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月圆_林清玄-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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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说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我虽不敢说能千里弛骋,但我相信只要有了伯乐,千里虽不能至,也不远矣!
我对写作能有坚强的信念,愿意不辞劳苦,苦心熬炼自己,几乎全是受到你的启发。
那时最感动我的一件事,是你为了鼓励我从事报导文学的工作,在你的抽屉里永远为我准备了两万元,你说:“只要你什么时候要出发,就动用这一笔钱随时出发。”而且那一笔钱不时的填满,那时确曾成为我随时出发的最大动力。你有时先预支稿费给我,说:“你写来以后再扣除吧!”
这是两件小事,但能这样鼓励新人的编辑,恐怕再也不可得见了。后来当我知道你出身贫穷,读书的时候经常举债度日,后来还能那样重义轻财,更令我敬佩。这种胸襟是杜甫诗中:“安得广厦千万问,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胸襟。因此,虽然多年来的时迁事移,使我们的处境都完全改变了,但是,我总觉得自己是你最初的子弟,是你一手把我培植起来的。这样的恩义,又岂是友情两字可以了得?你的广交天下,心怀四海,像我这样的子弟更不在少数。在你的手中,重创了副刊的生机,推展了文学的广度,再塑乡上的形象,提高了文化艺术的层次,这些论者早有定评。
只是深知的朋友才知道你的另一面,这一面是你豪气干云的唱黄河的歌,是你谈起父亲在西北拓荒时的雄心万丈,是你饮尽烈酒还怀思着乡上故国,是你遭受挫折而不对理想丧失信心,是你永远关怀着那些隐在角落里的人,是你对朋友只有付出而不期待他们的回报。
最重要的是,你是堂堂正正的人,从来行事坦荡磊落,没有不可告人之事。
十几年前,我初读到你写的诗和介绍艺术的文章,我就觉得你若不做呼风唤雨的编辑人,也会是个优秀的作家,或是真诚的学者。有时长夜思及,不免为你这方面的长才没有延展而感到遗憾,但是想到你对社会的影响和贡献,也就释然了。
听到你要去外国进修,我的内心最是欣喜。也许只有这一条路,才能令你摆脱十年俗务,从你最年轻的那一段出发。那种感觉就如同我们离开人群,走到一个风景特秀的地方,盛景可期,你可以纵情的写你的诗,放声的唱你的歌,而没有形象和成就的顾虑了。我相信,一个人如果登上了高峰,却不能沉潜山谷,他很快就会老化,也就再也不能攀登更高的山。这也就是我等待你归来创造更大天地的信念,我仍愿像十年来那样追随你。
故国此去,再也不能像以前满座高朋的热闹,再也不能像以前天马行空的豪情,但是在这个纷扰的世界上,能有片刻的安静,能回视自己来路上的掌声,能独自面对自己心灵的时刻是多么的可贵呀!台湾的苦酒,我们曾经共尝,我们会怀念着你,到你登机的那一刻,我才体会到王维遍插茉萸少一人的诗意。
当别人在杂志上批评你,诽谤你,妒忌你的时候,我们都不要介意吧!因为历史上,只有那弱的妒忌强的,小的诽谤大的,侧的批评正的,你的存在,你的人格,你的气度与胸怀,自有公评。
