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生命 说法-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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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部长说他这样做肯定是错了的,上边也没说他对,只是我们需要来点儿高姿态。我问副部长究竟是上边哪个人打来的电话,他说是宣传局的某位大员。其实,我是不应该这样问领导的,但是,我一向是个喜欢刨根问底儿的人,何况这个事情始终让我耿耿于怀。因为这个打到我们省委宣传部来的电话,与那个打到各报社不让发文章的电话,都让我刻骨铭心!
但是,副部长给足了我面子,他没有打官腔。但我事后一想,我问得有多么不妥呀,假如我是副部长,对于这种直截了当的发问,肯定也会心存不悦的,至少说明了一个人在政治上的不成熟。哪个领导不喜欢乖点儿的下级呢?这样一来,你还想往上升迁吗?你给人家留下一个什么样的印象呢?
副部长说完了他的意思,微笑地看着我,等着我的表态。可我觉得我像一个被人家欺负得无处躲藏的孩子,面对应该给自己撑腰的家长,却无法得到真正的首肯。
我的倔强与我的自尊使我无法讨取也不想讨取任何人的欣赏。我的答复显然是生硬的。
我说,如果说到高姿态,那么只有一个前提,就是他必须当面向我认错,否则,一切都谈不上的。
副部长的微笑在他喷吐出的烟雾中消失了。我只能起身告辞。事后,也不能不有些后悔,人家副部长毕竟是乘兴而来,快过年了呀,让人家不愉快这多不应该!
三天后,省委书记召开了全省文学艺术界专家迎春节茶话会,我有幸出席。
会上,我见到平时不易见到的一些重要人物。他们当中有人知道了我在打官司的事儿,他们不同程度地询问着,关心着。令我特别感动的是省委副秘书长东晓先生,他态度特别明确,他说,不能让他!他抄袭了我们作品他还有理了?!虽然短短几句话,但这是我所听到的来自省里领导方面最温暖的话,我当时鼻子一酸,就说不出话了。
一个人在受到委屈时,在感到深深无助时,这样的一句话,真是胜过千金呀!那些当年被打成“右派”的人,他们在记述自己苦难经历时,为某位同情者的一句话而终生感动的情景是一点不为过的。人真是脆弱的,人真是情感的动物。人太需要支持和关心了!
茶话会由宣传部部长主持,而后是省委书记讲话。那一天的情况我记在日记中,是2001年1月20日。
茶话会之后就到了年根,好像是腊月二十九这天下午,我正在电脑前写作,接到了党组书记的电话。他说,宣传部的部长委托他打电话给我。宣传部长跟我并不熟悉,我想,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情,可能他都不会知道我的名字。部长的意思很明确,是让我放弃这场官司,还说要安定团结云云。我的官司与安定团结挂上钩了,多受抬举呀!我一下子就炸了!我对书记发火了:这叫什么逻辑?这叫什么事儿?安定团结?这与安定团结有什么关系?这不纯粹是——我想说的是一句最粗俗的话,但我还是羞于吐出口,不说这种粗话,我就想骂人,可毕竟人家是领导呀,我一时找不到更赶劲儿的话,只能气得直喘气。
终于,我坚定地说:这个官司我打到底了!别说宣传部长,就是省委书记或者再高出几级的领导打电话劝我也多余了!我是不会放弃的!
