成品:一只小猫头鹰吊饰。我一直以为中国结是专门放在旗袍上给老太太穿的,没想到居然可以做出这么可爱的玩偶。 

  「哇,好可爱!」 

  办公室里的老师(包括姑婆芋),都被我高八度的声音引得抬头瞪我,我顿时脸红如蕃茄。 

  还好姑婆芋并没有骂人,瞄了我一眼又继续她的工作。 

  依我的一贯作风,早就低头溜出去了,但我被姑婆芋的手部动作迷住了。她的手指非常灵巧,完全不像她本人那样死气沉沉,当那十只修长的手指在彩色细绳中灵敏地穿梭时,就好象在跳一种富有韵律的舞蹈。 

  我一定是真的着了魔了,居然有胆开口:「老师,可以教我做吗?」 

  她停下来,从头到脚打量我一番,丢了一句话出来:「这么肥的手指,打得了结吗?」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足够传到旁边几桌的老师耳里,引起了一阵吃吃笑声。 

  因为类似的嘲讽我己经听过太多次,倒是没当场哭出来。但我仍是全身发凉,呆站原地。 

  等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抬脚准备落荒而逃时,埋头苦干的姑婆芋朝我背后冒出一句:「中午的时候过来!」 

  俗话说得好,不吃嗟来食,更何况我受的是那样的羞辱。问题是,我没有那种骨气,更没有胆量违抗老师,所以午休铃声一响,我就神经紧绷,只差没同手同脚地走进办公室。 

  「你这时候跑来是叫我不用吃饭是不是?十二点半再来!」我灰头土脸地正要出去,她又改变心意:「算了,把饭盒拿过来一起吃吧。」 

  等见到我的饭盒,她原本就尖的声音更高了八度:「喂,你一天是吃掉你妈几斤米啊?这是便当?我看你把你家冰箱整个搬过来了吧!」 

  我到底是哪根筋不对了,就为了学个中国结,让她三番两次亏着玩,还得对着那张死人脸吃饭… 

  最惨的是,就连对着死人脸吃饭,也换不来一顿饱食。我的便当是她的一倍半大小,吃饭速度只有她的一半。也就是说,当她收拾好饭盒把中国结材料拿出来时,我还不到七分饱。 

  接下来的半个钟头,我夹着空洞的肚皮,头昏眼花地跟那堆存心跟我作对的细绳格斗,耳边没停过的是姑婆芋的批评:「笨死了,再来!」「又错了,拆掉!」「不对!怎么又忘了?从下面穿上来!」 

  我越来越怀疑中国结是否值得我做这种牺牲。 

  「不错,总算对了。现在全部拆掉再重打一次。」 

  「嗄!!」我差点昏倒。 

  「嗄什么?再来一次印象才会深。快点!」 

  正当我用快抽筋的手去拆绳结时,她又回复了我在厕所里听到的,冷漠无比的声音:「你干嘛这么听话?」 

  「啊?」明明是你叫我拆的呀?而且学生不是本来就该听话吗? 

  「随便什么人使唤你,你都乖乖照办,是不是啊?」 

  「没有啊…」 

  她冷笑一声:「那我问你,今天早上你们班长有事不能过来,为什么不叫副班长,要叫你来?」 

  「我不知道。」 

  「你不会问她吗?」 

  「我只是帮个小忙…」 

  「啊哟,好有度量。那你说,要是我不肯签名,你怎么办?」 

  「为什么不签?」 

  「废话!那堂课我一分钟都没上到,为什么要签名?我签了就不能叫你们英文老师还我一堂课了。哼哼,话又说回来了,小小的童军课多一堂少一堂又有什么关系,反正联考不考嘛!」 

  「对不起…」我一时语塞,当时真的没想到这一层。 

  「谁要你道歉了?我是气你为什么这么笨,被人利用了还不知道!你们班长根本就是看你好欺负,存心抓你当替死鬼,你还以为是在日行一善哩!」 

  我无言以对。实在想不通,不过是代人跑个腿,为什么就有这么多问题? 

