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27-王小波门下走狗-第四波-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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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氓家史夜轮:中风狂走的小源(3)
刘远的印度室友的行李中包括一头牛。他有一个不可更改的爱好,那就是牵着他的神牛到甲板上散步。每到傍晚,巨大的落日在海天之际挣扎着下沉。印度人和他那头块然一物的神牛,在黄昏里披着一层深红的光辉,显得又平静又舒服。据说在印度人眼里,健壮的水牛是生命和智慧的象征。刘远的印度室友每天用湿毛巾为神牛擦洗,使它保持清爽。印度人有时也在早上带神牛出来散步,有时又在满天繁星的夜间。事实上,只要神牛愿意,我们的印度朋友会在一天当中的任何时候带它出来散步。有时候神牛一边散步一边吃草,显得悠闲自得。印度人和他的神牛大约是在加尔各答上船的,没人知道神牛平时究竟呆在什么地方。那个名叫贾南德的印度人,天生就有一种神秘气质,多少让人感到厌恶。他每天天不亮就要诵读经文,摆弄他脏兮兮的长袍和那顶大洋葱似的帽子。我见多识广的朋友说,阿德是个有涵养的印度人,那些蹲在街上拉屎的印度商贩无法与之相提并论。说不定贾南德是个婆罗门,并认为船上的其他人都是贱民。可每天晚上阿德都会向旅行者问好,然后才爬上自己的床铺开始他那没完没了的祷告。
我的朋友刘远就住在这样的船舱里,每天晚上反复梦见一个手持蜡烛的小姑娘。他常去甲板上转悠,因为有一阵子他除了看星星以外无事可做。甲板上有时人多得简直无法下脚,有时只徘徊着一个半个想死的文学青年。每到天气晴朗的傍晚,住在三等舱的乘客就跑到甲板上乘凉,把瓜子壳和水果皮丢得到处都是,而随后的一场狂风暴雨又会将所有垃圾冲进浑浊的大海,不留任何痕迹。有时候大海上雾气茫茫,甲板就显得更为开阔,其边缘消失在水雾的边缘里。人们常说,一艘大船的甲板是一个公共场所,类似于一个小镇的广场,你在那儿能看到各种各样的人。按照旅行者的说法,他们的命运就写在各自的脸上,他们的言词则完全没有意义。
也就是在这时,旅行者遇到了那个美丽的女人,一名风情万种的年轻寡妇。———按照18世纪的一位著名命定论者的说法,刘远与漂亮寡妇的相遇,以及老邮轮随后发生的种种变故和混乱、昏睡病的蔓延,包括冰山似的巨大海虱在浓雾中浮出水面,这一切都是在天上的大书里写好了的。
日后我的朋友和埃兰将一再回想起两人初次见面时的情形,当时我尚未在大船上夜游,对他们的事情一无所知。相遇据说发生在通往这艘邮轮首楼甲板的船舷上,一名船员曾在这里跳入大海。值得一提的是,“梦月大象”号深邃的船舷又古朴又宽敞,木质的甲板已经褪色,长达半个世纪的人来人往使之变得十分光滑,许多从它上面走过的人如今已经死去。船舷一旁摆放着一排老式折椅,有些地方甚至还有折叠的桌子。这些雕有花纹的老桌椅使船舷看上去有点怪异,让人把握不准船舷所处的年代,仿佛那不是什么船舷,而是一个欧洲中世纪古堡的巨大阳台。
那天旅行者感到无所事事,打算去甲板上一边掏耳屎一边看星星。当时他看见埃兰穿着一件肥大的白衬衫和一条褪色的粉红牛仔裤,撅着屁股,靠着栏杆观赏从海里跃出的飞鱼。那些飞鱼在月色下裹着一层银晕。忽然她转过身,看见了他,随即步入一片光明之中。
旅行者第二次遇到埃兰,则是同一天夜里在船尾的一条舷梯旁。她换了一双高跟鞋,鞋带是用一种令人眼花缭乱方法绑在脚踝上的,“看着让人心碎。”当时她变魔术似的穿着一身黑色连衣裙,头发犹如一面镜子。她站在舷梯旁边,仿佛恭候多时。然后,她不慌不忙,若无其事地从旅行者刘远的身旁走过。我的朋友看见她手里拿着一根又细又长的香烟,就觉得她在装模作样。
