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27-王小波门下走狗-第四波-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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梭;它们冒着白气,在舌头般又长又明亮的立交桥上急驰而过,发出单调的哗哗声。远处偶尔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一个步履蹒跚的巨人在灯光与雾气交错的夜色之中轰然倒地。
虫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今天晚上一定要睡着。狭窄的房间里堆满了书籍、鞋袜和大大小小的箱子。虫忍住咳嗽,戴上耳塞,用一块黑色灯心绒把眼睛蒙上,想象自己是一个躺在坟墓中的死人。然而,经过连续三个星期的折腾,虫已经很清楚,在意志所不能征服的诸多事物当中,失眠毫无疑问是和女人并列的。三个星期之前,虫的同乡龙梦博走进了图书馆,就没有再出来。从此,一个奇怪的念头使虫失眠了:龙梦博正在变成一棵树,一棵会走路的臭椿。
那阵子,学校里正在举行罢餐。虫和小源终日在各类大小餐馆之间流窜,寻找廉价的熟食。虫留着短发,瘦骨嶙峋,脸色苍白,颧骨显得又高又硬,和四年前几乎没有任何分别。唯一可以证明他在这所大学里呆过的标志是他那张紧紧闭合的嘴。和我们相反,他花了四年的时间来学习沉默。而那个此后没有再迈出图书馆大门一步的家伙,虫的同乡龙梦博,后来一直住在馆内的一间地下室里。图书馆门口有一株高大的国槐,以前龙梦博就经常靠着它看书,如今,老龙呆在某个阅览室里向外张望的时候,总是看到自己靠在国槐树上看书。在随后的几十年里,龙梦博都如愿以偿地埋在一堆符号之中,了解着他不可能完全了解的所有事物。
没人把老龙的誓言放在心上。我知道老龙就快变成一棵树了。
每次我去给他送吃的,都发现老龙比以前变得更像一棵树。他的瘦脸泛着树皮的褐色,眼珠子几乎不转动,潮湿的地气使他双脚附着了一层青苔。阅览室的空气里,游荡着成千上万的螨虫大军,书架上堆满了健忘的暗示。由于常年翻书,龙梦博的手指和树枝一般又干又硬。我注视着老龙皮肤上悬铃木似的白斑,开始有些神不守舍,甚至可以听见时间张开四蹄从我身边狂奔而过的声音。有时我站在老龙对面,看着他从一个书架走向另一个书架,把书抽出来,然后把书塞回原处。每当这时,我就会对自己说,瞧,老龙快要变成一棵树了。
我常常提醒自己,那只是我的错觉。可只要想到每天深夜老龙一个人在漆黑的图书馆里慢慢走来走去,上楼下楼,想起他那巨大的棉拖鞋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我的心就会怦怦直跳。我不知道老龙在想什么,只知道他呆在图书馆里,并且住了下来。他一会儿打开几扇积满灰尘的窗户,让阳光钻进来,一会儿又把它们关上。
一切都悄悄发生了改变。虫在床上来回折腾,不住叹气。为了制服失眠这匹野马,他尝试过各种方法。虫曾听着巴哈的船歌入睡,直到某天晚上,他在一片无声的氛围中猛然惊醒,感到整个床架被自己沉重的心跳所撼动。在他一生当中,虫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认为清醒是如此难以忍受。三年前,他站在这所大学的校门外面,看到穿短裤的姑娘和她们排球选手般结实的屁股,心里充满了各种伟大想法。此时他却蒙上双眼,戴起耳塞,躺在被现实重重围困的床上,脑子里不断响起一支难听得要死、但又无比熟悉的鸡巴歌曲。天边已渐渐发白。
“垃圾。”
