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和刀子 作者:何大草-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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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朱的妈妈泪眼婆娑,转过来盯着我,泪珠子噗噗地掉了几颗在手背上,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也是睁大了眼睛,是真正的傻了眼。
朱朱的爸爸也出来了,他自然也是一个老人,而且和老伴就像是孪生姐妹,慈眉善目的老太婆样子,一点不像喝了酒在老婆床上撒野的前警察。他搓着手,不住地说,朱朱,朱朱,请同学上桌子吧。
说实话,我那时候还没有从傻呼呼的状态中醒来呢。是不是有个成语叫如在梦中呢?如果有,我真的就是如在梦中呢。谁会相信朱朱撒谎啊,可她说起我的英勇事迹朴素得就像是轻描淡写。谁又会不相信她撒谎呢,她这个父亲难道真是一个醉醺醺的虐待狂?
到现在为止,我对朱朱也没有完全能猜透。是的,是猜谜语的猜。看起来最简单的数学题,恐怕也是最难解吧,不是说1+1=2现在都没有被证明吗?朱朱就是这样的女孩子,她被证明的次数越多,疑点就越多。证明她干什么呢,1+1=2的结论我们不是一直都在用着吗,对于朱朱,我晓得她是真心对我好就可以了。朱朱不喜欢男孩子,爸爸虐待妈妈,外公怒打外婆,只不过是她可以讲出来的几个理由罢了。讲不出来的理由,她讲不出来,我又如何讲得出来呢?对,我现在就是这么认为的。当时?当时我如在梦中,我没有什么认为,真的,那一年我们才十八岁啊。
我和朱朱一家开始很安静地吃着饭。白色的小圆桌上有一盆连锅汤,是萝卜煮肉片,一品碗生焖油菜苔,一盘西红柿炒嫩蛋。朱朱的爸爸说,西红柿炒嫩蛋是朱朱天天都要吃的。她妈妈用一个木勺给我舀了好多萝卜和肉,肉有巴掌大,却薄得半透明,一半瘦一半肥,我嚼在嘴里就跟嚼豆腐似的,不知道嚼了多少片。朱朱说,你已经吃了三碗饭了,现在只能喝汤。我就喝了两碗汤。那汤是烫烫的,烫得我的肠子发出很舒服的疼痛来。朱朱就再把西红柿炒嫩蛋推到我面前,说,都吃了吧。我忍住不露出馋相,结果还是呼噜噜地吞了下去,忘了味道,只记得和豆腐脑差不多,大概是多了一些酸酸的余味吧。
撤了桌子,朱朱把我拉进她的屋里。她笑我吃得真专注,一顿饭连一句话都没有说。我跟个尴尬的男人似的,抠抠头皮,还真想不起自己说了些什么了。是了,是自己肚子里装的方便面太多了吧,馋得那个狗熊样。我就说,小时候爸爸就教过我,去别人家做客,吃得越多,主人就越高兴,你就越礼貌。
朱朱说,到底是将军,多爽快啊。你爸爸的部队到底在哪儿呢?
这是我早就想好的,我说,他从土耳其回来了,在南线,95968部队。
朱朱随口又问,做什么呢?
这问题就连陶陶都问过,我的回答也是千篇一律的,我说,部队长。提问的人就都住了口,这个回答是神秘的,也是靠得住的,因为它是绝对的军事化。提问的人不是要把我问倒,而是要拿我去炫耀,这就已经很够了。部队长,还有比部队长更说明问题的么?
但是,朱朱并不就此打住,她说,我能去你家玩吗?
这样的请求我从来都是拒绝的,然而此时此地,刚刚大吃了一顿朱朱,叫我如何说得出“不”字来?我忽然觉得喉头发痒,就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按住胸口,咳得泪眼模糊,连气都要喘不过来了。在那一瞬间,我确实闪过一丝念头,也许我根本就小看了朱朱,她的心机、狡黠、对火候的把握还有对学校那些狗屁事情的洞悉,哪是我比得上的?我借着拿袖子揩眼睛的工夫,偷偷觑了她一眼,她的样子却又那么楚楚可怜,单纯、无辜,小嘴巴翘着,满是期待地望着我。我忽然又觉得自己卑鄙,小人之心,冤枉了这个水一样的、真的需要我来保护的小女孩。
我说,等我爸爸回来,我接你去玩。
她怯怯地问,他会喜欢我吗?