不过旅行者也承认,她有着一双小巧漂亮的手腕。
事实上,这个女子早就在船上引起了广泛的兴趣。有人说她是个高级妓女,只和省长以上的人物睡觉。有人说她不是妓女,而是一位富家小姐,正带着一个脸上有伤疤的保镖作环球旅行。也有人说她既不是职业妓女,也不是富家小姐,而是一名畅销书作家、一朵夜来香、一位灵魂和肉体的多面手。关于她的来历众说纷纭,可是谁也不敢站出来拍着胸膛说自己的说法是真实的,因为显然谁也没有和她交谈过哪怕一分钟。负责乘客登记的船员说,埃兰是一个年轻的寡妇,而埃兰本人也从未否认过这一点。更为重要的是,船上的一个年老的阿根廷寡妇说,所有寡妇都能够毫不费劲地彼此相认,因为她们都是被上帝关在同一个牢笼里的囚徒。但有一个知情者后来告诉旁人,阿根廷寡妇坐过很多年牢,因为她在多年以前把她睡在床上的丈夫像一头猪一样宰掉了……
与旅行者的感觉相反,大伙说埃兰的行事作风富于男子气概。人们发现她习惯于穿着分衩的黑裙子在酒吧里走进来走出去,嘴里叼着一根永远没点着的细长的香烟。一些不怀好意的家伙宣称:她穿着吊带晚礼服、露出脊背的样子在一个星期之内迷倒了在场所有的人。而酒保则作证说,几个痴汉正四处追逐她,抓住每一个机会向她求爱;一位衣着光鲜、富有魅力的成功人士向她示好,一位男高音歌唱家在晚会上为她引吭高歌,一个重度抑郁症患者为她打消了自杀的念头,一名欢快的船员为她跳海。有人甚至认为,“梦月大象”号的大副无可挽回地爱上了这个风骚动人的娘儿们,导航系统出现的所谓问题不过是他的鬼把戏,目的是要尽量拖延到岸的时间,利用这段充满混乱的日子把她彻底占有。但也有人反驳这种说法,他们指出水手们正在酝酿罢工,是他们暗中破坏着各种仪器设备。水手的头儿放出口风说,如果工会的要求得不到满足,这艘大船就将没完没了地航行下去,直到它被恐怖的海洋所吞食……
所有的猜测都是没有意义的。关于这次在走廊拐角的相遇,我只知道,旅行者刘远其实很想彬彬有礼地———就像在闷热的晚上穿着燕尾服、大汗淋漓而面不改色的绅士那样———对腰枝轻盈的少妇说:
“晚上好。”
可是,他做不到。他发现她正毫不掩饰地看着他,像看着一只海豚那样看这他,就没有说一个字,而是像个大傻瓜似的,从她身边走了过去。二十年后,当旅行者走遍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并最终在一个住着三千万人的拥挤不堪的城市里与她重逢时,他依然没能说出如此简单的问候语,因为他知道,他到达了此生最后一个目的地。
第二天,风停了。一个强大的热带风暴正在逼近邮轮。午睡过后,烈日当空,旅行者走进餐厅,立即听到各种各样关于航程与荡妇的议论。餐厅里密密麻麻摆放着上百张餐桌,每张餐桌上都摆放着一支半枯萎的石竹花,四周还有一些可笑的缺乏时代感的柱子。又湿又闷的空气使人烦躁不安,幽暗的角落里挤满了谣言传播者。大海此时平静得叫人心慌,就像被一个巨人悄悄捧在了手里。处于暴风雨间歇期的太阳大发神威,把铁板晒得发烫,人们身上粘着一层腻汗,睡思昏沉。餐厅里挤满了前来享受冷气的各色男女,食物的香气在人群中飘荡,激起了人们的食欲。
我的朋友不停分辨着大厅里的气味,记忆仿佛被印第安巫师的香料所开启。又过了很久,他发现外面重新刮起了风,邮轮的信号旗猛烈飘动起来。坐在船舱里的人们没能看见从海天交界处涌来的黑云,那可怕的形状如同一只硕大无朋的蘑菇。
