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和刀子 作者:何大草-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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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他妈的什么意思呢?
莫得什么意思。金贵看着街口那边,说,车来了。
当晚,我们都没有得到阿利的消息。第二天上早自习的时候,宋小豆走进教室,目光跟刀子似地在人头上扫视。她看看朱朱,朱朱不等她问话,就站了起来,说,阿利的病还没有好,他妈妈还一直守在病房呢。宋小豆厥厥嘴,无声地笑了笑。厥嘴是她才有的新动作,有些像娱乐新闻里的小星星。但是她的声音仍然是冷冷的,她咕哝了一句英语,自己翻译出来,说,这个班充满了谎言。她说完这句话,就用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沉默了一小会。很多人的眼睛,都随着宋小豆的目光刷过来,看着我,脸上都有了无声的笑。
我举起手,请求发言。这是我为数很少的举手发言之一,宋小豆有些吃惊,但是她无法拒绝我。我站起来,对所有人说,谎言不一定会伤害人,而说真话,也不一定就是善意的。
宋小豆的表情格外的严肃,她说了两个英文单词,我知道,那就是示意我继续。
我说,密丝宋,如果我提醒你,你的嘴角粘着一颗饭粒,或者,你的牙齿上粘了一片韭菜。你会怎么样呢?
说完之后,我没有坐下。我看着宋小豆的嘴角,好象那儿真有一颗饭粒。我告诉她,我在等待她回答。
宋小豆不自觉地伸手在嘴角上抹了一把,教室里传来轻微的笑声。但宋小豆还是不动声色,不然,她如何还是宋小豆?教室里的人开始发出嗡嗡的声音,他们都在看着我,又看着宋小豆。我听到有人说,脸皮真厚。有人说,没有打得好。……但是我还是站着,我要听到宋小豆的一个回答。慢慢地,所有人的眼睛都刷向了宋小豆,他们都在等待着。
宋小豆吁了一口气,说,你是对的。
我说,密丝宋,你还想知道阿利的下落吗?
宋小豆挥了挥手,用中文的发音,用英文的语调,说,让我们把他忘了吧。
我啪地一下坐下来,随便抓起一个东西,大概是一本书吧,我就埋头看起来。 我看见有一棵水珠子滴在书页上,像破碎的玻璃一样裂开了。
我们又给阿利的妈妈打过两次电话,都是在朱朱家打的,用免提,声音在屋子里回响,夹杂着放大的灰尘一样的电流声,就像隔了千山和万水。手机一通,阿利的妈妈马上就接了,她的声音沙哑、疲惫、焦急。我们本来是要问她阿利来没有来过电话,但是我们一问,她忽然就沉默了。我们都以为阿姨要哭了,可沉默一小会之后,她说,再等等吧。
我们第二次去电话,已经是两天之后了。她的声音简直就是气若游丝了,也没问关于阿
利的情况,她知道问了也是白问,阿利回来了,还不会自己给她打电话吗?她说,报警吧。
朱朱的爸爸就是退休的老警察,朱朱说,阿姨,是你报呢,还是我们替你报呢?
阿姨又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还是别报吧。
炎热的天气,把每一个人都烧晕了。好在鼓楼街罩在老槐树的荫影中,墨一样浓的荫影,把鼓楼街泼出了一点凉意。朱朱的家,窗内、窗外,阳光或者灯光,就像一把刀子切出了两个世界,一个明亮得炫目,一个阴暗得揪心。我们喝着从冰箱里取出来的鲜橙多,有一眼没一眼地瞟着电视机。
朱朱说,这个时候他们会在哪儿呢?
我说,管他们在哪儿呢,哪怕他们去了阴曹地府,只要他们还能冒出来。
朱朱说,风子还是没心没肺。阿利呢,就算是只请你吃过饭的朋友吧,包京生呢,对你那么痴情,你真要送他去阴间啊?
我心中格登了一下,沉了脸,说,朱朱,你别诅咒他。
金贵说,我们乡下人迷信,说波吉利的话,出波吉利的事。梦见被砖头所打,必然死于头破血流。风子,朱朱,话波能乱讲啊。
我和朱朱看着金贵,金贵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在恶热得让人发昏的天气里,他的脸上冷得像结了一层霜。
别吓我,我说,我心口在咚咚乱跳呢。
金贵笑起来,说,我怎么会晓得你心口乱跳呢?
