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和刀子 作者:何大草-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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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我把头埋了埋,让自己的背显得有些驼,我说,任主任好,你是在叫我吗?
任主任笑了笑,你学乖了,任主任说,你学乖了,你都不像是你了,你看,我知道是你,一下子倒叫不出你的名字了。我现在有些喜欢你了,知道吗,我是记情的人。
我有些懵了,我说,任主任记我什么情呢,你又不欠我的情。
任主任哦了一声,她说,你比我想像的还要讨人喜欢呢,我没有看错。如果你不是何凤的的话,——哦,我现在想起你的名字来了——如果你不是何凤的话,你已经被开除了,还留在学校察看什么呢?
是这样的,我明白了。我看着任主任,她正对我露出慈祥的笑容,阳光射在她染得黝黑的头发上,就像戴了一只亮铮铮的贝雷帽。我说,谢谢任主任,你给我留了一条出路。那,包京生怎么办呢?
任主任还是笑着,她说,你什么时候不留板寸的呢?我还以为你真成熟了呢,才晓得你头发长了,见识就短了。包京生在校的时候,校规管他,离校以后,就是法律管他。任主任伸出手来,在午后的阳光中划了一个圈,把进进出出搬运花盆的学生,把可怜的我,还有小楼和阴影,都划了进去,她说,所有的人,所有的东西,都不是孤零零的。知道吗,啊?
噢,现在你算服气了吧,泡中就是泡中,泡中的领导都是有那么一套呢,硬得起来,也软得下去,说话讲究人情味,夹着威严感,停顿的地方却是那种似是而非的格言。不然,他们如何能作泡中的领导呢?我说,任主任,如果包京生同学坚持要来上学呢?
但是任主任就像没有听见我的话,她说,女孩子还是长头发好看,女孩子,要那么长的见识做什么呢?任主任说着,就朝着篱笆门外走掉了,一步一步踱到校长小楼的阴影中去了。
我站在那儿发了半天神,我觉得后背上热乎乎的。太阳本来是照着我的脸和胸脯,现在就像又有一个太阳在贴着我的后背,汗水哗哗地在我的衣服里边悄悄地淌下来。我回过头,看见包京生紧挨着我站着。他的样子让我吃了一惊,他剪了一个大光头,发青的头皮在发渣下隐隐可见,脑袋就像发酵的馒头,一下子又大了十倍,而他的呼吸吹着热风一样吹到我的身上,他的额头上面、眼皮底下、鼻子两边,都挂着豌豆一样大的汗珠子,他的河马一样的大嘴巴像下水道的盖子一样,一掀一掀地喷热气。我说,你还是来了?
他说,我来帮你抱花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我说什么呢,包京生的样子有一种松弛,这是把什么都豁出去的松弛,跟他平时表现出来的满不在乎不一样。他用蒲扇一样的手背揩了揩脸上的汗豆子,又拿蒲扇一样的手掌扇了扇风,他说,我来开家长会,朱朱说你在这儿抱花盆。
我说,你开什么家长会呢,你不就是领一张开除出校的通知书嘛。你实在想要那张纸,我可以替你拿啊……你走吧。
包京生摇摇头,他说,操,我就是来开家长会的。
我看着正午阳光下的包京生,忽然觉得他真有点像北京人了。当然,是电影里的那种北京人,闷头闷脑,一根筋,犯傻,卷舌音在嘴巴里打转,就是吐不出来。我晓得他这是真的犯傻了,我无话可说。他虽然被开除了,可今天的家长会他总还是可以开吧?
我说,你抱吧,抱那盆最大的。
那盆最大的花是茉莉花,花盆的口径足足有一张桌面大,包京生抱了两抱,才把它抱了起来,可见它的沉重,也可见包京生的蛮劲。我提了一小盆月季走在前边,我想用我手里的小来衬托他怀里的大。那时候我还不晓得有将功折罪这种说法,可我已经知道了这样去做,我算是给包京生创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吧。
走到教室门口,我看见已经有几个家长在靠着栏杆抽烟、看报纸,还有一个面容憔悴、头发枯干的妈妈在对着手机吼叫,我三点半来!我三点半来!我说了我他妈的三点半肯定来!
