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生命 说法-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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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残缺。我们常常感叹于滴水穿崖的耐性,而流沙对于泥岩层对于整个大漠的削损不是更具耐性吗?
黄沙在西部是一种丰富的语汇。它以不懈的努力去说服那些忧愁的褶子。它们打破了亿万年的寂寞,为大漠注入了生气和活力。它们甚至改变了那些永远痛苦的泥岩土丘,使其变了副模样。我在通往柴达木途中写下这样一段文字:
路旁不断有荒丘迎来。荒丘的颜色酷似虎皮,当地人称虎皮岩。虎皮岩被黄沙半遮半掩,一个个虎脑袋从沙幔中拱出来。虎脑袋有大有小,排列整齐,有的脑门上还能看清王字纹。
奇妙极了。这一排虎脑袋过去后,又迎来一排虎爪。虎爪筋脉丰盈壮硕、骨胳坚实粗蛮,透出一种骄横的动势,把黄沙踢腾撕扯出网状的窟窿。没有黄沙就不会有这些个虎脑袋虎爪,就是有了也不会排列得这般栩栩如生。黄沙把单调的大戈壁搞得活泛开来。它们过分热情地扑向过分冷漠的荒丘,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就去亲吻就去拥抱,热烈疯狂,缱绻缠绵,完全是一种自己的方式。它们终于感动了荒丘感动了辽阔的戈壁滩。如果没有黄沙,这里将会是怎样的死寂?
我坚信,读懂了沙子就读懂了西部,读懂了柴达木。
二、看沙不是沙
我把黄沙视作西部的语言,我陶醉于我的发现,我把它渲染得绚丽多姿,魅力无边。可是,柴达木人却不以为然。他们并不喜欢黄沙,甚至对黄沙充满敌视。即便搞艺术搞文学的人听了我对黄沙的激赏也不敢苟同。我与一位搞摄影的年轻人同行,我们一路上谈得很多。他带了好几台相机,100多个胶卷,一个专业味道极浓的皮箱,外加一个皮包。可谓全副武装。他的这套器械在整个柴达木也是最精良的。他到花土沟是为了给中国石油杂志提供摄影作品。他要住下来,照风景,也照人物。他在路上对所有的景色都不感兴趣。他告诉我最美的是尕斯库勒湖,是昆仑山的雪景。他说他到花土沟来过好几次都是天公不作美,没有拍成好作品。这一次,他说要托我的福。
刘元举的西部情结《西部生命》(11)
花土沟位于柴达木的最西部。一位石油作家把这里称为西部之西。这里应该算作柴达木最荒凉之处,如今这里成了柴达木最热闹的处所。这里有丰富的石油资源也有丰富的黄沙。
这里的黄沙对我可真够热情了,热情得使我无法忍受。
那是第二天的午饭后,我与年轻的摄影记者在房间里聊天。我们决定下午就去尕斯库勒湖拍照。他一边听我侃,一边整理着相机。我先是觉得嗓子发痒,干咳几声,愈发痒得厉害。我就以为是烟呛的。我问他,哪儿来的烟这么呛人?他抬头朝窗外一看,叫了声“坏了”。
窗外,一片浑黄的浓烟成了弥天大雾,吞没了所有的景物。电线杆子看不见了,楼群看不见了,仿佛世界一下子就到了末日。我扑到窗前,被这弥天大雾弄得十分新奇。大雾中偶尔闪出行人。行人全然没了立体感,影影绰绰,薄如纸片。我这时候全然没有意识到这是黄沙而不是大雾。黄沙怎么可以像雾呢?
我感到屋子里更呛了,呛得我不能张口,连喘息都困难。窗台上已经积了一层黄沙,桌面上,地面上也积了一层黄沙。所有的窗户都是双层,都关严实了,这黄沙怎么会挤进来呢?
摄影记者无比沮丧地装起相机,倒在床上蒙头睡大觉了。这种天气只能蒙头大睡。可是,我怎么也睡不着。沙子在屋子里弥漫飞扬,躲进被子里上不来气儿,露出脑袋更被黄沙呛得窒息。路上所有的好心绪一下子就被破坏了,这才明白为什么生活在这里的人不喜欢黄沙。黄沙真不是个东西!