朱朱的面前放着一大杯的鲜橙多,她端起来,很平静地说,金贵,你不道歉,我全泼在你的脸上,而且永远都不要看见你。
我有些吃惊,我说,朱朱,你疯了,倒什么歉呢?
朱朱还是看着金贵,她说,你倒不道歉?
金贵说,我错了。
朱朱说,你看着风子说。
金贵说,风子,我错了。
我说,朱朱,你要把金贵当朋友,就不要伤他的面子。
金贵笑了一下,说,乡巴佬有什么面子?能把我当朋友,就是我的面子。
朱朱说,我没有把你当朋友。
我瞥了一眼金贵,金贵却只当没有听见。
电视机的画面晃动了一下,开始颤抖起来,大概是记者扛着摄像机在街上追拍什么吧,画面上全是行人惊诧的脸,一声炸豆般的枪声,还有尖锐的刹车声,磨得地面嘎吱吱响。金贵说,还跟真的一样呢。
我手里正握着遥控板,随手就把频道换过去了。我最烦这种装神弄鬼的节目。但朱朱一把抢过遥控器,又把频道换回来,她说,什么装神弄鬼,包京生出事了。
我说,什么?
朱朱说,你们看,包京生拒捕,被警察开枪打倒了。
我们是在病房见到阿利的。病房已经不是病房了,有点像是乡间度假的别墅。不过,我从没有去过什么别墅,我说是别墅,只是这么觉得罢了。阿利躺在一张雪白的床上,四周摆放着好多盆开放的兰花,兰花的香味过分浓郁了,兰花也都不像是兰花了。阿利说,我躺在兰花里看你们进来,就觉得是来给我作遗体告别呢。阿利笑着,眼里流下泪来。他剃了一个精光的光头,我发现他的光头其实是坑坑洼洼的,如同一颗不规则的土豆。
我在他土豆一样的脑袋上摸了摸,我是最喜欢摸他头发的,但现在没有头发可摸了。我说,太难看了。为什么呢,阿利?
阿利侧身朝阳台那儿望了望,他说, 是妈妈要让我剃光头的,妈妈说,把晦气都剃走吧。
这时候,我们才看到阿利的妈妈,她背靠着阳台的栏杆,在平静地打量我们,也像是什么也没有打量。我从没有见过像她那么脸色苍白的女人,即便是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也没有温暖的感觉,反而让她的皮肤白得透明。她的眼影是黑黑的,也说不清是画上去的,还是自己就有了。她的眼里有一种不安,就像是初次见面那种紧张和不安。其实,我们在电话里早就交谈过了,可她依然只是看着我们,并不进屋来说话。
我们和阿利都小心翼翼地不去谈到包京生。我们给他讲了些学校的事情,也提到了会考,我们都说,妈的,会考算什么,给了报考费,还能不让你毕业?朱朱说,密丝宋说了,除了被开除的,都能毕业。阿利说,哦,就是包京生一个人嘛。大家立刻又没话了。
过了好久,阿利说,他在医院呢,还是在监狱?
金贵说,是在医院,也是在监狱,监狱里都有医院的。他把你害惨了,你还惦记他?
阿利说,害我,你是说,包京生害我了吗?
第4部分
第二十五章 兰花揉成了泥丸
阿利说,那天下午,包京生吆喝着出租车在城里兜了一个大圈子。阿利胆战心惊,他问他,去哪儿呢?包京生闷了半天,突然大叫停车!的哥吓一跳,嘎吱一声尖叫着把车停下来,三个人的头都猛然向前撞去。撞倒是没有撞出事,但却被撞得懵里懵懂。
他们站在街沿边好久,包京生把手搭在阿利的肩膀上,他说,对不起,哥们,陪我很无聊吧?
阿利弄不清楚这是城东还是城西,天麻麻黑了,街上的车很多,人很少。阿利心里发毛,他说,我没有说无聊啊。
包京生很勉强地笑了笑,把手收回来。他说,你赶紧回家去吧,啊,可怜的阿利。
阿利的脚犹犹豫豫退了几步,他说,你呢?
