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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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啦之类的。
真是无聊死了!我想当男生又怎么样?不行啊?全班都是女生,我不跟女生在一起要跟谁在一起?还问我为什么头发剪这么短,干他屁事啊!」
「这些问题还好吧?干嘛这么生气?」
「讨厌的是他的态度!好象在审小偷一样,一脸神经兮兮,我头发短又不犯法!」
「结果你怎么办?」
「我跑给他们追啊。不敢回家身上又没钱,快饿死了。」
回到她家,整个屋子已经快翻过来了。她母亲跟祖母听老师说她从学校跑出去一整天不见人影,急得要报警。见她回来,还没来得及发作,如君已经拖着我躲进房间里。
「真是,她就是爱紧张,我又不是第一次跑出去。」
然而我对她的任性已经开始有些不满了。
「你下次不要再这样了,老师跟你妈会担心。」
「没办法啊。她要是再叫那个神经病来烦我,就算是联考当天我照样跑给她看!」
「只是叫你回答几个问题,有什么关系?」
「那种专家是专门辅导流氓跟太妹的!他们凭什么当我是太妹?」
「同性恋」可比太妹严重多了,同学。我心想。
「老师又不会害你,她一定是觉得这样对你比较好才找人来啊。」
「才不要!为什么只有我要辅导?为什么萧静雯不用?魏晨安不用?为什么你也不用?」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然说出:「你要是不接受辅导,我以后就不理你。」
她瞪大了眼睛看我,我也被自己吓得张口结舌,却没有改口的打算。
「为什么?」
「……」
「你也觉得我不正常吗?」
老实说,我不知道。但是根据我这几天勤勉向学的心得,同性恋的成因通常是患者童年时期的家庭环境有偏差(如君的父亲几年前过世了,家里只有妈妈跟阿嬷),造成心理畸型发展,如果不在青少年时期尽快矫正,她这辈子就完了。
「你说啊,我哪里不正常?」
「你偶尔一次听老师的话也不会怎样吧?快考试了耶!不要老是爱作怪好不好?」
她怒目瞪着我,我虽然背后发凉,却仍是咬紧牙关回瞪着她,心里不住地自我催眠:「我是为你好,我是为你好…」
瞪眼比赛持续了约五分钟,最后她跳上床,用棉被裹住自己,背过身去不再理我。
我再迟钝也知道这是逐客令。
那天之后,我们真的一句话也没再说了。但是班上的气氛越来越不平静。如君告诉她妈妈老师找心理专家辅导她,她妈妈跟阿嬷怒气冲冲地跑到办公室对老师大叫大嚷,骂老师居然当她女儿是神经病(在那个年代,「心理」这个字眼就是会让人联想到神经病)。
但是当我下课时间悄悄跑到办公窗外偷窥时,却刚好撞见训导主任、教务主任训育组长、辅导室主任、生活辅导老师跟导师护送着如君的祖母跟母亲出来,两人都低垂着头,伯母还不住低头啜泣着。
第二天,如君上学时脸上带着淤痕。
每天学校放学的时候,也就是三年级在晚自习前的用餐时间,如君都会被老师叫去办公室,到晚自习结束才放人。为了防止她像上次一样脱逃,训导主任跟教务主任等人都会留在走廊转角的地方等她。
我曾经从窗口看见她在一大群老师的簇拥下穿越操场,就像被押赴刑场的死囚。身材尚称高大的她,在那时看起来却变得好瘦小。
当然会有其它同学看到这幕奇特的景象,晚自习的时候免不了议论纷纷,引来萧静雯的高声怒喝。
我必须招认,那个时候,虽然心里多少有些同情如君的遭遇,但更大的成分是害怕。万一有一天老师认为我也是同性恋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像对如君那样对我?最糟糕的是,万一我真的变成个变态怎么办呢?要是不小心被人知道,上了报,会被写得多难听呢?爸爸妈妈一定会把我赶出去的。
那阵子我几乎是食不下咽,整天地提心吊胆。除了跟如君保持距离外,我也开始避开萧静雯,不敢跟她目光相接,她一靠近我就全身僵硬,笨手笨脚的老毛病加倍严重,讲话不但结巴还语无伦次,结果更引来她跟其它同学怪异的目光。
在这种情况下,我根本念不下书,成绩一落千丈。导师因此把我叫去办公室,非常有耐心地劝诫我,说她知道我在为好友担心,但是不要被如君的事影响,如君的事就交给老师烦恼好了,我只需要好好念书就行了。我只能唯唯诺诺,回去的路上,想到我欺骗了那样温柔的老师,心里愧疚万分,忍不住大哭了一场。
我唯一的能做的,就是比以前更疯狂地搜集关于同性恋的资料,我掏出所有的储蓄,买了一堆完全超出我年龄的书,又怕让父母知道,只能藏在床底下,每晚假装在用功,其实全把书放在课本下面偷偷地看。但是那些艰涩的专有名词,没有一个能安抚我,再加上担心家人推门而入,神经紧绷到了最高点。
整整一个月,我完全没注意如君的情况,直到期末考考完第二天的朝会,我才发现事态严重。