打官司的滋味儿(11)
当我将电话“啪”地一声挂上时,我的脑子嗡嗡作响,耳边似有一群苍蝇在乱飞。
我的心绪糟糕透顶,这种情绪一直影响了我的过年心情。
2001年的春节,我是在相当焦虑与烦躁中度过的。大年初一,我就与妻子吵架了。在这样的日子里吵架,是我们结婚二十年都不曾有过的。
生气呀,真生气,生真气!我生气为什么他们按官阶递增着一个个找我,让我放弃维护正义的权益?他们怎么就这样无视知识产权?他们不是一般的人,他们应该比我更清楚知识产权的重要性!我一个区区主编、作家,置于庞大的官场不过一介书生,我只不过维护了我自己应该维护的权益罢了。我维护得多么脆弱多么无助,我这种微不足道的维权,居然影响了“安定团结”,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然而,我更多想的是这件事情的背后。或许我们的领导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我,也并非是他们自己的本意,他们也是受人之托。而这种始终抓住,始终希望通过行政手段来做我工作的人,怎么不会想想刘元举是个作家,他不是个想往上爬的人,他不会因为行政干预而放弃原则放弃尊严!他是个有思想有见地的人,他是个有着坚定的人生追求的人!如果我知道这个打电话的人是谁,或许我会义正词严地告诉他我的想法,我可能会与他进行一场关于知识产权、关于是与非的激烈辩论。我还想问问他,张建伟为什么不认错?他不认错你为什么偏偏想让我退出让我放弃让我吃哑巴亏?你这样岂不是害了他吗?我还要问问他:世上有这个道理吗?你的东西被人家偷了,你还得高姿态,你还不能追究偷你东西的人,追究了就不利于安定团结!抄袭人家作品的人,不就是文盗吗?其性质与小偷何异?
妻子一向是个息事宁人的人。她身体不好,神经脆弱,经不起一点压力。尤其她总是替我担惊受怕。这种担惊受怕始于我第一次去闯荡黄河源时。
那一年是1988年。那时候,是我人生的低潮时期,工作生活多方压力搞得我心灰意冷,就好像命运之神变着法儿作弄我。我们结婚就没有房子住,住在办公室里,颇有点苟且偷生之感。
好不容易给了房子,却是在边远的新乐小区而且是一楼,厢房。那个房子格局十分不合理,一条走廊曲里拐弯,我在不足四平米的小屋子里写作。屋子里采光不好,白天也得开灯。这种极度狭窄的空间带来了我内心与日俱增的压抑与憋闷。终于我决定走出去透透气儿了。
我去往黄河源时,没有告诉妻子。她只以为我是因工作需要去西安组稿。
确实我头一站去了西安,住了两天,从西安坐上了去往西宁的列车。诗人晓雷当时还在《延河》编辑部,他一直把我送到车上,而且他给我联系了西宁的著名诗人白渔先生。我在西宁见到了白渔,他十分豪爽,与我一见如故,请我到他家吃饭并给我朗读他的黄河源抒情诗。他听说我要一个人去黄河源,眉头锁紧了。他说这个季节不好,要去应该在夏季,夏季黄河源头才充满诗情画意。他说格桑花美得不得了,他说苍蝇也可爱得不得了,可以像蜜蜂一样传授花粉。他说夏天的黄河源一切都好得不得了,却独独不赞同我在这春寒料峭的三月去往黄河源。
他见我执意要去,也不好再阻拦。《青海湖》杂志社的同仁们也曾劝阻我,他们听说我从未去过高原,便给我讲了好多高原上应该注意的事项。他们特别强调了高原反应。他们确实想得很细,替我借到了一件皮大衣。那是件很厚很沉的大衣,里边是白色的长毛,如果翻过来穿在身上,我就成了一只立起的绵羊了。亏了这件皮毛大衣,什么时候想起来,我都对《青海湖》的编辑同仁们感恩不忘。
他们给我送行,我觉得他们的表情过于严肃,而这种严肃多少有些悲壮的意味,这使我对于自己独闯黄河源本来就没底的心里边,更加显得没有着落了。但是,我仍然为自己平生决定的一次冒险而滋生着莫名的亢奋。
要去往黄河源,得乘坐公共汽车。因大雪封山,从冬天一直封到春天,我在西宁汽车站买到了雪化后的第一辆公共汽车的票。买到这趟车票的人中,还有冬天时,从玉树那边过来的人,因大雪封路,他们到了这边就回不去家了,只能等到第二年大雪开化后,路通车了,他们才能重新回归家园。
头一辆车是在早晨迎着阳光离开西宁的。我的心情也随着阳光一起明亮开来。我的装束可能与车上的人不一样,而且差异特别悬殊,所以,我上车以后,就不断地有人朝我投来好奇的问询目光。有的干脆直接问我去往哪里?去做什么?