我站起来,在屋子里踱着步子,陆战靴在地板上橐橐地响,我似乎是真有了一点将军的派头。地板上的红漆已经剥落了,但擦洗得干干净净。朱朱家只有两间屋子,所有的家具也都擦得干干净净的,每一件东西,桌椅、沙发、茶杯、镜框、窗帘,还有窗台上的一盆素心兰,都跟可怜的朱朱似的,精巧、温和,散发着谦逊的、亲切的光芒。朱朱坐在沙发上,她脱了外套,穿着薄薄的黑色羊绒衫,像怕冷似的,把两只小手伸到嘴边轻轻地呵。我惊讶地发现,精巧的朱朱她的胸脯竟是那么饱满,就像毛衣下边塞了两只兔崽子,不知什么时候长大了、长肥了,长得都快蹦蹦跳跳了。我看得有些出神,朱朱却做得浑然不觉,只是很安静地等待着我的回答。可我在那一小会里忽然忘记朱朱问了什么了,只是觉得自己是他妈的有几分焦躁呢。
可怜的朱朱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她说,你爸爸会喜欢我吗?
我回过神来,把手一挥,说,谁不喜欢你呢!谁都会喜欢你的啊。
朱朱抿嘴一笑,像是放了心。她又说,你爸爸就跟你一样高大、英俊吧,而且还那么年轻?
我顺口就“嗯”了一声,其实我心里在想,狗屁,我爸爸是农村长大的孩子,营养不良,头发稀疏,入伍的时候只有一把插了刺刀的步枪高。家里最强壮的要数我妈妈,强壮得像一匹直立行走的河套马,是典型的东北种,能够扛着煤气罐穿过一条街坊不喘气。朱朱又叹息了一口,完全像电影里那些小美人幽幽的叹息。她说,我从来没见过爸爸妈妈年轻的样子,我记事的时候,他们就开始老了。
我笑着,就算老了,可你爸爸还是有气力折磨你的妈妈啊。
朱朱瘪瘪嘴,她说,所以你才应该相信,男人都是臭男人啊。
我脱口而出,你是他们拣来的吧?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无论对谁,这都是一个混帐的问题呀。
不过,朱朱却浅浅地一笑,她说,不,我哪是拣来的,我是他们的老来得子。妈妈当了一辈子小学老师,爸爸当了一辈子户籍警察,都退休了,还把我当着一个小学生,或者小盲流。
我怕朱朱还有罗里啰嗦的问题没完没了,比如我的爸爸手下有多少兵,妈妈又在做什么呀……哪岂不是要穿帮?我就抢先拿话把她堵回去,我说,我明天想请陶陶去吃麦当劳。你说,他会去吗?
朱朱说,他不会去的。
朱朱说得这么平静,这么不假思索,就让我有些发懵了。我说,要是我叫上你、阿利,再加几个小兄弟,他会去吗?
朱朱说,他还是不会去的。
我发觉自己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我说,那为什么呀?
朱朱盯着我看了一小会,把头转向窗外,她说,我也说不清。事情越弄越复杂了。也许,就是陶陶没有你那么愚蠢吧。朱朱的眼里水光闪闪。我忽然觉得难受得要死,就把书包把背上一背,我说,我要走了。太晚了。
朱朱说,太晚了。公交车已经收车了,到处都不安全。你就住这儿吧,跟我挤一个被窝。她耷下眼皮,露出长长的睫毛和那种完全不抱希望的挽留。我最见不得她这个鬼样子,弄得我也要婆婆妈妈了。我说,我打的。非走不可,爸爸今晚要和我通电话。
朱朱居然没有送我。陆战靴的声音在昏暗的楼梯上响得夸张而长久。到了楼下,我反手从书包里掏出刀子来。就是那把十八岁生日时陶陶送我的猎刀。我把猎刀抽出刀鞘,刀喳地一响,刀刃在黑暗中发出好闻的金属味,就像是冷冷的花香。我就将它反手握紧了,笼在袖子里,朝着自己的家走回去。
我有时把刀子带在身上,有时则不带。带刀子的念头,往往是临时才产生的。比如要出门了,觉得书包太轻了,没有分量,我就放一把刀子进去压书包。反正刀子就在枕头底下,要取是太方便。报纸上老在批评学生的书包太重了,我的书包太轻,岂不是怪怪的?