这是虫在闻到大海的气息以后、天亮以前所能想到的最后一个词。
那天夜里,虫与失眠进行着徒劳的斗争,而他的舍友、两眼充血的小源仍不顾困倦,捧着一本科塔萨尔的小说躲在厕所里。小源的鼻炎相当严重,所以他从未闻到过大海的气味。小源来到这所大学里呆了许多年,也被厕所里的臭气蒸了许多年,这使得他身上总带着隐约的尿馊味。小源一天三回在食堂里消磨理想,然后一次次走向厕所。和别人一样,小源经历过一次风疹、两次脱臼,流过好几次鼻血;和别人一样,小源每学期体检时在校医院脱一回裤子,当着两个秃顶老头的面光着屁股转圈。作为一名会计的后代,他在娘胎里就听到过打算盘的声音,然而会计这门学问使他感到恐惧。小源因为坐在教室太久而长了痔疮,又据说因为坐在教室里不够久而在成绩单上添了好几个不及格。
第二天中午,小源在掉满面包屑的床铺上醒来时,发现房间里有一股硬盘的焦味儿。(对于小源来说,这是一天当中难得的一段幸福时光,因为他的鼻子只有在此时才获得了片刻的通畅。)小源躺着一动不动,注视粘在自己手掌上的死蟑螂。那只干瘪的蟑螂也许是他昨晚在睡梦中拍扁的。也不知昨晚梦见了什么,我的脸上又一次有了泪痕。过了好一会儿,小源的一条腿才从麻木中渐渐复活过来,再次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缓缓穿上格子衬衫,然后吃力地穿好又厚又硬的鞋子,套上毛衣,最后,小源披上一件泛着油光的棉袄。
走廊里散落着一些玻璃碎片,那是昨天晚上由两个正直的读书人互相殴打时留下的。其中之一是位历史学天才,创办了一份研究汉朝钱币的报纸,但读者至今只有他自己一个。小源曾建议他研究汉朝人的性生活,但被他以学术上的理由拒绝了。另一个人曾经放火烧过一所学校。因为这所学校只是一座仓库的一半,他没有被判刑。应当说,这两人都是小源敬佩的家伙。然而昨天晚上,正是他们两扭打在一起,结果双双头破血流。
外面正在下雪,雪下得不大。号召罢餐的传单静静躺在结了一层薄冰的污水中,和一些菜渣呆在一起。
“虫通宵没睡,一大早就去看他老乡龙梦博了。”
小源并不知道,虫被一首烂歌折磨了一夜,无法入睡。在眼罩所创造的虚假的黑暗之中,虫想起了他的老乡龙梦博。据说他这位终日思考的老乡患了一种流涎症,得这种病的人会整天流口水。
“老龙一个晚上流的口水足够他自己洗脸了。”
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星期。在去图书馆的路上,虫的脑子里满是龙梦博用自己口水洗脸的情景。夜间的降雪既没有加重也没有减轻虫的忧郁。四下里静悄悄的,这表明从南方来的大一新生们已经对固态水失去了兴趣,不再像刚下雪的时候那样跑到操场上打雪仗堆雪人在雪里打滚。运送旧书的叉车在雪地里压出了黑色的辙印。每年这个时节,总会有几个忘乎所以的傻瓜冻出了肺炎,躺在可怕的校医院里没完没了地打吊针。然而雪是让人很快厌倦的东西,它们堆在路旁,一个冬天都不融化,最后变得又硬又脏,就像从一双巨大鼻孔里抠出来的鼻屎。这天清晨,离图书馆不远的地方,虫遇上了童娜,一个长得很美,身上散发着包子味,总是在雪地里跑来跑去的姑娘。
遇上童娜使他昏昏沉沉的脑袋暂时清醒起来。
“早上好。”虫对她说。龙梦博此时变得虚无缥缈,就像无形的空气。
“早上好,鲶鱼!”童娜嘴里含着半个包子,用眼角瞟了虫一眼,瓮声瓮气地回答。
流氓家史夜轮:中风狂走的小源(2)
众所周知,童娜是一个喜欢吃菜包子的姑娘。她长着圆脸蛋,额头上附着一层茸毛,目光习惯于越过你的肩膀朝远处张望。她天生就有的一种独断专行的作风,总是无缘无故使用各种奇怪的名字称呼别人,比如她把虫叫做“鲶鱼”,把小源叫做“猪皮”,把“呼噜王”叫做“花和尚”……不消说,这个神经兮兮的姑娘人缘很不好,但因为她人长得美,所以总有些自以为了不起的傻瓜要打她的主意。但童娜说起话来很难听,就把不少傻瓜给吓跑了。