正在升旗时,排在我前面的如君忽然身子晃了晃,咕咚一声摔倒。我伸手去扶她,发现她的脸整个变成青惨的白色,嘴唇发紫,我还来不及心惊,她猛地双眼圆睁,「恶」地一声,吐了我一身。
如君进了医院,病因是急性肠胃炎。因为期末考紧接着就是模拟考,我过了二天才去她家看她。
她的气色已经没那么恐怖了,不过还很虚弱,整个人缩水了一圈。经过那么久的冷战,我们之间场面十分尴尬,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相看两不厌。
最后我终于找到话题:「你是不是冰吃太多了啊,怎么会得肠胃炎。」
「不是,」她微微苦笑:「我喝了我阿嬷去庙里求来的符水。」
「符水?」我整张脸都扭曲了。
「我跟你说,真的很恶心。」
「为什么要喝符水?」然而我马上就知道这是废话。
「因为要帮我…治病。」
至于治什么病,我想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抓头抓了半天,我才又想到话题:「我帮你把这次模拟考的题目带来了,你有精神看吗?」
「可以呀。你考得怎么样?」
「理化好难,我都不会写。」废话,没念书当然不会写。
「我看一看好了。」
又没话题了,我二十秒内接连换了几个坐姿,最后终于决定以「病人要多休息」为由告辞。
正要起身,她忽然抓住了我的手,布满红丝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我。
「黛民…」
「什么事啊?」
「你也觉得我有病吗?」她上次问这问题,是气势汹汹地质问,但这次却是双眼闪着水花,眼神和语气中充满了求恳,彷佛生怕我答出她无法承受的答案。
见了这种表情,我还能说什么?「不会啊,我觉得你很好。」
她微微一笑,仍带着热切的眼神:「我们是好朋友,对不对?你不会不理我,对不对?」
「当然啦…我干嘛不理你?」
她似乎是安心了,露出疲倦的表情,躺回枕头上,闭上了眼睛。
看着她憔悴的面容,我忽然喉头发酸,连忙飞也似地逃离了她家。
如君整整请了一个礼拜的假,我还以为她不能参加毕业典礼,但那天早上她还是出现了。看见她被同学们包围着有说有笑的模样,我终于感觉到久违的平和。
那天学校提早放学,我们两个再度并肩回家,感觉当真是恍如隔世。
她问我:「毕业了有什么感想?」
「哪有什么感想?明天还要模拟考咧。」
她笑了:「我也是。一想到联考卡在后面,就一点毕业的心情都没有了。不过,我现在下了一个决心。」
「什么决心?」
她看着远方:「联考前,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做。做完了以后,不管结果怎么样,我都要暂时把它放在一边,认真地去考试。」
「什么事?」
她看着我微笑,没有回答。
在我们要分手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什么,从书包里抽出她破破烂烂的笔记本递给我:「这个你先拿回去看看,如果还不懂再问我。我是不太会教人啦,可是我一定讲到你全懂。」
回到家里,我满腹狐疑地翻开笔记本,原来是上次模拟考那张超难理化考卷的解答。每一题都写得密密麻麻,就连最基本的原理也附记在旁边,稍微复杂的地方还画了分解图。
如君的字还是一样丑,但是她尽了最大的力量写得工整,证据就是有很多橡皮擦的擦痕。字迹有些虚浮无力,显然是她在病中写的。
我翻了两页,只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拉力揪着我的心脏,痛得我不能呼吸。堆积在心里有如水泥块的积郁,一股脑全部粉碎崩塌。我锁上门,把头蒙在枕头里大哭起来。
一个多月来我始终自觉是全世界最孤独的人,没有人可以倾诉,没人明白我的苦恼,更没有人站在我这边。这时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会这么痛苦,因为我忘了最重要的东西。
如君是我最最要好,独一无二的朋友,这才是最重要的。但我居然忘了。
而如君,她自己的麻烦比我大得多,却还是会那样尽力地为我着想,拖着病体帮我写理化解答,这不正是我从小到大一直渴望而得不到,忠实温暖的友情吗?现在得到了,我竟然在心里暗暗嫌弃她,当她是变态,甚至回避她,生怕别人以为我跟她一样,我还算是人吗?
我哭了很久很久,眼泪多到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然后我下了决心。
我要去告诉如君,我永远是她的朋友。就算她是同性恋也好变态也好人妖也好,我永远都会帮助她。就算她把我传染成同性恋也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做辅导,一起治疗,一起恢复成正常人。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没有做不到的事,不是吗?