宋小豆穿着天蓝色套裙站在门口,就像一个站在波音747舱口迎接乘客的空姐,满面春风,笑容可掬。她的独辫子束起来在脑后盘成了一个菩萨髻,她的双手交叉放在小腹上,我承认,我从没有见她这么光彩照人过。在她的左右,站着班长朱朱,还有什么也不是的陶陶。这是五月的午后,蝉子在泡桐树上悠扬地叫,吹过树叶的风正在热起来,可陶陶的脚上还套着我给他买的陆战靴,手上戴着露出指头的皮手套,背上背着一个阿迪达斯的新书包,里边沉甸甸地,不知放着什么鬼东西。他垂手站在宋小豆的身边,就像一个忧郁的礼仪官。可怜的朱朱,表情却是怯怯的,宋小豆不时伸手去给她拢一拢刘海。她的样子就像小动物,只想躲得远远的,却又无处可以躲藏。
我望着宋小豆笑了笑,径直朝教室里边走。宋小豆把我拦住,她说,是月季么,那么好看。她示意我把花提高一点,她用鼻子嗅了嗅,她说,月季是没有香味的,对吧?她很克制地笑了笑,但嘴角和眼角还是露出了浅浅的小皱纹,她咕哝了一句英语,说,再给花浇点水,浇得就像露水一样,好不好呢?我点点头,可我发现她不像是对我说的,她的声音有些发嗲,她总不会冲着我发嗲吧。我还是点点头,密丝宋,我说,我就去给它浇点水。
教室里也稀稀拉拉地坐了些家长,大家磨皮擦痒,都在埋头拿了成绩册看了又看,翻了又翻,成绩册就是一只麻雀也被揉熟了。他们个个的脸上都没有表情,这使应该有点闷热的教室如同开了冷空调,冷冷清清的。我把月季摆在讲台上,回过头,却发现包京生没有跟进来。
陶陶伸出手来把他拦住了。
陶陶说,你把花放下吧,谢谢你了。
包京生笑笑,他说,哥们,你谢我,我怎么谢你呢?这样好吗,你替我送进去,我替你看着门。包京生说着,就把花盆放下地来,腾出了两只手。他的两只手湿淋淋的,全身都是湿淋淋的,汗水就跟雨水一样把他浇透了。我隔着几步远,也能感到他全身火炉似地在燃烧。包京生别头看着宋小豆,眼里全是汉奸狗腿子一般的谦卑和恭顺。他说,密丝宋,我舅舅、舅妈不上班就得扣工资,扣了工资年底就得扣分红,扣了分红就得炒鱿鱼,所以我就来了。您说可以吗?
宋小豆婉尔一笑,笑得就跟朱朱一模一样,不一样的只是她有浅浅的皱纹,皱纹里藏着冷漠和高傲。她说,我要说不可以呢?
包京生依然在揉着自己的大手,就是一张蒲扇被这么揉着,也变成了一张北京的摊饼。他说,您不会这么逼我吧,密丝宋,是吧?
宋小豆也依然在笑着,她说,不是我在逼你啊。
包京生把两手垂下去贴着裤缝,就像陶陶那样像个礼仪官似的,他说,所有的事情都是我的不是,都该由我一个人来承担,跟你们没关系,跟我舅舅、舅妈没关系,跟我父母也没关系,我不上学算什么呢,包京生就是活得跟一条狗似的也就是一条狗吧,可真那样我父母没法活了。您给他们一条生路吧,密丝宋!
宋小豆用英语咕哝了一句“揶丝”,头却在很优雅地往两边摇动。我从来弄不懂,“揶丝”用在哪儿才算是他妈的同意或者否定呢?我靠着讲台,瞥了包京生一眼。
包京生和宋小豆之间隔着那盆桌面一样大的茉莉花,也隔着茉莉花那甜得浸骨头的芬芳味。就在这芬芳的距离中,包京生把发青的大脑袋垂下来,把腰杆也弯下来,给宋小豆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但是陶陶伸出一只手,把包京生的下巴托住了,他这一躬竟没能完全地鞠下去。
第十九章 抽吧,石头
陶陶说,包大爷们,男人不要轻易低头啊,更不要轻易弯腰啊。
包京生试着把陶陶托住自己下巴的手扳开了。他喘了一口气,他说,你让我进去好不好。不会是你不让我进去的吧?