我总是相信,不论世事如何变幻,人世多少凄凉,即使你到了边疆,阳光也会洒在边疆,且让我吟一段愁予的诗送你吧:
秋天的疆土,分界在同一个夕阳下
接壤处,默立些黄菊花
而他打远道来,清醒着喝酒
窗外是异国
多想跨出去,一步即成乡愁
那美丽的乡愁,伸手可触及
乡愁总是在远方,想念也总在离开以后,我们曾并肩走过,对酒歌过,我们是同槽系过马的,如今你天涯卸鞍壮士磨剑,我却还在江南里独自放马,这样想时,你的处境就令我欣羡。
我的台北到了,你的威斯康辛也快到了,浮天沧海远,万里眼中明,我煮酒,等着你回来赋诗。我们先干了手中的这杯。
——一九八三年四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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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的芭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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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有一幅画《雪中芭蕉》,是中国绘画史里争论极多的一幅画,他在大雪里画了一株翠绿芭蕉。大雪是北方寒地才有的,芭蕉则又是南方热带的植物,“一棵芭蕉如何能在大雪里不死呢?”这就是历来画论所争执的重心,像《渔洋诗话》说他:“只取远神,不拘细节。”沈括的《梦溪笔谈》引用张彦远的话说他:“王维画物,不问四时,桃杏蓉莲,同画一景。”
但是后代喜欢王维的人替他辩护的更多,宋朝朱翌的《猗觉寮杂记》说:“右丞不误,岭外如曲江,冬大雪,芭蕉自若,红蕉方开花,知前辈不苟。”明朝俞弁的《山樵暇语》谈到这件事,也说都督郭鋐 在广西:“亲见雪中芭蕉,雪后亦不坏也。”明朝的王肯堂《郁冈斋笔麈》为了替王维辩护,举了两个例子,一是粱朝诗人徐摛好一首诗:“拔残心于孤翠,植晚玩于冬余。枝横风而色碎,叶渍雪而傍孤”来证明雪中有芭蕉是可信的。一是松江陆文裕宿建阳公馆时“闽中大雪,四山皓白,而芭蕉一株,横映粉墙,盛开红花,名美人蕉,乃知冒着雪花,盖实境也。”
这原来是很有力的证据,说明闽中有雪中的芭蕉,但是清朝俞正燮的(癸已存稿)又翻案,意见与明朝谢肇淛的《文海披沙》一样,认为“如右丞雪中芭蕉,虽闽广有之,然右丞关中极雪之地,岂容有此耶?”谢肇淛并由此提出一个论点,说:“作画如作诗文,少不检点,便有纸漏。……画昭君而有帷帽,画二疏而有芒躍,画陶母剪发而手戴金驯,画汉高祖过沛而有僧,画斗牛而尾举,画飞雁而头足俱展,画掷骰而张口呼六,皆为识者所指摘,终为白壁之暇。”期期认为不论是作什么画,都要完全追求写实,包括环境,历史,甚至地理等等因素。
我整理了这些对王维一幅画的诸多讨论,每个人讲的都很有道理,可惜王维早就逝去了,否则可以起之于地下,问他为什么在雪中画了一株芭蕉,引起这么多人的争辩和烦恼。
我推想王维在作这幅画时,可能并没有那么严肃的想法,他只是作画罢了,在现实世界里,也许“雪”和“芭蕉”真是不能并存的,但是画里为什么不可以呢?
记得《传灯录》记载过一则禅话:六源律师问慧海禅师:“和尚修道,还用功否?”
师曰:“饥来吃饭,困来即眠。”
六源又问:“一切人总如师用功否?”
