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月圆_林清玄-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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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云门舞集”今年的夏季公演,有一出美国名舞蹈家杜丽丝·韩福瑞编作的“震荡教徒”,特别使我无法忘怀。这出以有力的群舞表达宗教狂喜与虔诚情操的舞作,在舞台上散发着魔笛一样的力量,把人牵到想像的远方。
“震荡教”是十八世纪中叶源于英国,清教徒教派中的一支,他们坚信“父神曾说,必以永生赏给那把罪抖掉的少数选民”,教徒恒以身体抖颤的舞蹈来进行宗教崇拜,因而得名。震荡教提倡清心寡欲的生活,男女分居,严守独身主义,两百年后的今日,仅存二十多名年迈的教徒。
他们在做礼拜时的情形大致是这样的:礼拜堂内,在女长老的监视下,震荡教男女教徒以白线为界进行祷告。一位男教徒狂呼:“我的生命!啊!我的生命!我要舍弃这肉体的生命,因为它已沉沦!”女长老宣称:“那至高者曾说,你必得拯救,只要你抖净了你的罪!”教徒们遂以狂热的颤抖之舞来获取内心的安宁。
以上的一段震荡教记载,几乎让我们看见了一幕充满热力与虔诚的形像。在无边的黑夜里,在空寂的教堂中,因为灵魂与肉体的共同舞动,竟有一种无可言宣的美。
在这扰攘的尘世,我不相信人有原罪,生命的诞生与消沉全是一种自然的推演,怎么会有人一生下来就有罪呢?如果说是前世的罪衍,前世到底在哪里?人如果有罪,是在尘世里打滚,逐渐受到污染,到成长以后,会在有形无形中造成一些罪业,这些罪业不是邪恶的罪,而是错失了生命机会的罪,错失了情感的罪,错失了友谊与亲情的罪,这些罪业是人在社会中沉沦以后无意中造成的。
“震荡教”的美是在于他们懂得,沉沦的罪业是可以用狂热的舞蹈来抖掉的,当热情之舞过后就得到了生命的安慰,有勇气再面对新的生活。
他们的层次是认为人的罪不是从内心中来的,而是像灰尘、像污垢,它附着在身上,是可以用人的力量消除和抖落的。
震荡教的教义使我想起印度的一个寓言:有一个人触怒了一头大象,被大象追赶,跑着跑着,不幸却落入一口枯井,井下有一只猛虎正在等候着掉进来的猎物,幸而在井上有一条枯藤,那人就紧紧抓住枯藤。可怕的是,枯藤上头又有两只老鼠在啃噬着,那个人落在井中抓着枯藤,井外有大象,井底有老虎,藤上又有两只老鼠随时会咬断枯藤,真是进退不得,险恶无比。
印度人用这个寓言来比喻生命。大象是生前的罪业,一直追赶着我们;老虎是死亡的深渊,随时在尽头处窥视;那一条枯藤则象征人的本生,黑白老鼠是岁月啃噬着生命;
黑老鼠是黑夜;白老鼠是白天。
这一则寓言是我多年前读到的,却一直无法忘怀,一直警醒着:人生真是非常的急促与险阻,丝毫大意不得。每次遇到生活与情感的波折时,总把自己设想成是抓着生命枯藤的人,稍一松手,可能就坠入了万劫不能复的深渊。由于这样的警醒,使我时时保持着一丝清明的奋力,也因此不易被外来的事物击倒。
但是如果在井中抓着桔藤,或者用急速的震荡能抖尽生命的沉沦,我宁可选择后者。
生命的道路上不免会有罪业,倘若我们能用热与力的震荡来对付它,我想任何苦难,都是很容易就过去的。
真有过“震荡教”吗?如果真有,就让我做一个精神上的震荡教徒,用不断的舞动和颤抖,来期待更好的明天。
——一九八一年九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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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剪影
小!说!txt!天。堂
在新公园散步,看到一个“剪影”的中年人。
他摆的摊子很小,工具也非常简单,只有一把小剪刀、几张纸,但是他剪影的技巧十分熟练,只要三两分钟就能把一个人的形象剪在纸上,而且大部分非常的酷肖。仔细地看,他的剪影上只有两三道线条,一个人的表情五官就在那三两道线条中活生生的跳跃出来。
那是一个冬日清冷的午后,即使在公园里,人也是稀少的,偶有路过的人好奇地望望剪影者的摊位,然后默默地离去;要经过好久,才有一些人抱着姑且一试的心理,让他剪影,因为一张二十元,比在相馆拍张失败的照片还要廉价得多。