陶陶说,是我我就不进去了,今天进得去,明天也进不去,是不是?
包京生涨粗了脖子,我看见几条血管在他的脖子上蹦出来,激动地抽搐着。他说,操,明天,明年,我包大爷们都在这儿进进出出呢。
宋小豆用英文哼了一声。是的,她是拿英文哼的,虽然不说话可我们也能听出来,就像老年人假装咳嗽润嗓子,接着就要来一记杀手锏了。她说,包京生同学,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同学了,你真的要强行闯入吗?
包京生冷笑了一声,脸上豆子大的汗珠都抖了下来,砸在水泥地上啪搭啪搭地响。他说,笑死人不是!学生进课堂天经地义,强行闯入多感人,可他妈强行了还闯不进去呢,您说这是学生混球还是学校混帐?
宋小豆的眼睛刀子般地亮了一下,但马上又收敛了下去。她甚至还浮出了一些微笑,她说,你就是这样对一个女老师说话的吗,你的唾沫星子都溅到我的脸上了。
包京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就像给自己的唾沫噎住了。他看看朱朱,他眼里是无助和茫然。在他能够找到的人中,朱朱是他最后的一根稻草了。
朱朱倒是不急不缓、不动声色,她也是婉尔一笑,包京生,你给密丝宋道个歉吧。她顿了一顿,再补充道,你给她留下的最后印象,不要太坏了。
最后印象,包京生闷了半天,在嘴里嘟嘟囔囊地念着,什么最后印象,最后印象、最后印象……他突然冲着朱朱张开河马一样的大嘴、舌头、喉管和扁桃,他的牙齿白森森的,就像一口要把朱朱咬进去。他轰轰烈烈地怒吼着: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说“最后印象”是他妈的什么意思啊!
包京生的怒吼在走廊和教室回响,如同狂风大作,朱朱的刘海乱飞,就连她娇小的身子都在摇晃。走廊上的家长、教室里的家长,都呼啦啦地围拢过来,满是惊喜和期待。在这个烦人的下午,包京生的怒吼真是他妈的天赐好戏啊!
朱朱自然是花容失色,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耳朵。宋小豆的脸色也是惨白得不行,但更像是那种敷粉过多的白,或者电影里日本艺伎的白。她伸出手臂,把朱朱揽在怀里,她说,不怕不怕不怕,可怜的,你不怕。
陶陶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包京生的鼻尖,他冷冷地说,你是什么东西,对女同学动手!你敢碰她一下我敲掉你的门牙!你碰啊,你不敢对不对?
包京生怒吼一声,张开蒲扇一样的手掌就要朝着朱朱扇过去。朱朱尖叫一声,要哭却还没有哭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我心里一下子雪亮了,包京生今天只有一个下场,就是跟狗屎一样地完蛋。一切都准备好了,四面都是石头,就等他这个傻蛋自己砸过来。但我还是大叫了一声——不!并且朝着门口冲过去。我本来是不想给他添乱的,可我添乱不添乱,他都已经被预设为一枚傻蛋了。
我的叫声太大了,以至于成为了一声破响,仿佛铜锣被击成了碎片。包京生吃了一惊,猛地把双手缩回了背后。
我冲过去想拉开包京生,但我刚刚走到陶陶的身边,他突然提起陆战靴在我的脚背上狠狠地踩了一下,我痛得妈呀一声跪下来,正扑在包京生的脚跟前。陶陶踩得真狠啊,他就用我给他买的陆战靴踩我的脚,我觉得我靴子里所有骨头都粉碎了,它随后肿起来,就像掺了假的大土司。
我扑在包京生的脚跟前,眼泪汪汪,却说不出话来。包京生弯下身子来拉我,陶陶指着他的鼻子,冷笑一声,骂道,你打了女同学,还想耍流氓!
