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厌倦-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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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恋爱的时候,她偶尔也会溢出暖意,他多么愿意融化在那片温柔里,看着她瞳孔里小小的自己,凑近了看,会不会她的眼里只有他,直到永远。
后来他们经常去同嘉,起先浩浩荡荡,然后三五成群,虚设的幌子起来越少,最后,在一个明媚的午后,他在走廊里邂逅了她,她刚洗了手,正抖动双手甩着水滴,那个动作轻俏迷人,还有她的长发倾泻在左肩。
他们没有课,走廊里亦没有旁人,天时地利,他对她说,一起去同嘉么。这个邀请没有经过大脑斟酌,似乎他走出教室,便预知会见到她,早就准备好了措词,只等她听取。
他说完了,方才犹豫起来,脸别过去,也转过身,作势要走,他惟恐她不允。
走廊的尽头是一个小小的阳台,有大片的阳光,还能看到碧绿的树叶,以及蓝天。她亦不语,低着头,跟在他身后,脚步不徐不急,一直保持一米的距离。
他紧张而愉悦,左脚轻快,右脚凝重。他觉得自己这便朝着爱情走去了,他所向往的那个甜蜜所在,那时,确实很想很想与她在一起吧。多年后,霍思远还清晰记得自己掌间的汗。
经过楼下的紫藤花架,花架下的自来水管一如既往地汩汩朝上冒着水,像个小小的喷泉。很久了,一直没人来修,学生经过时,常常俯身洗手,水量并不大,这种浪费是悄无声息的,带着点宁静的诗意,不具震憾力,在可以容忍的范围内。周围的土地一直是微湿的,水渗入土中,扩散开来,紫藤得了这样天长地久的浇灌,开得更为绚烂。
他记得她伸手折了朵紫藤,仰着头,唇边有笑容,她一路转动着那朵小小的紫藤,出了校门,这才与他并肩走了。
他努力使气氛不暧昧,但他是喜欢暧昧的,暧昧就像有人在脖子里呵了口气,暖洋洋,四月春风熏人醉,有着一定分寸,浅浅薄薄,似乎是一小点墨汁,沾了水,在宣纸上弥漫开,稀释了那点色泽。
再近些,他们可以再近些。
同嘉那天竟然没有人,霍思远惊讶地去问服务员,才知一小时前还人满为患,但突然停电了,空调打不出来,里面如蒸笼,便作鸟兽散了。
满场只有他们俩,昔日水泄不通的场地,在此时空旷得寂寞丛生,这暧昧因此更浓了。她不声不响地换好了溜冰鞋,小心地扶着栏杆下场,她已经娴熟很多了,虽然偶尔还有牵绊,但已能跟随他的步伐。
音乐哗一声响起,旱冰场内挂着的电视上出现了张信哲清秀的面容,他声音里的幽怨布满了那片空荡。
霍思远一直记得他飞身下场时,她正伫立在场中央,灯光下,她拈花微笑,惯常的冷眼消失得无影无踪,竟有点怯意地看向他。
这便是爱情了吧,他绕着她,一圈圈地打转,正面,侧面,背面,无论哪一个角度,她都和他所期望的一样美好。他朝她伸出手,携着她飞了起来,越滑越快,越滑越快,快到随时可能摔得粉碎。她的裙子旋出一个好看的弧形,她被他牵引着,引向世界尽头,引向虚无,引向梦。
他们是轰轰烈烈爱了一场的,在班上,他们是惟一一对四年来形影不离的恋人。班上的男男女女就像散乱的分子,不断地进行排列组合,只有他和她,以一种笃定的姿势天长地久着,他疑心他们便要这样天长地久了。
如果不是恩宝,如果恩宝,如果恩宝。