我坐在剪影者对面的铁椅上,看到他生意的清淡,不禁令我觉得他是一个人间的孤独者。他终日用剪刀和纸捕捉人们脸上的神采,而那些人只像一条河从他身边匆匆流去,除了他摆在架子上一些特别传神的,用来做样本的名人的侧影以外,他几乎一无所有。走上前去,我让剪影者为我剪一张侧脸,在他工作的时候,我淡淡的说:“生意不太好呀?”设想到却引起剪影者一长串的牢骚。他说,自从摄影普遍了以后,剪影的生意几乎做不下去了,因为摄影是彩色的,那么真实而明确;而剪影是黑白的,只有几道小小的线条。
他说:“当人们大依赖摄影照片时,这个世界就减少了一些可以想像的美感,不管一个人多么天真烂漫,他站在照相机的前面时,就变得虚假而不自在了。因此,摄影往往只留下一个人的形象,却不能真正有一个人的神采;剪影不是这样,它只捕捉神采,不太注意形象。”我想,那位孤独的剪影者所说的话,有很深切的道理,尤其是人坐在照相馆灯下所拍的那种照片。
他很快地剪好了我的影,我看着自己黑黑的侧影,感觉那个“影”是陌生的,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忧郁,因为“他’嘴角紧闭,眉头深结,我询问着剪影者,他说:“我刚刚看你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就觉得你是个忧郁的人,你知道要剪出一个人的影像,技术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观察。”
剪影者从事剪影的行业已经有二十年了,一直过着流浪的生活,以前是在各地的观光区为观光客剪影,后来观光区也被照相师傅取代了,他只好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出卖自己的技艺,他的感慨不仅仅是生活的,而是“我走的地方愈多,看过的人愈多,我剪影的技术就日益成熟,捕捉住人最传神的面貌,可惜我的生意却一天不如一天,有时在南部乡下,一天还不到十个人上门。”做为一个剪影者,他最大的兴趣是在观察,早先是对人的观察,后来生意清淡了,他开始揣摩自然,剪花鸟树木,剪山光水色。“那不是和剪纸一样了吗?”我说。
“剪影本来就是剪纸的一种,不同的是剪纸务求精细,色彩繁多,是中国的写实画;剪影务求精简,只有黑白两色,就象是写意了。”因为他夸说什么事物都可以剪影,我就请他剪一幅题名为“黑暗”的影子。剪影者用黑纸和剪刀,剪了一个小小的上弦月和几粒闪耀为星星,他告诉我:“本来,真正的黑暗是没有月亮和星星的,但是世间没有真正的黑暗,我们总可以在最角落的
地方看到一线光明,如果没有光明,黑暗就不成其黑暗了。”
我离开剪影者的时候,不禁反复地回味他说过的话。因为有光明的对照,黑暗才显得可怕,如果真是没有光明,黑暗又有什么可怕呢?问题是,一个人处在最黑暗的时刻,如何还能保有对光明的一片向往。
现在这张名为“黑暗”的剪影正摆在我的书桌上,星月疏疏淡淡的埋在黑纸里,好像很不在意似的,“光明”也许正是如此,并未为某一个特定的对象照耀,而是每一个有心人都可以追求。
后来我有几次到公园去,想找那一位剪影的人,却再也没有他的踪迹了,我知道他在某一个角落里继续过着飘泊的生活,捕捉光明或黑暗的人所显现的神采,也许他早就忘记曾经剪过我的影子,这丝毫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一个悠闲的下午相遇,而他用二十年的流浪告诉我:“世间没有真正的黑暗。”即使无人顾惜的剪影也是如此。
——一九八三年二月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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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途跋涉的肉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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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看见爸爸满头大汗从外地回来,手里提着一个用草绳绑着的全新的铁锅。他一面走,一面召集我们:“来,快来吃肉羹,这是爸爸吃过最好吃的肉羹。”他边解开草绳,边说起那一锅肉羹的来历。
爸爸到遥远的凤山去办农会的事,中午到市场吃肉羹,发现那摊肉羹非常的美味,他心里想着:“但愿我的妻儿也可以吃到这么美味的肉羹呀!”但是那个时代没有塑胶袋,要外带肉羹真是困难的事。爸爸随即到附近的五金行买了一个铁锅,并向头家要了一条草绳,然后转回肉羹摊,买了满满一锅肉羹,用草绳绑好,提着回家。
当时的交通不便,从凤山到旗山的道路颠踬不平,平时不提任何东西坐客运车都会昏头转向、灰头土脸,何况是提着满满一锅肉羹呢?