包京生这一回也不出声,他一手把我抓起来,一手横过去扇了陶陶一耳光。那一耳光非常的响亮,所有人都听到了,高二·一班的家长,这条走廊上别班的家长,都赶了过来,我们被水泄不通地包围起来,陶陶的半边脸上立刻就像贴了一只血手套。但是陶陶不说话,他让所有人都看见了这只血手套。男家长在用舌头咂咂作响,女家长则夸张地捂住嘴巴叹息,就像淑女见了强奸犯。宋小豆的菩萨髻也不知什么时候散了,可能就是给包京生的掌风掀乱的吧,头发落了很多在她的脸上,还有一络横着咬在了樱桃小嘴里,就像一个受难的女神,很悲壮很坚定的舞台妆。
包京生这一耳光扇下去,就连最傻的傻子也知道没救了,何况包京生本来并不傻呢。我撑直了,靠着门框,一点力气也没有,不想说,也不想动。陶陶并没有还手,其它人都没有说话。包京生把蒲扇大的手收回来放在眼皮底下,细细地观看了很久,好象在欣赏一件心爱的宝物。忽然他哈哈大笑,他说,他指着宋小豆、陶陶、朱朱,他说,爷们赔了千千万万的小心,还是给你们算了。算了就算了吧,一个耳光和一百个耳光有什么区别呢、呢、呢、呢……他不等自己的话音落地,就照着对面的三个人抡开巴掌乱打。陶陶迎着巴掌跨上半步,揪住包京生的领口,把他拖到了走廊上。巴掌扇在陶陶的脸上,就像浸了冷水的皮鞭抽在浸了冷水的牛皮上,滋滋地疯响。一个血手套盖住另一个血手套,迅速印满了陶陶的双颊、脖子还有手臂。但包京生还是被陶陶揪到了护栏边,陶陶试图要把他上半身掀出护栏去。人群一片轰响,大喊使不得!
但是陶陶并没有成功,包京生当胸一拳,澎地一响,并不格外的响亮,就像击在一只气囊上,陶陶仰面倒下去,还滑行了三五步,他的手里抓着一块从包京生领口撕下来的布片子。
包京生不等陶陶站起来,冲上去就是一阵乱踢。在风快的乱踢中,包京生的脚成了灰色的雨点,雨点落在陶陶的头上、脸上,身子的各个地方。好在他的脚冬天穿老棉鞋,夏天穿布鞋,针线纳出来的千层底布鞋,换了陆战靴,十个陶陶也早踢死了。一个踢,一个被踢,两个人都不吭气,陶陶伸了戴手套的手来抓包京生的脚,看着已经抓到了,却立刻被更加猛烈地踢开去。倒是人群在随着脚踢发出有节奏的呼喊和呼吸,愤怒的和喝彩的都他妈一样的亢奋,和在拳击场上看泰森打霍利菲尔德一样紧张和亢奋。
是的,这时候你应该问:你在哪里呢,你在想什么呢,这两个男孩不曾经都是你的男孩吗?噢,是的,我就在那儿,我知道他们都曾经是我的男孩,或者说,我曾经都是他们的女孩,我现在觉得有什么区别呢?可当时我什么都没法去想,我就靠着门框立着,被踩的那只脚和半边身子已经完全麻痹了,我现在可以说,如果他们两个人中有一个人死了,我就让另外的半边也他妈完蛋算了。真的!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只有这一个想法,我反倒平静了,由他们去打吧。
但是很多人都没有我平静,很多人都在惊慌失措着。我后来听到朱朱在喊金贵,宋小豆也在喊金贵,她们的声音是凄惶的,跟在乞求似的。我看见金贵就站在包京生的旁边,很仔细地看着他们两人是怎么动的手。他右手抄在裤兜里,左手握成拳头护在肚子上,他看得那么专注,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样子是出奇的冷静。这个乡巴佬,这时候看起来竟像韩国电影的小酷哥。朱朱、宋小豆怎么喊他,他都不理睬。朱朱喊,金贵,金贵,金贵……宋小豆喊,把他们拉开,拉开,拉开……我也在心里叫着,算了算了算了……可他们还在拼死恶斗着。
当然,恶斗的时间并不算太长,当灰狗子和警察来得及赶到之前,他们就已经结束了。陶陶很快放弃了抓住包京生腿脚的努力,他把身子朝着一侧奋力滚动,在避开包京生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