包京生说,我,管我干什么?还没有想好。操,找个地方寻乐子吧。
阿利就问,寻什么乐子?
他说,寻乐子嘛,就是寻乐子,什么乐就是什么吧,操。
阿利忽然就跟着笑了起来,他说,我也跟你去乐一乐吧?
阿利忽然想去乐一乐,他从来没有好好地乐过一乐,他后来告诉我,妈的×,从来都是别人找我的乐,格老子也该找别人来乐啊。他说,包大爷们,我跟去找吧。
包京生听阿利这么一说,原先是胸有成竹的,忽然就像是没有一点主意了。他拿手背在脸上揩了一把汗,说,天哪,我的少爷,我该怎么侍候您呢?泡红泡沫?
阿利怪怪地笑了笑,说,还是找个能出汗的地方吧。我不喜欢酒吧,酒吧里的冷风吹得人心慌。
包京生就带了阿利去一条小街上吃麻辣烫。麻辣烫其实就是小火锅,只不过都是矮桌子矮凳子,挤在一间铺面里,或者顿在尘土飞扬的街檐下,二十四个火头的煤油炉在桌下熊熊燃烧,红辣椒在水里滚滚翻腾。包京生和阿利把鸡零狗碎的东西还有很多剑南528啤酒灌满了一肚子,一身都是大汗淋漓。阿利都撑得要走不动路了,包京生说,去洗个脚吧。阿利睁着醉眼说,洗脚就洗脚,我还想洗洗肚子……呢。小街上洗脚房一间挨着一间,挂着红灯笼,门口站着被红灯笼映得红通通的小姐们。包京生带着阿利进去,洗到天快亮了才出来。
朱朱说,就只是洗了两只脚?
阿利浮出一丝笑来,那笑是从嘴角浮出来的。他说,该洗的地方都洗了。
朱朱愣了一下,红了脸,说,阿利,你变了。人要堕落,只需要一个晚上,对吗?
阿利在床上侧了侧身,摘了一枝兰花,放在鼻孔那儿久久地嗅着,过了好一会儿,他说,风子,人做了什么事就算堕落呢?
我说,狗屁,你算什么堕落。真正堕落的人,站你面前,你也看不出来的。
朱朱说,风子,你真是疯了,包京生劫持他,拉他去洗……脚……你都觉得很正常,是不是?你不要跟我争,你跟我争,我会难过的。阿利,你接着说吧。
阿利把兰花从鼻孔那儿拿开,放在手里捏着,捏了又捏,捏成了一团淡蓝色的泥丸子。他说,没什么要说的了。 后来,我们找了一家酒店住下来,就是假日酒店,隔了河可以望到皇城广场的毛主席像。白天睡觉,晚上我们出去找乐子,玩。当然,也就是鬼混吧?
我说,阿利,你就没有想到给阿姨打一个电话吗?
阿利傻了一下,哈哈地笑,你们不是说我被劫持了吗?做人质,还能想做什么做什么?!
阿利的笑声里有一种撒野的东西,至少是做得有些狠劲,还有些满不在乎。我觉得心里酸酸的,我说,阿利,你真不是从前的阿利了。
阿利看着我的眼睛,他说,风子,你觉得我真的变坏了吗?