恩宝是美术系的,当时,她是系花,头发剃成了板寸。江迈说,检验一个女人是否是美女,就剃光她的头发,这句话在恩宝身上得到了十之八九的验证。恩宝头发那么薄,但依然不损她的风情万种,举手投足间欲语还休。恩宝惯常的一个动作是下巴微低,眼波朝上一掠,恩宝爱穿极短的衣裳,黑色的,露出腰腹处那抹白,蓝色牛仔裤裹得紧紧,裤管遮去鞋面,更衬得双腿修长。
霍思远和恩宝的交集亦始于同嘉,那天,他和张行在二楼打台球,正全神贯注之际,门被轻轻推开了,恩宝站在门口,背后有阳光,耀了一下霍思远的眼,他眯着眼,看着恩宝妖妖娆娆走过来,恩宝的手搭上张行的肩,有些嗔怪似的,躲这里玩哪。
张行受宠若惊,忙不迭递支烟过去,恩宝头凑过去,用嘴接了,那个姿势有说不出的妩媚别致,霍思远脑里飞快闪过四个字,唇红齿白,然后手一乱,球打偏了。
恩宝上前一步,从霍思远手里拿过枪杆,我来。她穿着低腰的牛仔裤,上半身压在桌上,浑圆的臀部翘得高高,线条极其诱人,她的球技在霍思远意料之外的高明,风卷残云般收拾了大片江山。其间,她不停地调整角度,变换姿势,俯低处,衣领半垂,那一片何其柔软的白。
那片柔软侵入了霍思远的脑海里。
他们这便相识了,霍思远的时间变得紧张起来,他不停地匀出一丝缝隙,好去见一见恩宝。有时候恩宝在二楼打台球,燕声在一楼溜冰,霍思远就楼上楼下地跑,左右逢源里他觉出了一些自己的卑劣,但他无能为力,因为恩宝的眼波轻转,使他沉迷,而燕声,燕声是他心灵的家。
恩宝对于这个局面是知晓的,但她只字不提,有时路上邂逅霍思远和俞燕声,恩宝远远地看一眼,仿佛素不相识,仿佛波澜不兴。
恩宝并不是那种可以委曲求全的女子,霍思远对于这一点很明白,他想,也许是恩宝对他亦只是一时贪恋,那他们便一拍即合,缠绵过后走向分离。
那晚,恩宝穿着黑色裹裙,身形婉转至不可说。恩宝指间夹一支烟,近了霍思远的身,眼神迷离地凝视他,微启红唇,轻喷一口于他脸,他双眼一酸,下意识合起来,恩宝伏在他胸前,低声念了句,情烟把眼迷。
恩宝的身体温软的,柔情的,一碰便醉了,长裙委地,在学校招待所的床上,他们彻夜贪欢,迷恋每一处风景无限,恩宝的喘息是娇亦妖,在他的耳边时幽时暗,时近时离,时久时促,她的声,她的真。
在某一瞬,黑暗无边的黑暗里,思远的手上有泪滴,他恍惚间,知道恩宝落泪了,落了他一掌。
他有一丝惧意,从脚底升起,却亦甜蜜,在难言的忧伤里,止不住地欢喜起来。
后来,他和恩宝的幽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招待所的服务员都熟识了他们,一见两人便微笑着点头,205。
205是他们的房间,恩宝喜欢这一间,可以看见朱红色的湖心亭,早上的时候,空气里有栀子花香。恩宝说,小时候,经常有蓝衣老太太,头扎花巾,挎一个小篮,沿街叫卖栀子花,白兰花,二角钱一株,用细铁丝穿了,两朵白色小花脸贴脸靠着,铁丝在顶端绕出一个小圈,可以套在钮扣上。恩宝总是挂于第二颗扣子,离鼻子很近,深吸一口气,便是一脸清香,走路时花朵随之晃晃悠悠,只不过半天功夫,便萎谢了,颜色黯下去,直至暗红,直至成灰。
第二章(上)对白已然暧昧(3)
恩宝说,那样的香味,是会想起童年的。
思远不知恩宝有什么样的过去,他只知恩宝的将来不会与他有关。他默默地回念着燕声,他搂着恩宝,心里浮起一种微妙的冷酷。
恩宝是明白的,那样地明白,不追问。恩宝觉得自己像一只苍蝇,看见了光,撞上去,却遇上了玻璃,于是满头鲜血,完全没有出路。
也许身边这个男人不是她的光,爱情也不会是她的光,更也许,这个不是爱情,只是欲望。
恩宝的身体渐渐凉下去,眼里没有光。
暮呈与张耀明最后一次说话是在操场上,黄昏,天边有晚霞如火,兰庄替暮呈去约张耀明,起先他推搡,兰庄冷冷地看着他,这么点情分都没有了?