刮黄沙时,就没有人上街了,也没有人吃饭。没有办法做饭,也就没有办法吃。我们非常艰难地把车开到街上,竟然找不到一处可以吃饭的地方。在这样的日子里,你就是花多少钱也找不着个吃饭的地方,遇到这种天气,你就会觉得腰包揣多少钱也没有用。密封极严实的日本车里边也照样钻进了黄沙。这叫做无孔也入。
回到住地,推开门,水泥地面已经成了沙漠,踩在上面挺软乎,还能留下挺深的脚印。
书也看不了,话也说不了,觉也睡不了,什么也干不了,这样下去岂不把人活活折煞?
年轻记者躺在床上讥讽我:“作家先生,黄沙对你多热情?我这是托你的福啊!”
整整一夜没有入睡。真倒霉,那天晚上,表也停了。我不知道时间,怎么也盼不到天亮,真是漫漫长夜!
世界被黄沙折腾得烦躁不安。躺不住,坐不了,心烦意乱,抓心挠肝。这是什么鬼地方。
怪不得有位领导来到这里说了一句石油工人爱听的话:在这里别说干活为国家作贡献,就是什么不干在这里呆上两天也该表扬。我本来决定在花土沟呆上一周,可是,我呆不下去了,巴不得风沙马上停下来,我立马就离开。
我啼听着窗外的呼号。什么时候能停下来呢?据说春天这里风沙一起,常常就要刮个痛快。一痛快就是三五天。最多一次刮了整整一周。这一周人们被困在床上吃不了,喝不了,带着口罩还不行,还往呼吸道里进沙子,就又在口罩上边加上一条湿毛巾。沙子倒是挡住了,可那不得把人憋死?
柴达木的风沙太可怕了,我真担心刮上一周。天亮了,风算是煞住了,可是天空依然不透明。那黄沙不肯从上面往下落。还是瞧不见昆仑山,还是望不到尕斯库勒湖。摄影记者一筹莫展。“对不起,拜拜!”
我们上路了,他留下向我招手。我祝福他等来一个透亮的好天气。其实,我也在默默地为我自己祝福。天气一直不开晴,会不会在我们行至半路时再刮起大风沙?只要风沙一起我们的车就别想开了,走到哪儿都得停。司机告诉我,有一次行车途中赶上大风沙。停下来等了一天一夜,风沙消停后下车一看,傻眼了,车的侧面大半个身子被削损得有皮没有毛了。
那是一台新车啊!司机心痛地强调。
由赞美黄沙到厌恶黄沙;由害怕黄沙到逃避黄沙,这是一个我所亲历的情感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环绕柴达木一圈。谢天谢地,风沙没有力气追逐我们的丰田越野车。不是它不想追而是它追不上。倒是我们的车轮把带起的串串黄沙抛在身后。回望那一团团无可奈何的黄沙,我觉得我夸大了它的存在价值。我把它看得过于强大。其实,它们只不过是受风的操纵,让它们躺,它们就得倒,倒的姿势都得由风来决定;叫它们起来,它们就不能趴着,没有一点商量余地;让它们安静它们才能安静,让它们疯狂它们就得疯狂。它们的喜怒哀乐全然不受自己的支配,它们没有自己的原则。
它的形象是一种风的外化,它的纹络从来就不曾是它自己的,在水下是属于水的,离开水,就属于风了。
三、看沙还是沙
回到敦煌,住在石油局的招待所。没有特点的建筑,没有特点的装修,没有特点的服务,算是隔绝了有特点的世界。招待所是在大道边。大道上光光亮亮,没有黄沙;招待所大院铺着柏油,平平展展,也没有黄沙;招待所从走廊到房间,铺着地毯,更是不见黄沙。黄沙到了哪里?