把整锅肉羹夹在双腿,坐客运车回转家园的爸爸,那种惊险的情状是可以想见的。虽然他是这么小心翼翼,肉羹还是溢出不少,回到家,锅外和草绳上都已经沾满肉羹的汤汁了,甚至爸爸的长裤也湿了一大片。锅子在我们的围观下打开,肉羹只剩下半锅。妈妈为我们每个孩子添了半碗肉羹,也为自己添了半碗。
由于我们知道这是爸爸千辛万苦从凤山提回来的肉羹,吃的时候就有一种庄严、欢喜、期待的心情,一反我们平常狼吞虎咽的样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品尝那长途跋涉,饱含着爱、还有着爱的余温的肉羹。
爸爸开心的坐在一旁欣赏我们的吃相,露出他惯有的开朗的笑容。妈妈边吃肉羹边说:“这凤山提回来的肉羹确实真好吃!”爸爸说:“就是真好吃,我才会费尽心机提这么远回来呀!这铁锅的价钱是肉羹的十倍呀!”当爸爸这样说的时候,我感觉温馨的气息随着肉羹与香菜的味道,充塞了整个饭厅。
不,那时我们不叫饭厅,而是灶间。
那一年,在黝暗的灶间,在昏黄的烛光灯火下吃的肉羹是那么美味,经过三十几年了,我还没有吃过比那更好吃的肉羹。
因为那肉羹加了一种特别的作料,是爸爸充沛的爱以及长途跋涉的表达呀!这使我真实的体验到,光是充沛的爱还是不足的,与爱同等重要的是努力的实践与真实的表达,没有透过实践与表达的爱,是无形的、虚妄的。我想,这是爸爸妈妈那一代人,他们的爱那样丰盈真实,却从来不说“我爱你”,甚至终其一生没有说过一个“爱”字的理由吧!爱是作料,要加在肉羹里,才会更美味。
自从吃了爸爸从凤山提回来的肉羹,每次我路过凤山,都有一种亲切之感。这凤山,是爸爸从前买肉羹的地方呢!