服务生端来一杯茶水。旁边有人谈论着梦见自己是一头大象的事情,有的说是印度象,有的说是非洲象,有的说是已经灭绝了的猛犸象。接着有两个傻瓜开始一板一眼地学起了大象的叫声。我慢腾腾地喝了一口茶,就想起了那个女人。茶水有一股海草味,那是一种淡淡的发霉的味道。我想到了那个女人……在一个雾气浓重的傍晚,甲板上什么也看不清,四周只有模模糊糊的人影。我无法确定,当时那个名叫埃兰的女人是否就在我身边。我面朝浓雾,没头没脑对着我身前的空气说:你真美,就像月光。没有回答,也听不见脚步声……女人是一种神秘的生物,她们的灵魂来自荒芜的月球背面。我曾试图获得一些女人的爱情,但都不成功。有时是因为她们没有爱情,有时是因为她们的爱情太炽热,无法给我这样的家伙。
流氓家史夜轮:中风狂走的小源(4)
这时豆大的雨点开始从高空落下,或许还夹杂着冰雹。空气渐渐凉快起来。旅行者慢条斯理地咀嚼着茶叶,面无表情,心不在焉,以至于埃兰在他对面坐下,对他说起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时,他竟毫无反应。当时我的朋友无论如何不会相信,正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在二十年之后结束了他的旅行者生涯。他找到了她,誓死要和她呆在一起。
“听我说,”坐在旅行者对面的这个女人神色悒郁,“邮轮会在夜里变化。船上的人似乎越来越多。”
我的朋友七次穿过巴拿马运河,十四次绕过好望角,二十一次越过马六甲海峡。他见过海上最壮丽的景色,也见过世上最古怪的习俗。在非洲,旅行者曾经遇到一种土著人,他们掏空一棵大树的树干,像填柿饼似的把死者塞进去,再把口子缝合起来。和我们不一样,刘远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在阿尔卑斯山,一次雪崩几乎要了他的命,但他活了下来;在火鲁努努,几个金灿灿的姑娘对他温柔倍至,但他活了下来;在青藏高原,一伙盗猎者莫名其妙地追了他两天两夜,但他活了下来;在越南,他从一家赌场出来以后甚至被西贡人下了蛊,但他还是活了下来。
总之,旅行者刘远见多识广。然而对于邮轮上发生的怪事,我的朋友无法解释。———他对埃兰说,这早已不是新闻了,尽管谁也不知道缘由。
关于邮轮在夜间产生的某种变化,人们从早到晚都在餐厅和酒吧里议论纷纷,但从未得出过一致的看法。一个斗鸡眼男人说,邮轮的秘密隔仓里塞满了搭错船的偷渡者,他们一到晚上就出来偷食物,并在太阳出来以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位衣着古板的老太太则反对这种说法,她和另一些人相信我们看到的不过是亡灵的影像,那些不幸的人曾在这艘大船上经历了一次海难或其他灭顶之灾。而另一名知识渊博的乘客指出这两种说法纯粹是胡说八道,大伙看到的无非是海上常见的海市蜃楼。他振振有词,总是用口水打湿众人的头发。在各种说法之中,一位年轻的业余天文学家甚至认为,这艘邮轮就像一个黑洞,它把世界不断拖入其中,却无法与外界取得任何联系。该观点的一个强有力的论据是:船上所有的通讯工具无一例外全都失灵了。
无论如何,邮轮上发生了令人费解的事件。老船长下令彻查,大副加紧调派人手,二副负责具体工作,三副重点保护船上为数不多的太太和小姐。然而一到深夜,众人就又一次不可避免地陷入精神恍惚思维停滞的境地,仿佛他们的意识也成为了混乱的对象,也属于那奇妙转化的一分子。在那些安静得叫人心慌的夜里,只有海潮的声音能够证明,这艘集合了众人命运的大船依然航行于无边无际的灰暗的大海上。夜里,在迷离之间,人们感到自己变成了另外一群人,和许多陌生人挤在一起,内心既痛苦又甜蜜。第二天,当他们再次跑到餐厅或者酒吧里谈论各自的感受时,都觉得那是一场身不由己、而且过于逼真的梦。但随着“梦月大象”号驶入风暴之中,人们开始把所有问题归咎于晕船。另一方面,时间不断流逝,而邮轮的故障依然没有排除,天气一天比一天恶劣,船上到处都爬满了暴风雨带来的水母和贝壳,这一切连同每位乘客各自所要面对的困顿,一度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使他们逐渐对夜间发生的事情处变不惊、习以为常、乃至视而不见了。直到船上掀起一次狂热的宗教热情之前,人们都没有再谈论女人和海啸之外的事。