他顿了顿,便去了。
是他们最初的地方,也是最后。暮呈坐在台阶上,仍然是第三层台阶,双手托着腮,看张耀明从远处走来,他近了,越来越近,事实上,只是远了,暮呈心生凄楚,心轻轻地划开了一道口子,有风渗进来。
已经秋天了。
沉默了许久,他先说话了,还记得九八年那个晚上,你穿着黑色的长裙。
以为他要叙旧了,他却话锋一转,那天我和初时去吃夜宵,她可以吃一大盘麻辣小龙虾,吃得两手都是油,第二天,她问我,是不是想和你在一起。
张耀明转过头,看牢暮呈,暮呈在他的眼神里,渐渐落下泪来。
我确实喜欢你,我希望自己可以很爱很爱你,一直爱下去,张耀明越说越慢,脸上有恍惚的神情,但现在不行了,暮呈,你不会明白我的感觉。
他站起身来,低下头,又重复了一遍,你不会明白的。
暮呈哭了起来。
最后一次,她只字未言,只是哭泣。
裘暮呈确实不会明白张耀明的感觉,因为很多事情,她一无所知,亦没有人来告诉她。
九六年夏,张耀明和纪初时都是十九岁,初时总是穿裙子,忽长忽短的裙子,有时长及脚踝,淑女般,有时仅仅裹着臀。初时身姿曼妙,微笑时眼睛里有迷离的光。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人,张耀明是好学生,素描,色彩,设计,皆是首屈一指,连老宋也调侃说,张耀明做值日生时,扫的地也是最干净的,他是完美主义者。
而初时,画画时戴着耳机,听迪斯科音乐,脚随着音乐,啪啪地敲打地面,高兴起来,霍地一声站起来扭几下。初时留着一头好看的长发,瀑布般的披着。
她骨子里有疯狂气息,有不羁,但张耀明知道纪初时的内心不是这样的,从看到她第一眼开始,张耀明就穿越了表面的伪饰,读懂了她的柔软与伤感。
初时的功课不好,素描的笔触始终零乱,色彩,她似乎有轻微的色弱,始终调不对颜色,又不够耐心,烦躁起来,就踢翻水桶,混浊的水淌了一地,自然没有人敢去指责她,女生们冷着脸,因为角度的问题,不能搬移画架,只得将脚挪至另一边,而男生,自然有谄媚的去扶起水桶,拖干水渍,初时的每一副作品都不是完全出自她的手。
老宋不在的时候,她就随便唤个男生过来帮她点点晴,自己坐在一边轻轻哼唱。好几次,张耀明都听不分明她在唱什么,后来有一次,张耀明经过学校大礼堂,听见中文系正在排练大合唱,那么熟悉的旋律,一遍遍回响,是这般柔情的你……
张耀明伫足而立,凝神细听,原来初时唱的便是这一首,几天之后,十·一文艺汇演上,他拿到了节目单,上面写着中文系96届大合唱,《海上花》。
张耀明很快就学会这首歌了,一个人的时候他轻轻地哼,他想有一天唱给自己喜欢的人听,是,给我一个梦想。
张耀明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但他不敢惊动她,或者他不知如何对她说,如何说,她才会珍惜,而不会放声大笑。
她会那样的,曾经有人涨红了脸,递了大捧的玫瑰给她,她故意将手插进袋里不去接,僵持了半分钟,男生羞愧了,把花丢在边上的自行车车篮里,飞也似的逃走了,然后,纪初时弯下腰去,不可抑止地笑了起来。她笑得那么明媚,欢畅,张耀明远远地看见了,记住了她满头秀发垂落时柔美的侧面。
她侧面的弧线极其好看,一气呵成般完美。
但他们是不适合的,张耀明明白,因为明白,所以忧伤。