这辆车从西宁始发,终点站到玉树。我要去的是玛多县。黄河源是在玛多县境,我是从一位参加黄河漂流的人那里得知的。我对于玛多也好玉树也罢,是同样的陌生,我只知道汽车是朝前方开的,至于什么时候能够开到,开到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将会遇到什么,会不会有危险,会有怎样的危险我是一无所知。
出了西宁城便奔上高原了。高原也是平地,在视野中是看不出来有多么高的,能看出来的只是那山体一律的光秃,偶尔有棵树,丑陋地吊在那里,与奇形怪状的山石相衬,根本谈不上诗画之意。高原的路好像不是人工修出来的,而是车轮自然碾压出来似的。那么宽阔的草场地,似乎可以任意去压,在草原中间压出来了笔直的辙线,一直通向远方。远方蒸腾着温润的气息,令人神往。
打官司的滋味儿(12)
草原的草经过一冬的休眠,更枯更黄了。还有一些未融化尽的积雪,折射着阳光的斑驳。停了一冬的高原,被我们这第一辆公共汽车唤醒了,其欢迎我们的热烈情绪,不难从四周的景色中感受到。阳光越来越热烈,枯草也越来越光芒闪烁,还有黑色的牦牛朝我们观望,牦牛毛编织的黑色帐篷冒出的缕缕炊烟,都让我倍觉亲切。
傍晚时分,汽车停靠在河卡,我们住的地方是一个兵站。简易土房子围成一个四合院,外墙粉刷着白灰。房子里瞅哪儿都是灰蒙蒙的一团,窗户透风,一铺土炕,炕边有一个火炉子,烤火取暖靠得是干牛粪。这是我头一次看到了牛粪的作用。后来,在孤身去往黄河源的途中,我在藏民的帐篷里看到藏民用干牛粪当做抹布擦拭饭碗,然后给我倒上奶茶时,我对于干牛粪的价值有了更深的认识。
在河卡的那个傍晚发生了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情。当时,我一个人踱出了兵站院子,来到了更为广阔的街上。街上其实很少有人,我看着沉甸甸往下垂落的夕阳,就不由自主地逛到了牧场。所谓牧场周围没有高大而严实的围栏,随时都有缺口。而这种缺口处是导致我进入险境的最直接原因。
我仰望着高远的天际,头一次在这么平阔的地方散步,根本不用担心马路上的车辆,那份感觉真是爽极了。我悠然自得地行进着,不知不觉间,走进了牧场深处,定睛一看,我的前边突然蹿腾起四股狼烟,四条壮硕的狼径直朝我扑来了。我惊恐万分地回顾一眼,身前身后全不见人,眼见那四股烟尘迫在眼前时,我根本无处躲藏,只能硬着头皮等待危险。
我把四只藏獒当做狼了,事实上藏獒比狼可怕,它们猛如雄狮,发鬃被风吹拂掀动着,使脑袋看上去显得很大很凶。当时我的神志格外清醒,几乎是在一股旋风猛烈刮来的同时,四个凶神从不同方位同时朝我扑过来,遮天蔽日,它们的战术非常明确,是要霸占领空权,希望将我扑倒,然后再作处理。当它们大气磅礴地扑向我时,我半蹲着左扭右晃,一一躲闪着。我的肩头感觉到了藏獒的巨爪,耳边被它的脑袋和喘息弄出的一片恐惧的风声淹没。当我绝望中忘记了呼喊时,我的身后有人替我呼救了。那是一个藏族女孩子,她的声音惊人地响亮,可能传出去很远很远。随着她的惊叫,我听到了远处有一个男人的权威声音响了起来,随后,这几条藏獒不再朝我猛扑了。在我几乎瘫倒着无法迈步时,一个身着藏袍的男人远远过来了。他冲我一笑,黑炭般的脸上跳荡着一排雪白的光亮闪闪的牙齿。
我的肩头被抓破了,衣袖也不知怎么被扯开了个大口子。