师曰:“不同,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
这一则禅话很可以拿来为雪中芭蕉作注,在大诗人、大画家,大音乐家王维的眼中,艺术创作就和“饥来吃饭,困来即眠”一样自然,后代的人看到他的创作,却没有那样 自然,一定要在雪里有没有芭蕉争个你死我活,这批人正是“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此所以历经千百年后,我们只知道王维,而为他争论的人物则如风沙过眼,了无踪迹了。我并不想为“雪中确实有芭蕉”翻案,可是我觉得这个公案,历代人物争论的只是地理问题,而不能真正触及王维作画的内心世界,也就是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雪中真有芭蕉为王维所眼见,是写景之作,另一种是雪中果然没有芭蕉,王维凭借着超人的想像力将之结合,做为寓意之作。也就是“精于绘事者,不以
手画,而以心画”的意思。王维是中国文学史、绘画史、音乐史中少见的天才。
在文学史里,他和诗仙李白,诗圣杜甫齐名,被称为“诗佛”。在绘画史里,他和李思训齐名,李思训是“北宗之祖”,王维是“南宗之祖”,是文人画的开山宗师,在音乐史里,他是一个琵琶高手,曾以一曲《郁轮袍》名动公卿。十五岁的时候,王维作了《题友人云母障子诗》、《过秦王墓》,十六岁写《洛阳女儿行》,十七岁赋《九月九肾忆山东兄弟》,十九岁完成《桃源行》、《李陵泳》诸诗……无一不是中国诗学的经典之作,十九岁的王维中了解元,二十一岁考上进士,他少年时代表现的才华,使我们知道他是个伟大的天才。
王维也是个感情丰富的人,他留下许多轶事,最著名的有两个,当时有一位宁王,有宠姬数十人,都是才貌双绝的美女。王府附近有一位卖饼的女子,长得亭亭玉立,百媚千娇,非常动人,宁王一见很喜欢她,把她丈夫找来,给了一笔钱,就带这女子回家,取名“息夫人”,一年后,宁王问息夫人:“你还想以前的丈夫吗?”她默默不作声。
于是宁王把她丈夫找来,彼此相见,息夫人见了丈夫泪流满颊,若不胜情。宁王府宾客数十人,都是当时的名士,看了没有不同情的。宁王命各人赋诗,王维即席作了《息夫人怨》:
莫以今时完,而忘旧日思;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宁王看了大为动容,于是把息夫人还给她的丈夫。
另一个是安禄山造反时,捕获皇宫中的梨园弟子数百人,大宴群贼于凝碧寺,命梨园弟子奏乐,他们触景生情不禁相对流泪,有一位叫雷海清的乐工禁不往弃琴于地,西向恸哭,安禄山大怒,当即将雷海清肢解于试马殿。王维听到这个消息,写了一首十分深沉的诗: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奉管弦。
从王维的许多小事看来,虽然他晚年寄情佛禅,专写自然的田园诗篇,在他的性灵深处,则有一颗敏感深情,悲天悯人的心,这些故事,也使我们更确信,他的绘画不能 光以写实写景观之,里面不可免的有抒情和寄意。
他自己说过:“凡画山水,意在笔先。”《新唐书》的王维本传说他:“画思入神,至山水平远,云势石色,绘工以为天机独到,学者所不及也。”我认为,一位“意在笔先”、“天机独到”的画家,在画里将芭蕉种在大雪之中,并不是现实的问题,而是天才的纤运。
王维的诗作我们读了很多,可惜的是,他的绘画在时空中失散了。故宫博物院有一幅他的作品《山阴图》,花木扶疏,流水清远,左角有一人泛舟湖上,右侧有两人谈天, 一人独坐看着流郛,确能让人兴起田园之思。据说他有两幅画《江山雪雾图》、《伏生授经图》流落日本,可惜无缘得见,益发使我们对这位伟大画家留下一种神秘的怀念。
我一直觉得,历来伟大的艺术家,他们本身就是艺术。以《雪中芭蕉》来说,那裸芭蕉使我们想起王维,他纵是在无边的大雪里,也有动人的翠绿之姿,能经霜雪而不萎谢。这种超拔于时空的创作,绝不是地理的求证所能索解的。在造化的循环中,也许自然是一个不可破的樊笼,我们不能在关外苦寒之地,真见到芭蕉开花;但是伟大的心灵往往能突破樊笼,把大雪消溶,芭蕉破地而出,使得造化 的循环也能有所改变,这正是抒情,正是寄意,正是艺术创作最可贵的地方。寒冰有什么可畏呢?王维的《雪中芭蕉图》应该从这个角度来看。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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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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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维的大学毕业典礼上,一名神秘的老妇人送给李维一只金表,并对他说:“我在等着你。”便自人群中消失,经过多方查访,李维找到该老妇的住处,老妇却已在他毕业典礼当晚逝世。