街上有风,还飘着小雨,老槐树的细叶子像雪花似地飞个不停。我把几个口袋都掏了一遍,只凑够了二元三毛五分钱。我想,我只有这些钱了,我无法打的。妈妈已经走了二十多
天了,她留给我的康师傅120在三天前就已经吃完了,她留给我的钱也就这二元三毛五分了。我估计妈妈快要回来了,她说这一次的生意做成了,我们就有一大笔钱了,就成了有钱人了。谁知道呢,妈妈就是这么说的。可我现在得一步步地走回东郊的跃进坊。从鼓楼南街步行到十三根泡桐树需要十分钟,公交车从十三根泡桐树行驶到跃进坊需要半小时。我把衣领竖起来,很有耐心地走回去。虽然冷风在吹着,我却走得越来越暖和,捏着刀把的手还出了毛毛汗。我在心里回忆着麦麦德,这样我就可以不再去想陶陶。有一回麦麦德打了败仗,在沙漠边缘走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死。他的朋友找到他,他说,瞧,我成了一匹骆驼了。
沙漠中的骆驼是不死的。这可怜的麦麦德。
第2部分
第十章 放开我的耳朵
任主任的侄儿重返讲台,又给我们高二·一班上课了。他留在现场的那一句傻话,被我的一句话给冲刷干净了。全城观众都在电视里看到了我为小任做的辩护,包京生稳操胜算的态势就被瓦解了。当然,我没有看到电视,因为我基本上不看电视。也只有我才没有弄明白,包京生的失败,也连带着蒋副校长和宋小豆的失算。这都是后话了,我是后来才晓得的。
我看着小任重新出现在讲台上,我想这一回我总算吃准了,他千真万确是应该姓任的,
他长得虽然不像他姑妈,可他也有着一副宽阔的、有派头的下巴啊。过去我们除了宋小豆,很少管老师姓什么,就跟我们不管他讲些什么一样。老师在台上,我们在台下,我们之间就这么点关系。现在,我弄清了这个倒霉的家伙是姓任的,而不仅仅是小人。可他真是白长了那副有派头的下巴了,甚至他那点儿肝火也让包京生给完全弄没了,他变成了一个好心肠的小男人。关于包京生打他的事情他只字不提,对于他近期的去向不明,也没有作任何的解释,好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他在课本上随便翻到一个地方,拿椒盐普通话朗读一通,zi/zhi不分,e/wo通用,就叽哩咕哝地讲解开了。好在他讲的什么,我们也不大明白,反正我们一般都是不听讲的。小任背对着一块前边的黑板,眼望着后边的一块黑板,就像他是被夹在两块黑板中间的小狗熊,在自言自语呢。
后边的黑板是我们高二·一班的墙报,上边有朱朱带人从什么鬼地方抄来的文章,标题大得吓人:《人有七种尴尬,狗有八种味道》、《和平号空间站发现老鼠屎》、《母猪的全身都是宝》!我问朱朱,你怎么就对这些狗屁东西感兴趣呢?朱朱说,我热爱动物,因为动物知恩必报,而人都是没心没肺的东西。我就笑得想拧她的脸,这可怜的朱朱啊。
伊娃在《大印象》中透露说,任老师年方23岁,西南师大中文系肄业,现在在泡中执教尚属试用阶段。
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就去请教伊娃什么是肄业?伊娃耸耸肩膀,她说,怎么跟你说呢,就是没有驾照却在开车,没有厨师资格却在炒菜,没穿警服却在抓人,没有钢枪却在保家卫国……
我听得似懂非懂,可还是不明白肄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恰好陶陶就坐在伊娃边上翻她的《大印象》,我从没见过他这么专注地阅读什么东西,时而把眉头拧紧了,时而又在傻乎乎地笑。我就问,陶陶,你给我说说什么叫肄业?我叫了三遍他才大吃一惊,就跟偷情突然被抓住了似的。他的眼睛都瞪圆了,他的样子充满了愤怒,冲着我吼道:肄业个×!他肄业干你屁事!