那天刘远和年轻的寡妇埃兰之间的会面,从午睡结束后一直持续到黄昏。先前,由于连日大雨,印度人没有再带着他的神牛到甲板上散步。但每日例行的散步显然是一种神圣的习惯,所以这个名叫贾南德的婆罗门决定把餐厅改为他和神牛的散步场所。他的举动遭到了服务人员的反对。结果印度人大声说出谁都听不懂的诅咒,像他那些高贵的祖先那样,吓退了所有挡在他和神牛前面的人。
旅行者和月亮般的埃兰谈话时,阿德的神牛正在他们附近气定神闲地咀嚼着桌布和餐巾。
埃兰看着旅行者,就像在看一只海豚。旅行者告诉她,邮轮的问题不是几句话就能说得清楚的。然而她仿佛已经达到了目的,获得了答案,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她一改刚坐下来时那副担惊受怕的神情,开始不停说话。话题从这艘大船转到大海和暴风雨,再转到旅行者身上。我的朋友告诉这位就坐在他对面的美丽女郎,旅行既是他的生活,也是他的职业。
此后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直到旅行者对埃兰的目光重新感到不自在。就这样,埃兰和我寡言少语的朋友断断续续地聊着,外面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倾盆大雨。那是海上的真正的大雨,仿佛老天爷提着巨大的水桶往人间不停倒水。世界一片轰鸣,四下迷茫,似乎连方向也在密不透风的水中产生了混乱,挤成一堆,卷作一团,无法区分。天色昏暗,既不像是白天,也不像是夜晚。也许下完这场雨,就不再有陆地,只剩下一些孤岛和我们这些生活在船上的人。
像许多场海上的大雨一样,这是一场使人忧伤的大雨。时间在雨中寸步难行,而人们终于意识到,“梦月大象”号跟他们的命运是如此相似,以至于它们都注定要在这孤单的世界里迷失,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所摆布。我们竭力抗争,如同一堆水葫芦在冰冷之中飘摇起伏。
“还有一件事,”谈话即将结束的时候,埃兰的声音变得很轻柔,“每当你在甲板上走动时,我就看见你的脚印在发光。”
毫无疑问,埃兰的发现是伟大的。当天夜里,大雨没有半点减弱的征兆,我那位了不起的朋友、曾经做过十年徒步旅行者的刘远,就和年轻寡妇跑到邮轮的货舱里做爱去了。旅行者拉着埃兰,走过起伏不定的首尖舱,静悄悄的锚链舱,危机四伏的机舱,黑咕隆咚气味难闻的尾尖舱和压载舱。他们买通了一个比哑巴更沉默的老船员,后者负责为他们提供场所。与所有的露水情人一样,刘远和他去向不定的埃兰避开了喧嚣和孤独。夜晚没有月亮,没有人,也失去了时空的概念,只有两团火,萤火虫般点燃,熄灭,再点燃,然后再熄灭。有时,狂怒的闪电使大海变得可怕、冷酷无情、充满力量,海潮拍打船体的声音,更像是魔鬼在拍打我们赖以求生的外壳。一等舱内,灯火通明。贵夫人在黑丝绒坐垫上呕吐,在漂亮的镜子旁喘息;男人们产生了厌倦情绪,精神涣散,郁郁不欢,感到生命被无形的大手掏空了一节,任人处置。这种情绪是他们在以往那些志得意满的岁月当中很不常见的。在三等舱里,这会儿又是另一番景象:走廊上布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