那是春日里一个极好的日子,我在极好的阳光底下,仰望着感觉极好的鸣沙山。
我满眼都是灿烂都是辉煌。从上到下辉煌,从左到右灿烂,辉煌和灿烂在这里没有什么区别。沙山的斜坡很是舒缓,牛毛般光泽细软,而线条清晰有如刀刃般的山脊无论直线还是弧度,都高贵得不可企及。居然有人踩在上面行进。人一到了那上边就渺小如蚁。一个人是一只蚂蚁,一队人就是一串蚂蚁。
刘元举的西部情结《西部生命》(12)
一粒黄沙,被人看得渺小,那是天经地义,而人被沙山的山脊线显得如此卑琐渺小则令我无比新奇。我简直无法相信,这么伟岸的沙山全都是细如牛毛的黄沙堆成。沙子的属性原本就是松散的,是没有凝聚力的,比如我们常说的一盘散沙。在我生活的东北,无论城市还是乡村,所有的沙子都是松散的。因为松散而任人宰割,因为松散而过于低贱,因为松散而形不成气候,更形不成风景。但是,在这里我看到的沙子却具有着伟大的魅力。这种伟大魅力是来自一种群体意识。它足以震动天地万物,更能够震动人类。
然而,古往今来,多少名人志士光顾这里,他们无不为鸣沙山的奇观而震动。早在魏晋的《西河旧事》中就有记载:“沙州,天气晴明,即有沙鸣,闻于城内。人游沙山,结侣少,或未游即生怖惧,莫敢前。”唐时的《元和郡县志》中记载:“鸣沙山一名神山,在县南七里,其山积沙为之,峰峦危峭,逾于石山,四周皆为沙垄,背有如刀刃,人登之即鸣,随足颓落,经宿吹风,辄复如旧。”五代的《敦煌录》云:“鸣沙山去州十里。其山东西八十里,南北四十里,高处五百尺,悉纯沙聚起。此山神异,峰如削成。”更神异得是沙山的鸣响:“盛夏自鸣”“声震数十里”。鸣沙山过去叫沙角山、神沙山,后来改为鸣沙山。这说明人们更感兴趣的是它的鸣响。它的鸣响已成为千古之谜。可是,至今,也没有对它的鸣响作出统一的解释。现代人用科学去探究,得出四种观点:一为静电发声说。认为鸣沙山沙粒在人力和风力的作用下向下流泻时,含有石英晶体的沙粒相互磨擦产生静电,静电放电即发出声响。众声汇集而成大声。二为摩擦发声说。认为鸣沙山在天气炎热时,沙粒特别干燥而且温度很高,稍有磨擦,即可发出爆裂声,众声集合便轰轰隆隆,震荡不已。三为共鸣放大说。认为鸣沙山群峰之间形成的豁谷是天然的共鸣箱,沙流下泻时的发声在共鸣箱中共鸣放大,以致于形成巨大的声响。四为大环境回声震荡说。此说认为鸣沙山周围有一个“回声震荡箱”。这个震荡箱包括山凹,建筑物,以及附近的村庄和林带。我对所有的这些个说道均不以为然。我觉得这些解释对于鸣沙山毫无意义。
鸣沙山已经形成3000多年。3000多年中,它不停地鸣叫,对大自然鸣叫,对人类社会鸣叫。大自然听不懂,人类社会也无法听懂。数千年来,它就这么鸣叫着。它的声音越来越嘶哑越来越沉郁,也越来越深刻。那是一种高亢的宣言也是一种悲愤的倾诉,很遗憾,古往今来,我们的大自然没有听懂。要是听懂了,就不会有那么多那么深的断裂,就不会有那么散那么孤寂的荒丘;可惜我们的民族也没有听懂。要是听懂了,这里就不会有过那么多的战乱,那么多的荒冢,那么多那么多的伤口,在流血,一直流着……
我固执地按着自己的逻辑解释它这生生不息的鸣叫。也许这很牵强,但是,很有意义。
古往今来,那么多的文人墨客倾听过它的呼叫,而如此感悟者,非我莫属。实为幸哉!