  「怎么样,不相信?那你去直接问你们班长啊,问她是什么意思。」 

  哪有人会做这种事?「这样问很奇怪啊,要是她生气怎么办?」 

  「我就知道你没胆。」她无视我铁青的脸色,径自滔滔不绝:「你是她同学,又不是她的奴隶,怕她生气做什么?她会生气你就不会吗?又不是木头!」 

  「可是,太爱生气会讨人厌吗?」 

  「你现在就很讨人喜欢了吗?」 

  「……」 

  「去照照镜子,你又不是灰姑娘,再怎么装乖,别人也不会疼你的,更不会有王子来救你。长这副德性还不晓得要自己振作,你就等着一辈子被人当肉垫踩吧。」 

  我只觉彷佛有铁块堵住胸口,噎得我眼冒金星。从小我的外表就是众人嘲弄的对象,但是小孩子毕竟智力有限,会用的骂人用语就这么几句,听久了也就麻痹了,像这样尖锐辛辣的刻薄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更没想到会出自师长口中! 

  我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欺负我? 

  老师倒是自动替我回答了一部分的问题:「我啊,只要一看到你那副畏畏缩缩没出息的样子,我就想吐,连教书的力气都没了!」说着便回过头去,再也不看我一眼。 

  我还能怎么办?只好端起便当盒冲出去。 

  那天下午实在是前所未有的难捱,半空的胃不断抗议,愤怒和委屈像针一样在全身上下戳刺,让我坐立难安。好想跑到没人的地方去大吼大叫,偏偏我还得乖乖坐着上课。原本就很热的教室,此时简直成了个沸油锅。 

  难道我真的是个一无是处的人吗?烂到每个人都认为我一文不值? 

  其实我并不是完全没有朋友的。小学的时候也有过几个姐妹淘,每天嘻嘻哈哈地一起上下学,吃便当的时候拿零食交换,或是互相抄作业,过得也算快乐。 

  只是,她们不时会丢下我,去参加那些我应付不来的游戏,例如跳高、红绿灯;当男生围起来嘲笑我的时候,原本她们还会出面替我打抱不平,升上高年级后就越来越少了;况且她们也常不自觉地刺伤我。 

  太阳太烈时,一群人全躲在我背后,说是比较阴凉,吃零食的时候我永远分到最少(「这样才能帮你减肥!」)。此外,我还好几次发现,她们相约出去玩却没找我。 

  这些事我一声不吭地全忍下来,相安无事地毕了业。但是一上了国中,大家各自有了新的圈子,几乎是马上就疏远了,完全形同陌路。 

  当全世界没有人喜欢你的时候,就好象生活在一堵堵的高墙之中,放眼望去完全看不到前方,也吸不到空气。即便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体内的积郁仍然散不出去,只会不断累积成毒素。身体也无法伸展,稍微一动就会碰得一身瘀青,还得担心高墙随时会倒下来压死你。 

  原来在人群中,也会得幽闭恐惧症。 

  我脑中不断浮现各种危险的念头:或许我该当着老师跟全班同学的面,把教室所有的窗户全打破,然后从走廊上跳下去摔死;或者是放火烧学校,然后我就像圣女贞德一样,穿著白衣投入熊熊烈焰中(注)。 

  再不然,带着所有零用钱离家出走,去台北大吃大喝一顿,等到钱花光了,就饥寒交迫饿死在路边。总之,在我所有的设定中,我剩下的人生不会超过一个月。唯有幻想父母、老师同学(尤其是那个毒舌的姑婆芋)对着我的墓碑流泪忏悔的模样,才能带给我一丝心灵的安慰。 

  (注:虽然贞德是被绑在柱子上,不是自己投火,不过这种细节不用太计较。) 

  这样的幻想持续了一个下午,直到我扫完地回到教室,桌上的一样东西才把我的妄想吹得一乾二净。 

  那是一个纸袋,里面装着一本书,书名是「中国结的奥妙」。里面全是用我花了一个中午辛辛苦苦学会的各式绳结编出来的美丽饰物。另外还有四捆颜色不同的细绳,和一张纸条:「明天中午准十二点,带着便当过来。」 

  这我就真的想不通了,她不是说看到我就没力气教书了吗?不过我更不敢相信,我居然还有勇气踏入那间办公室。 

  不能否认的是,那本书多多少少收服了我,二来老话一句,没胆子违抗老师。没想到因为我的没胆,竟改变了我的整个国中三年的命运。 

  从那天起,每天中午跑办公室便成了那个学期的例行公事。幸好姑婆芋没有再提起前一天的不快,让我稍微安心了点。 

  这样的发展虽然有些奇怪,却使我的国一生活变得可以忍耐。在教室里午休的时候,同学们总是三五好友围成一圈热热闹闹地吃饭,只有我孤伶伶地窝在自己座位上。内心深处始终还是希望有一张桌子,能让我大大方方走过去,跟主人并肩而坐。即便那个主人是姑婆芋。 