接下来两天我们忙着最后一次模拟考,我不想破坏她的心情,没跟她谈这些严肃的事。最后一节考完之后,我走过去找她,看见她正在书包里翻来翻去,一脸焦急的表情。
「你在干嘛?」
「我东西掉了。我明明放在书包里的…」
如君所谓的「放」在书包里,真正的意义是「胡乱塞」,所以常把重要的通知单或考卷之类夹在课本里遍寻不着,通常我帮她仔细检查过一遍就找到了。
「我来帮你找。」
「不用了!」她的反应出奇地慌张,几乎是立刻倒弹开来。看到我惊讶的表情,她才勉强一笑:「我自己找就好,你先回去吧。」
我闷闷不乐地回家。让我最不舒服的倒不是她那戒慎恐惧的反应,而是我知道,她找的东西一定跟李淑媛有关。
她八成又写信给李淑媛,却犯了老毛病,把信随手一塞,不晓得夹在哪本书里或作业簿里了…
作业簿…
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连忙找出如君借我的笔记本,仔细地翻了一遍,果然让我找到了。一个满布折痕的信封,收信人是「李淑媛同学」。
我呆呆地瞪着信封,瞪了许久。如君的秘密,害她吃了那么多苦头的秘密,现在就在我手中,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把信封夹回笔记本,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还给她。但是,心中就是有股无法克制的渴望,想看看她到底跟李淑媛说什么。别的不说,「同性恋」这种奇怪的生物,写的信当然也跟正常人大大不同吧?
我当然知道这是不对的,而且如君一定不会希望我看,但是好奇心怎么也压不下去。我把信封跟笔记本塞回书包,拿出参考书,想藉读书忘记这件事;但是每隔五分钟,眼睛就会不由自主地朝书包望去,想一探究竟的渴望就像蠕虫一样在我全身乱窜,让我坐立难安。
我开始不断地说服自己:没有关系的,我只是看一下下,不会说出去。况且,就算我把信原封不动还给如君,她一定也会怀疑我看过,与其被白白怀疑,不如自己先看了。此外,她瞒着我写信给李淑媛,对我已经是种伤害了,我小小地瞄一眼也不为过。
最后我找到完美的理由:既然我决定要跟如君一起治好同性恋的毛病,那我总得先确认如君是不是「真的」同性恋吧?搞不好她信里根本没写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全是老师们误会了呢。如果她不是,就表示我更不是了。我为了这件事痛苦了这么久,总该有权利知道事实。
「李淑媛同学你好:考试考得还满意吗?这是我最后一次写信给你了,希望你不要觉得不舒服。听你们老师说,我写的信让你觉得很困扰,是真的吗?如果真是这样,我只能说我很遗憾,但是我不是来道歉的,我不觉得我做错什么事,只希望不会影响你的考试情绪。
「我知道你跟老师都认为我不正常,老师怎么想我不在乎;如果你也是这样想,那也随便你,我无所谓。但是我希望你知道,我真的对你没有恶意,也不想让你不舒服。
我只是真的很欣赏你,很想跟你交朋友,所以想告诉你我的心情,并没有想要给你添麻烦。你要是不能接受那就算了,我不会在意,也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但是请你明白我的心意。
「我们马上就要毕业了,以后不一定会上同一间学校,也就是说可能不会再见面了。我想我应该还是会常常想起你,不知道你是不是也会想到我呢?我现在已经有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了,我想我以后还是会跟她做最要好的朋友,但是我对你的喜欢跟对她的喜欢是不一样的。
我觉得我什么秘密都可以告诉她,就连我喜欢你的事也可以,所以考完联考我就要告诉她,我知道她不会看不起我的。但是,当我高兴或难过的时候,我第一个想看到的人都是你。
吃到好吃的店,我都好希望下次能跟你一起去吃;看到漂亮的风景,也想第一个指给你看;每次打篮球,我都会想要是你能来加油该多好。我这样子,真的是不正常的吗?你可以告诉我吗?
「我想我就写到这里了,不知道你能不能了解。毕业典礼过了以后,直到联考之前,我每天五点到六点都会在公园的篮球场打球,如果你能明白我的意思,请你找一天有空的时候,来看我打,好不好?你不用跟我说话,只要远远地站在篮球场外,让我看得到你就好了,可以吗?如果到联考前一天,我还看不到你,我就知道你的答案了。你不用回信给我,也拜托你不要再报告老师了。
「我现在得肠胃炎躺在床上,手没什么力气,写字很丑请见谅。
林如君」
原来,如君所说的「一定要做的事」,就是把这封信交给李淑媛。
我把信读了好几次,等到我发现眼前一片模糊的时候,泪水已经无声无息地流了满脸。「我已经有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我知道她不会看不起我的」,每读一次,这些字句就会化为钉槌在我心头敲一下,震得我无地自容。
直到这时我才真正明白,我的好友是个多么温柔、多么用心的人。她是那么努力地在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老师们要把她成怪物来看呢?写情书给女生又怎么样?这封信里没有任何算得上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