在许许多多个早上,童娜一边吃着菜包,一边在雪地里慢慢跑来跑去。上课的时候,童娜坐在前排最靠窗的位置上,单手撑住下巴,身体发出菜包子味。这种气味在冬天尤为浓重,闻起来让人很不舒服。虫却满不在乎,说童娜就像一颗臭豆腐似的诱惑着他。虫还说,无论是冬天从她身上发出的气味,她在雪地里跑步的神情,还是夏天她光脚穿着帆布鞋、露出脚踝的样子,都使他感到兴奋。然而虫的思念从未得到姑娘的回应。虫为此意志消沉,随随便便,邋邋遢遢。
眼下,虫正要去图书馆看他的老乡龙梦博,但他遇上了童娜;这个管他叫鲶鱼、身上散发着包子味的姑娘,让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就像无形的空气。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令人迷惑不解,因为虫认为他闻到了大海的气息。窗外白蜡树的树杈上,半条破编织袋像一具尸体在寂静的空气中垂着,既不摆动,也不反光。由于雪从后半夜一直下到现在,城市已变为一座白色的森林。艺术系的学生忙了一早上,用积雪夯了一座结实的小山。不久,小山又被他们雕成一只巨大的手掌。手掌正对着宿舍楼,好像随时要把它推倒似的。一个老眼昏花的图书管理员曾经说过:世界上没有什么事物是不神秘的,只有一些事物比其他事物更神秘。———如果真像人们所说的,这座拥挤的宿舍楼有朝一日变成了一艘大船,我们至少有事可做了,比眼下的景况要强。我记得昨天晚上虫诅咒说,千真万确,他闻到了大海的气息,而不是“呼噜王”所说的什么臭袜子和方便面混合的气味。尽管这座城市处于内陆,但虫那灵敏有如海豹的嗅觉也绝不会出错,关于这一点,无论是我还是长得有点像马龙·白兰度的“电影人”都不敢有所怀疑,因为虫生于海边,他是在沙滩上和伙伴们玩耍,在潮汐的涨落中孤独地长大,对着多雨的海岸性幻想而发育成熟的。
没有考上大学之前,虫住在海边,想象着遥远的京城。京城里住着海豚般温柔,或狗鱼般凶悍的女性。虫在海边吃饭,在海边撒尿,在海边睡觉。清晨时分,大人们赶着灰蒙蒙的天光和潮湿的雾气出海,尚未成年的虫则躺在离海不远的渔村里做梦,梦见无边无际的大海。虫在海边度过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就这样,他在海边度过了整个少年时代。所以虫能够从一个人的眼泪中鉴别出大海的气息,关于这一点,任何人都不敢怀疑。
有关宿舍楼将变成轮船的传闻,我敢说,和罢餐的消息一样,用不了一节课的时间就会传开。然而在教学楼里彼此拥挤的男男女女一定会把它当成一则该死的售楼广告,进而打心眼儿里感到欢欣鼓舞。但直到几个月后,大船似的宿舍楼才完成了伟大的转变,在夜幕下被无边无际的海水所包围。
2
“梦月大象”号在起伏不定的大海上航行。广阔的星空下,它像一只蚕蛹通身发出温柔的白光。贸易风带着咸味,在整片海域内吹个不停。刚下过的一场大雨把甲板上的垃圾都冲到了海里。此时此刻,了不起的旅行者,我的朋友刘远,正站在空无一物的首楼甲板上,扶着生锈的栏杆,若无其事地对抗着海风。谁也不知道他为何把目光投向明暗交错的无穷远处,他心里或许数着他曾去过的、比星星还要多的城镇和乡村。刘远脸上有块伤疤,据说那是很多年以前在马达加斯加群岛留下的。我认为这多少有损于他的英俊。尽管旅行者对于自己到过的每个地方都记得一清二楚,但他常常挂在嘴边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我怀念那座我没有印象的城市。”