我的父母都是善于表达爱的人,因此,在我很幼年的时候,就知道再微小的事物,也可以作为感情的表达;而再贫苦的生活,也因为这种表达而显现出幸福的面貌。
幸福,常常是隐藏在平常的事物中,只要加一点用心,平常事物就会变得非凡、美好、庄严了。只要加一点心,凡俗的日子就会变得可爱、可亲、可想念了。
就像不管我的年岁如何增长、不论我在天涯海角,只要一想到爸爸从凤山提回来的那一锅肉羹,心中依然有三十年前的汹涌热潮在滚动。肉羹可能会冷,生命中的爱与祝愿,永远是热腾腾;肉羹可能在动荡中会满溢出来,生活里被宝藏的真情蜜意,则永不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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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风格的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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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一家羊肉炉店的门口,突然有一个中年人的声音热情的叫住我。回头一看,是一位完全陌生的中年人,我以为是一般的读者,打了招呼之后,正要
继续往前走。没想到中年人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臂,说:“林先生一定不记得我了。”我尴尬的说:“很对不起,真的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中年人说起二十年前我们会面的情景,当时我在一家报馆担任记者,跑社会新闻。有一天,到固定跑线的分局去,他们正抓到一个小偷,这个小偷手法高明,自己偷过的次数也记不得了。据警方说法,他犯的案件可能上千件,但是他才第一次被捉到。有一些被偷的人家,经过几星期才发现家中失窃,也可见小偷的手法多么细腻了。
我听完警察的叙述,不禁对那小偷生起一点敬意,因为在这混乱的社会,像他这么细腻专业的小偷也是很罕见的。
当时,那小偷还很年轻,长相斯文、目光锐利,他自己拍着胸脯对警察说:“大丈夫敢做敢当,凡是我做的我都承认。”警方拿出一叠失窃案的照片给他指认,有几张他一看就说:“这是我做的,这正是我的风格。”有一些屋子被翻得凌乱的照片,他看了一眼就说:“这不是我做的,我的手法没有这么粗。”二十年前,我刚当记者不久,面对了一个手法细腻、讲求风格的小偷,竟自百感交集。
回来以后写了一篇特稿,忍不住感慨:“像心思如此细密、手法这么灵巧、风格这样突出的小偷,又是这么斯文有气魄,如果不作小偷,做任何一行都会有成就吧!”从时光里跌回来,那个小偷正是我眼前的羊肉炉老板。
他很诚挚的对我说:“林先生写的那篇特稿打破了我的盲点,使我想眼:为什么除了作小偷,我没有想过做正当的事呢?在监狱蹲了几年,出来开了羊肉炉的小店,现在已经有几家分店了,林先生,哪一天来给我请客吃羊肉呀!”我们在人群熙攘的衔头握手道别,连我自己都感动了起来,没想到二十年前无心写的一篇报导,竟使一个青年走向光明的所在。这使我对记者和作家的工作有了更深一层的思考,我们写的每一个字都是人格与风格的延伸,正如一个小偷偷东西的手法,也是他人格与风格的延伸,因此,每一次面对稿纸怎么能不庄严戒慎呢?
现在由我来为这个改邪归正的小偷写一个结局:“像心思如此细密、手法这么灵巧、风格这样突出的小偷,又是这么斯文有气魄,现在改行卖羊肉炉,他做的羊肉炉一定是非常好吃的!”
生活中美好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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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门的古董店里,我买到了一个精美的大铜环和一些朴素的陶制的坠子。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东西,使我感到疑惑。
古董店的老板告诉我,那是从前渔民网鱼的用具,陶制的坠子一粒一粒绑在渔网底部,以便下网的时候,渔网可以迅速垂入海中。大铜环则是网眼,就像衣服的领子一样,只要抓住铜环提起来,整个渔网就提起来了,一条鱼也跑不掉。
夜里我住在梧江招待所,听见庭院里饱满的松果落下来的声音,就走到院子里去捡松果。秋天的金门,夜凉如水,空气清凉有薄荷的味道,星星月亮一如水晶,我突然想起韦应物的一首诗《秋夜寄邱员外》:
怀君属秋夜,
静步咏凉天。
空山松子落,
幽人应未眠。
想到诗人在秋天的夜晚,散步于薄荷一样凉的院子里,听见空山里松子落下的声音,想到那幽静的人应该与我一样在夜色中散步,还没有睡着吧!忽然感觉韦应物的这首诗不是寄给邱员外,而是飞过千里、穿越时间,寄来给我的 吧!
回到房中,我把拾来的松果放在那铜环与陶坠旁边,觉得诗人的心与我的心十分接近。诗人、文学家、艺术家,乃至一切美的创造者,正是心里有铜环和陶坠的人。在茫茫的生命大海中,心灵的鱼在其中游来游去,一般人由于水深海阔看不见美好的鱼,或者由于粗心轻忽,鱼就游走了。
有美好心灵、细腻生活的人,则是把陶坠于深深沉人海中,由于铜环在手,波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