藏獒的凶猛令我惊魂甫定。我把它们当成荒原狼了。后来的日子里,当我一个人在通往星宿海的途中遭遇了荒原狼时,我才真正比较出来狗与狼的差别。我在《西部生命》一书中,翔实记述了我遭遇荒原狼的情景。现在想想,还恍然如梦。
那次真是一次如梦的远行。危险不仅仅来自猛兽,还来自海拔五千多公尺的高原反应,来自天气的瞬息万变,来自我体内的多种不适应。终于我浑身瘫软地躺倒了,先是躺在藏民的帐篷里,而后是搭乘了淘金人的汽车回到了玛多,依然昏昏欲睡,不吃不喝,在玛多的一个招待所里我昏睡了两天半,发着烧说着呓语,如果再发烧下去,我恐怕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在那种孤独无助的情况下,不止一次地思考过死亡。我就像一个人在滔滔浪涌的大海中游泳,筋疲力尽时,你不能指望任何人来救你,你只能靠自己的仰泳,慢慢地躺着漂着来逐渐恢复体力恢复信心,只能自己救自己。依靠别人是不行的。
事实上,我在孤身闯入黄河源时,最深切的感受就是生命的无助感。
我回味这些危险经历,是要说明当时妻子一点都不知道。后来,她从我的文章里边看到了,才开始了真正的后怕。这种后怕使她越来越敏感。比如我在柴达木时,她必须让我每天给她一个电话,报告我的行程,否则她就睡不着觉。而我在遭遇到那场大风沙时,三天没给她电话,她就疑神疑鬼了。
还有,我去欧洲那次。行前,我还在写《西部生命》这部书。我是要求自己一定要抢在去西欧之前将我在柴达木的感受写出来的。最后一篇散文是《忧郁的敦煌》。这篇文章我写得很有宿命色彩,不仅沿途的石头是黑色的,连莫高窟里边的武则天的画像也变成了黑色的,岁月是以黑色的形态在向我讲述着生命的悲情,当然还有我对三毛走西部走到了人生尽头的感慨,抒发了一个人孤寂行旅中的宿命意识。
当我写完这最后一篇文章,并打印出来时,已是翌日清晨了。当天我就乘车去北京,然后由北京飞赴布鲁塞尔。由于我只是沉浸在头一次出国远行的亢奋之中,完全忽略了我妻子的心情。她看到了我的《忧郁的敦煌》,她在我走后读完了这篇一万多字的文章,她的担心一下子达到了极致。她开始恐慌地注意电视新闻,担心是否有飞机坠毁。当我到达巴黎,在街头的电话厅里给她报了个平安消息后,她哭了,而后又笑了,她说她一整夜听到的都是飞机坠毁的声音。
应该说,她是个非常爱操心的人,她是个弱者,身体心理都很脆弱,我应该更多地照顾她。但是,我一旦远行,就顾不上她了,而她为我的担心焦虑却会永远伴着我的匆促步履。
打官司的滋味儿(13)
当一些记者因为张建伟轻松地在十天时间里完成17万字的《蝉蜕的翅膀》,并且与我一同获奖时,他们都在问我,为了写作《西部生命》究竟付出了怎样的辛苦怎样的代价时,我都要有一段长时间的沉默。有些所谓艰苦是可以说出来的,而有一些是说不出来的。说不出来的,就沉淀下去了,而且永远也消化不了,形成了内心的疾患。
或许经历过多次的孤身远行,比如后来又两番去了柴达木,又去了新疆,去了西藏,对于整个西部的轮廓感受得以完成后,我觉得,基本上能够从容应付我所遇到的许多困境。从而,我一次次获取了创作的灵感和激情。我已经锻炼了自己的意志和信心,我自以为我不会在乎任何挫折与磨难了。
如果说远行使我置身于孤立无援的境地,能够磨练我的意志与信心的话,那么在打这场官司中我所处于的无助状态,则令我受到更多更大的伤害。搞得我相当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