我认为旅行者之所以说出这句话,是因为他去过的城镇和乡村比星星还多。旅行者见过各种人、各种景色,和新奇的或古老的事物打过交道,见过婴儿的诞生,也曾和将死的人呆在一起。他一次次在旅途的夜晚仰望星空,走进过无数清晨的陌生巷子……火车穿过荒野时发出的隆隆声,公鸡立在农舍栅栏上的打鸣声,城市的车流发出的独特声音,大海涨落的叹息,地球转动的嘎嘎声……旅行者把这一切都留在他独一无二的经验之中。只有他这样的人,才懂得了黄昏。
旅行者了解很多事情,他的某些经历有的人一辈子都未必能遇上一次。旅行者是这样一个人:对于他来说,远方仅仅意味着距离。所以他认定没有什么地方是一个人想去而去不了的。一定有某个方向,某条道路,某种方式,使人能够到达一个地方。旅行者是一个推动自己命运的人。
长年的旅行会让一个人对世界的认识产生变化,这是因为他曾经亲眼看见,亲耳听见,面对面与别人交流。如果他留心这些事物,他就会获得惊人的知识,使他懂得最具体最细微的事物。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旅行者和一个终年呆在图书馆里的人都将获得惊人的知识,尽管他们处于生活的两个极端。当然,旅行者也需要阅读,甚至有时候更需要阅读,但如果阅读不能对一次旅行有所帮助,对旅行者来说阅读就完全失去了意义。而我之所以感到羞愧,是因为我从头到尾都只有空洞的说辞,无法复述旅行者的经历。像我这样的人,脑子里只有一些虚构的概念,对于世事的经验却少得可怜。———旅行者呢,他绕着地球走了一圈又一圈,其见闻是我所不能想象的。没错,连想象都想象不了。后来我甚至有了这样的认识,即旅行者创造着另一颗瑰丽的星球,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就在他的记事本上,就在他神奇的脑海之中。这个世界与我们自以为熟知的世界有着许多不同。据说只有他这样的人才可以写诗。
旅行者走上了甲板。两天前,身高过人的大副通知全体乘客,船上导航系统出了问题,维修需要一个星期。大副说话时巨大的喉结上下蠕动,使人精神紧张。大副还说,为了保证安全,这艘老邮轮不得不降低航速。有人开始担忧,他们说“梦月大象”号不仅是一艘破船,而且还是一艘倒大霉的破船。
“梦月大象”号,这艘平常能装一个总统、两千平民或者四千中国学生,必要时还可以塞进更多中国学生的邮轮,属于一个有名望的希腊家族。据说这个家族因为太有名气,以至于谁都不知道它叫什么。但这并不妨碍它的存在,也从来没有影响这艘邮轮的航行,从上个世纪70年代起,“梦月大象”号每年都要拖着一道又深又宽的轨迹,绕着地球航行好几圈。它沿途停靠各国的港口,迎接各式各样的旅行者、公海妓女、骗子、禁欲主义者、税务难民、赌徒、温州人、江洋大盗和一群群疯子。邮轮的名字,和一个自以为是大象的人的梦境有关,具体细节已无人知晓。邮轮的船长———像所有大船的船长一样———是个经验丰富的白胡子老头。像所有经验丰富的船长一样,我们的船长是个独眼龙;像所有只用一只眼睛观察海潮的独眼龙船长一样,我们的船长从未结过婚。他逃脱了无数女人为他打造的牢笼,惬意地叼着烟斗,与一条迟钝的老狗相依为命。
刘远和一个印度人住在一间客舱里。那是一间低小的二等舱,只有一个半日本相扑选手那么宽:蓝色的旧地毯,米黄色舱壁,小巧玲珑的床头柜里粘着一些蟑螂卵。刘远就在这间客舱里睡觉。无论是什么时候从客舱圆形的窗口向外张望,除了无边无际的海水,你什么也看不见。
流氓家史夜轮:中风狂走的小源(3)
刘远的印度室友的行李中包括一头牛。他有一个不可更改的爱好,那就是牵着他的神牛到甲板上散步。每到傍晚,巨大的落日在海天之际挣扎着下沉。印度人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