  刚开始的时候我跟老师很少交谈,只是闷声不吭埋头吃饭。我因为有前车之鉴,加快了咀嚼的速度,却还是比不上老师的神速,而老师一吃完我就得跟着收摊,所以我的饭盒越带越小,下午总是饿得肚子直叫。 

  老师的桌上总是放着一台小录音机,每天中午都放着西洋音乐。每首歌的曲调都是十分甜美悠扬,唱歌的总是同一个女子,有着嘹亮温柔的嗓音,跟配乐浑然一体。我后来才知道那是木匠兄妹。 

  那时候港剧正流行,不论是家里的收音机还是街上商店的音乐千篇一律是「楚留香」、「杨门女将」,听得耳朵快长茧了;骤然接触到不同的声音,听觉神经总算复活过来,明明听不懂,却常有种冲动想跟着哼上二句。 

  除了中国结之外,我们几乎没有别的话题。在编绳结的过程中,老师还是像第一次一样,毫不留情地指正我的错误,但是我听久了,竟也觉得没那么刺耳了。因为她骂完之后一定会加一句「重来!」、「再做一次!」,不像其它人,在我出槌后,不是出口伤人,就是一声不吭,一脸不屑地抚袖而去。没有人会像她这样,一次又一次给我重来的机会。 

  渐渐熟络后,发现老师对我其实相当容忍,我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有一次没大没小地问了一句:「老师,你为什么还不结婚?」结果只得到一记让我头皮发麻的白眼。 

  随着日子过去,我开始了解到老师在学校内的处境。每次有什么麻烦的差事,从发意见表到收书钱,其它老师几乎全推到她头上。我也看过至少十次,别的老师临时跑来找她借课,或是交换假日值班,或代替做交通导护。 

  这些事姑婆芋总是一声不吭地全接下来,而老师们也觉得是天经地义,因为她教的是联考不考的童军课,因为她没有家累,不用急着去接小孩。 

  此外,那些年纪大她一轮,白发苍苍德高望重的男老师,在看到她的时候,总不忘语重心长地问着跟十三岁小女孩一样的问题:「黄老师,你怎么还不结婚啊?」 

  这种时候,老师总会腼腆一笑,并不答话。我觉得这真是太不公平了,为什么男老师可以问这种问题,我就不可以? 

  直到几十年后,当我坐在出租车里,听着司机自以为是地大放厥词,批评都是现在妇女不肯结婚,好好相夫教子,才弄得社会这么乱;而我却得拚命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时,我才真正体会到老师那种有口难言的苦闷。 

  第二次月考过后的第一个中午,老师问我成绩。当她知道我每科都在六十分上下起浮的时候,撇撇嘴说道:「考这种成绩,你以后是打算怎么办啊?」 

  我从小对读书就不甚在行,虽然看了很多课外书,但是一翻开课本,就会顿时掉进异次元世界里。书上每个字我都看得懂,但那些字一连起来就全成了符咒跟密码,化成一团白雾塞满我的脑袋。就连老师上课跟考试,用的也是只有好学生才懂的暗号,我就好象蒙着眼在迷宫里乱转,成绩之烂自是不在话下。 

  这也是我哥哥姐姐都念昂贵的私立初中,每天下课还要上补习班,我却只要跟随县立国中的铃声的原因。连着二次月考成绩都不理想,母亲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妹妹起步比较慢嘛,没关系。」 

  很多同学都羡慕我不用担心考不好要挨打,我本来也觉得自己运气很好,但是日子久了,在母亲强颜欢笑的宽容里,不免感觉到不被期待的孤独。 

  我们学校到了二年级就会实行能力分班,前段班是每班的一到十名组成,联考目标是高中跟明星五专;中段班是集合目标在五专跟高职的学生,至于后段班,美其名为「就业班」,却完全没有任何就业辅导或职能训练,就是由你玩三年,毕业后就随人顾性命了。 

  对老师的质问,我也只能耸肩以对:「大概就去念后段班吧。」 

  「你以为后段班是这么容易念的吗?」 

  我疑惑地看着她,念后段班有什么难的,不是都不用读书吗? 

  「你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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