无数次午夜梦回,醒来便想起她容颜的娟好,可是怎么才能止住她下坠的速度,怎么才能彼此朝着同一方向,怎么才能让爱情更烈些,让自私更少些。
张耀明做不到不计较,整整半年,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喜欢的女子在众多臂弯里徜徉,眼神迷乱的,她甚至来男生寝室过夜,戴着鸭舌帽,穿着宽大的夹克衫,女扮男装,混过了传达室老头的耳目。她不徐不急地跟在左扬身后,进门后,摘了帽子,头朝后一甩,一头长发披下,她坐在左扬床上,姿势娴熟地吸着烟,对面是张耀明。
张耀明安静地凝望她,时间略有些久了,她颇为难堪,掉过头去。
左扬个子高高,脸上有着青春痘的残痕,一双手会弹吉他,会拉二胡,本来是考音乐系的,不知怎么了,竟流落到美术系来。幸好艺术都有共通之处,左扬上手非常快,不出几天就画得像模像样了,左扬和别的男人一样,迷恋她,仅仅是迷恋。
整夜,张耀明不能睡,虽然左扬和纪初时很克制,但甜美的喘息,还是布满了这个小小的空间,它们钻进了张耀明的皮肤里,用力地撕咬他,他觉得疼了,痛了,握紧拳头,然后松开,再握紧,再松开,整夜他都疑心自己要一跃而起,冲过去拉开蚊帐,揭掉被子,喝止这对贪欢的男女,但是他始终没有,并不是对左扬有惧意,而是,只有他自己才知,有多么不舍得初时,不舍得伤害她。
她依然居无定所,在系里辗转反侧,找不到一个长久的依靠,真心对她的,她不要,假意的,她倒信了。对她每一次转换舞伴,张耀明都在心里苦笑,傻瓜,这个傻瓜要多少次,才能作出一次准确的抉择,才能让自己停止这种漫无目的的漂流。
她每一次恋爱都很高调,毫不介意地展示给众人看,似乎是一幕公演的话剧。她到底是太容易爱一个人,还是太寂寞,一刻也不愿歇止,她到底是存心自虐,还是天生不羁。
张耀明如果想要同她有一段回忆,也是极简单的,极简单,就像班里十之六七的男生一样,很多个晚上,他们酒过三巡,开始交流对她的感想,对她的身体进行了详尽的描绘。张耀明大多会默默走开,去走廊尽头吸一支骆驼,这是她喜欢的牌子,他留心记下了,从此再不替换。
他对她是一场暗涌,起先是他存心不要,她知。后来是她不要,她哭着说,不要不要,张耀明,我不要我们在一起。她哭得那么凶,似乎把那一年的雨都哭尽了,他抱着她,紧紧地,在秀岛。
秀岛,他一直觉得那个小小的岛屿是属于他和她的。
四月,课程安排是写生,在画室里,江迈征求大家的意见,有人说要去黄山,有人说去杭州,也有人说周庄、同里这些小桥流水的地方。后来江迈听得晕了,他说,众口难调,还是去秀岛吧。
秀岛位于A城郊外,在太湖中央,江迈刚宣布完,就有人叫起来,老师,那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孤岛。
江迈慢条斯理地说,你们一去,就有风花雪月了嘛。
风花雪月这四样都是美丽脆弱的,或者说不可掌握,就像张耀明心中的纪初时,他膜拜了她,她却受不起,一碰,便碎。
多年后,张耀明在广州回想起在秀岛的日子,便有疼意一层层泛出来。明明已经结痂了,却一不小心就掀翻了伤口,旧日的鲜血汩汩涌出,好似从不曾痊愈。
他知,永不痊愈。闭上眼,在黑暗里追想那些属于他们的时光,他们的秀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