八年后(一九七九年),李维成为剧作家,有一天他前往一座老式的旅馆度假,在大厅里,他看到一张摄于一九一二年的女明星肖像。李维查询之下,才知道这位六十年前如花似玉的美女,竟然是八年前送他金表的神秘老妇人。
为了实践八年前“我在等着你”的誓约,李维用自我的意志催眠,终于回到一九一二年与年轻时代的珍西摩儿发生一段缠绵徘恻的爱情,超越了六十年的时空,爱情随着时空的转换散发出震慑人的光芒。
结局是,李维无意间从衣袋中掏出一枚一九七九年的银币,时光即刻向前飞驰六十年,风流云散,一场以真爱来超越时空的悲剧终于落幕。
这一段故事是电影《似曾相识》(somewhere in time)的本事,情节单纯动人,但是其中却有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就是“爱情”与“时间”的问题,故事一开始几乎是肯定“真爱”可以超越“时间”的限制,让观众产生了期待;结局却是,真爱终于敌不过时间的流逝,留下了一个动人心魄的悲剧。
“爱情是可以突破时间而不朽的吗?”这是千古以来哲学家和文学家的大疑问,可是 在历史中却没有留下确切的解答。我们每个人顺手拈来,几乎都可以找到超越时空之流的爱情故事,莎士比亚笔下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与林黛玉,小仲马笔下的亚芒与玛格丽特,沈三白笔下的芸娘,歌德笔下的夏绿蒂,甚至民间传说里的白娘娘和许仙、梁山伯与祝英台……可以说是熙熙攘攘,俯拾即是。
问题是,这些从古破空而来的不朽情爱,几乎展现了两种面目,一种是悲剧的面目,是迷人的,也是悲凄的;一种是想像的面目,是空幻的,也是绝俗的。人世间的爱情是不是这样?答案自然是否定的,我们假设人间有“美满”与“破碎”两种情爱,显然, 美满的爱情往往在时空的洗涤下消失无形,而能一代一代留传下来动人热泪的情爱则常常是悲剧收场。这真应了中国一句古老的名言“恩爱夫妻不久长”。
留传后世的爱情故事都是瞬间闪现,瞬间又熄灭了,惟其如此,他们才能“化百年悲笑于一瞬”,让我们觉得那一瞬是珍贵的,是永恒的。事实上“一瞬”是否真等于“永恒”呢?千古以来多少缠谴的爱侣,而今安在哉?那些永世不移的情爱,是不是文学家和艺术家用来说骗向往爱情的世人呢?
夏夜里风檐展书读,读到清朝诗人贺双卿的《凤凰台上忆吹萧》,对于情爱有如此的注脚:
紫陌春情,漫额裹春纱,
自饷春耕,小梅春瘦,细草春明。
春日步步春生。
记那年春好,向春莺说破春情。
到于今,想春笺春泪,都化春冰。
怜春痛春春几?
被一片春烟,锁住春莺。
赠与春依,递将春你,是依是你春灵。
算春头春尾,也难算春梦春醒。
甚春魔,做一场春梦,春误双卿!
这一阂充满了春天的词,读起来竟是娥眉婉转,千肠百结。贺双卿用春天做了两个层次的象征,第一个层次是用春天来象征爱情的瑰丽与爱情的不可把捉。第二个层次是 象征爱情的时序,纵使记得那年春好,一转眼便已化成春冰,消失无踪。
每个人在情爱初起时都像孟郊的诗一样,希望“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到终结之际则是“还卿一钵无情泪”,“他年重检石榴裙”(苏曼殊)。种种空间的变迁和时间的考验都使我深自惕记,如果说情爱是一朵花,世问哪里有永不凋谢的花朵?如果情爱是绚丽的彩虹,人世哪有永不褪色的虹彩?如果情爱是一首歌,世界上哪有永远唱着的一首歌?
在渺远的时间过往里,“情爱”竟仿佛一条河,从我们自己的身上流过,从我们的周遭流过,有时候我们觉得已经双手将它握实,稍一疏忽,它已纵身入海,无迹可循。
这是每一个人都有过的凄怆经验,即使我们能旋乾转坤,让时光倒流,重返到河流的起点,它还是要向前奔泻,不可始终。
对于人世的情爱我几乎是悲观的,这种悲观乃是和“时间”永久流变的素质抗衡而得来。由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