7 花 土 沟
——柴达木系列
刘元举
对于我们许多人来说,柴达木是一个陌生而高远的地处。3000公尺的海拔,年降水量不足200毫米而年蒸发量却是2000~3000毫米,是全世界蒸发量最大的地区之一,而它的年日照时数最高可达3602小时,超过“日光城”拉萨和藏南的定日,居全国之首。加之每年春秋两季那惊天动地的大风沙,使它的环境糟糕透顶。别说常年累月生活在这里,工作在这里,你就是到这里呆上两天,什么不用干,也绝非是件容易的事。
茫崖就是花土沟柴达木
最苦的地方首推花土沟。花土沟在柴达木的最西端。它紧挨着新疆,从地图上看,再往西迈出一步就是米兰古城,就是楼兰古城。地图上把这个地方叫做茫崖。石油人给这里取名为花土沟。顾名思议,这里的泥岩地貌呈花纹状的沟沟岔岔,有一片土山就有一片花纹沟,到处都是土山就到处都是花纹沟。这里是青海石油局的前线指挥部。指挥部设在市中心的位置。有楼房有院落。还有那种挺讲究的月亮门。站在这儿就像站在我家的那一片居民小区。想象中的指挥部是些简陋的小矮房子,没有规整的院落,就是有墙也是那种歪歪扭扭的土坯墙。或许我来此之前,耳闻得艰苦太多,我把这里想象得过于荒凉。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里是一座城市。
这里有像模像样的街道,像模像样的商店,像模像样的招待所。就连街上走着的女孩子也穿得像模像样。随着步态而摆动的裙子和谐流畅,而那披肩秀发更能体现城市的柔情。
这使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正到了花土沟。我感觉走在花土沟的街道上与走在沈阳的街上没有多大的不同。只不过人少了一点,车少了一点。再一点不同就是这里时差与沈阳晚3个小时左右。
在沈阳这时候已经进入了夜晚,可这里依然有着明晃晃的光照。
陪同我来的是青海石油局的文联主席,还有一位新闻干事。文联主席是老同志,其实也不过50岁。但是,花土沟没有老年人,50岁的人在这里就是老大爷。新闻干事是位30来岁的北京人。他的父母都是当年从部队上下来到了柴达木的。那时候,他留在北京姥姥家。
刘元举的西部情结《西部生命》(13)
中学毕业他来了柴达木。几年前,父母退休回到北京而把他扔在了柴达木。我说他是被父母抛弃了两次。我问他为什么不回北京,他想了想说,回去已经不适应了。
适应柴达木的人已无法适应城市。而作为一个从小生活在北京的年轻人,是怎样适应了柴达木呢?
我们第一站到了电视台。花土沟的电视台较之城市的电视台多少有那么点土气。这是指那些土色的平房而言。但是,这里工作的记者和编辑一点也不比我们城市的电视台工作者土气。我们到的那一天正好是三八妇女节,电视台里找不到人,都到酒店去过妇女节了。我们借着妇女的光也赶到了酒店。柴达木人没有不能喝酒的,他们对人的全部热情也表现在劝酒上。尤其他们听说我是只东北虎,就更是频频举杯。电视台总共有五个人。播音员一人,记者编辑二人,司机一人,台长一人。除了台长外,其余人都是轮换着。短则半年,长则一年。
台长很热情,看上去有40岁,其实,他才35岁。整个酒桌上除了文联主席,还没有一个人比我年龄大。席间,我问过台长想不想离开这里。他很诚实地说当然想了,可是,他继而又摇了摇头。他妻子是税务所的所长,工作干得相当出色。台长说难就难在妻子的工作调动。他们的孩子已经上了三年级。谈到孩子,话题就更显得沉了。这个地方就是再像城市,教学质量也是可想而知了。在城市孩子的出路是读书,在这里,除了读书还有什么盼头?他们对孩子考大学的愿望肯定不比我们城里的家长差。那天的酒喝得不好,一方面是我不会喝酒使台长他们喝不出情绪,二来,我们谈到孩子,把话题弄得过于沉重了。这使我晚上失眠时,一合计起来就后悔不已。我从来不失眠可在这里我却天天失眠。失眠是一种不适应的反应。但更让我不适应的是一场大风沙。这场大风沙把花土沟的真相暴露无遗。
风沙是从下午开始刮的。人躲在屋子里也躲不过风沙。风沙无孔不入,再严实的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