我摇摇头,柔声说,你变得不再需要别人来疼了……你接着讲吧。
阿利说,我们最后一次从酒店出来的时候,在大堂远远望见一个人,很像是陶陶呢。可他不是陶陶,是一个侍应生,穿着红衣红裤,还戴着红帽,胸前的金色绶带闪闪发光。他正在帮老外提着箱子上电梯,虽说是侍应生,样子倒是派得不得了。我说,陶陶要是来干,也准是神气活现吧。包京生就哼了一声,说,他也只配干这个了。后来我们就去了芙蓉楼喝啤酒,要了一桌子的菜,包京生说,我们出去就散了吧,本来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还是各走各的道吧。他喝了很多,连声给我说对不起。我说,有他妈的什么对不起呢?我是痛快得很啊。
金贵笑了,这是他第一次发出声音。他说,你们哪晓得,陶陶正在门外侯着你们呢。
阿利瞥了金贵一眼,说,陶陶,你怎么晓得有陶陶?哪有什么陶陶!是他妈的条子,还有记者扛着摄像机追着赶。他们瞎咋呼着,说要抓住劫匪。我不晓得我们怎么就成了劫匪了!我们没命地跑,后来跑不动了,包京生回身一拳把个条子打翻在地,他们就开枪了……我倒在地上,觉得子弹射中的人是我。我就想,让我就这样,好好睡他妈的一觉多好啊……
金贵说,包京生要判重刑了。
阿利说,为什么?他犯了什么罪吗?我可以证明,他没有……
金贵说,不需要你的证明,成千上万的观众都看到了,劫持人质,暴力拒捕。
阿利说,这不公平,不公平,……
这时候,一直靠着阳台的阿姨走了进来。她的脸色仍然是白得不得了,我还发现,她的个子其实是意外的瘦削和高挑。她伸出手来,她的手指也是意外的细长又细长,但是是竹节那样坚硬的细长,和葱葱蒜苗的细长不一样。她把手放到阿利的眼前晃了晃,突然抡开了手,啪啪啪地扇起了他的耳光来,她接连不断啪啪啪地扇着,用手心、手背扇,狠狠地扇,我们全呆了,没一个人想到要去劝阻她。等她住了手,我们才看见,阿利白晰的面孔已经变紫、变乌了,鼻血淌下来,把被单、铺盖、枕头全都弄脏了。阿利艰难地喘息着,就像是马上要死了。
但是,他妈妈的脸上并没有一点表情,她冷冷地说,公平,你晓得啥子是公平吗?混蛋!
泡中的师生都预感到,包京生劫持阿利的事情既然上了电视,下一步就是媒体的大肆炒作了。至少蒋校长在扩音器里是这么认为的,他说,一切敢于以卵击石的家伙,都将落到自绝于人民的下场。全社会都在关注这起中学生绑架案,各班都要注意媒体对此进行的跟踪报道、深度报道、连续报道、述评报道……喇叭安静了一小会,那是扩音器在做出深刻的思考。然后,他接着说,当然,还有等等等等。
但是,接下来我们并没有看到等等等等的报道,甚至没有任何的报道。我们每天都在晚报和商报上寻找,我们要找的东西却没有一点蛛丝马迹。这给我们有一种清风鸦静的感觉,静得让人不舒服。这的确很奇怪,在这个夏天,闷热、潮湿、烦躁和安静居然是同时到来的。肥大的泡桐树叶在热风中翻卷着,柏油马路踩上去,都要留下深深浅浅的坑。朱朱说,谢天谢地,包京生可能要逃过这一劫了。
我对朱朱的话不以为然。逃过是什么意思,好象他是本应受到惩罚的,却侥幸过了这一关。我相信阿利的话,包京生是无罪的。晚上我常常被热得睡不着觉,就坐起来望着窗外发傻,就好像在等待一口清风吹来。当然,我什么也等不到。我想起包京生,我已经很少很少在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想起他了。我努力不去想他现在的模样,他睡在哪里,吃的什么,穿的什么,我只是去想他从前跟我说过的话,可是这些话没一句是让我难忘的。后来,我想到了他热腾腾的气息,这种气息是真实的,好像他还把我圈在他的怀中,我身上被他咬过、啃过的地方,在轻轻地发辣,发痛。包京生啊,我想,你在怎么熬啊。
爸爸的保卫工作从白天转到了晚上,因为厂子在一天天垮掉,就像一个臃肿的人在一点点地死去。总有人乘着夜色从车间里搬走工具、零件,或者割走几十米电缆,灰狗子们呢,他们睁着眼睛呼呼大睡,等于告诉他们平安无事。而且灰狗子也越来越少了,厂里养不起这么多能把品碗吞下去的大嘴巴。厂长,就是爸爸口口声声尊为首长的那个人,亲自把爸爸找去谈了话,还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就值夜班吧,老何。你值夜班我吃得饱,也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