可实际上他并没有这么做,他这么做就对了,我想要的,就是他还能像从前那样朝我大发雷霆。你瞧,女孩子是多么的可怜啊,就连我这样“侠骨柔肠”的东西,都生怕自己喜欢的男孩子不朝我大吼大叫的。是的,他只是冷冷地看了看我,他只是用眼睛把那些话说了出来,然后又埋头读起了《大印象》。我看看伊娃,伊娃对我笑笑,跟那个吃冰棍的女记者一样,耸耸肩膀,摊开双手,似乎是无奈,同情,或者是抱歉,但更像是春风得意呢。
我的心慢慢变得毒辣了,是啊,伊娃为什么要对我抱歉呢?陶陶就坐在她的身边,明明是一个魁梧雄壮的大男孩,却偏偏小鸟依人似的,崇拜她,依赖她,用她的《大印象》为自己一点点地减肥,减成一个倒男不女的狗屁东西。我不知道从哪里涌起一股无名怒火,我说:
谢谢你,你这个鹰勾鼻子!我明白了肄业就是跟你一样,明明是他妈的瘸子,却没有去残疾人的学校!
我说完这话,就居高临下地盯着伊娃,盯着她的鹰钩鼻子、鼻子两边的雀斑和豆子大的眼睛,我要看她能不能朝我跳起来,啐我,咬我,把我活生生地吃下去?不过,可怜的伊娃当然是跳不起来的,因为她千真万确是一个瘸子啊。她也死死地盯着我,眼睛活像是两把小刀子。先是仇恨,然后变成轻蔑,但我的眼睛迎着她的眼睛,一点也没有退让。于是她的眼睛最终就挤成了一条缝,成了一个贵妇人怜悯一条狗似的微笑,她说,可怜的何风啊,何风……
然而我什么也不说,还是那么死死地盯着她。我记得,有一次英雄麦麦德被官军捕获,他就是这么一言不发地盯着对手的。他说过一句话,勇敢的人他的眼睛也成了刀子,怯懦的人他的刀子也成了狗屎。伊娃就好象听到了我的心声一样,她终于埋了头,用双手捧住自己的脸,哇哇地哭了起来。她哭得又丑又难听,就像屋顶上的一只笨猫在哇哇乱叫。
我暗暗惊诧,我从没有想到,一个聪明绝伦的女孩会用这种猫腔来哭泣。
有好多人都围了上来劝慰伊娃,哄她,夸奖她,拍她的肩膀,并且用谴责的眼光看着我。我把双手抱在胸前,依然沉默着。伊娃还在抽抽搭搭,泪水从她的指缝间滑下来,如同清鼻涕挂在老太婆的鼻尖上。
朱朱捏住我的胳膊,她说,给伊娃道个歉吧,道个歉就什么都算了。
我一掌把朱朱掀开,桌椅跟关节折断似地喀喀作响,朱朱倒在丢满纸屑的走道上。我依然把双手抱在胸前,我想,现在是该陶陶跳起来了。但是,陶陶没有跳起来,而朱朱也没有哭。事后我想起,如果陶陶跳起来,如果朱朱嚎啕大哭,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陶陶煽我的耳光,我会豁出命跟他打吗?如果朱朱大哭,我立刻就会成了人人喊打的老鼠,几十个拳头打过来,我又该如何?好在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阿利把朱朱从地上拉起来,朱朱笑笑,说,这疯子又犯毛病了。朱朱用更温和的方式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拉走了。
但是,当上课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陶陶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从此就留在了伊娃的身边。伊娃从前的同桌乖乖地和陶陶交换了场地。下午放学,伊娃坐在了捷安特的后座上。陶陶的嘴里在哼一支歌。我向朱朱发誓说,过去从没有听到陶陶哼过歌,他是一搭腔就要跑调的。现在他居然哼起歌来了!
朱朱细声细气地对我说,陶陶爱上伊娃了。
我呸了一口,我说,陶陶是太过分了。可怜的伊娃,她不知道陶陶是在耍她,他想看到我为他掉眼泪呢。
朱朱说,为什么陶陶就不能爱伊娃呢?
我哼了一声,反问她,陶陶会去爱一个瘸子吗?
但朱朱也哼了一声,轻轻地,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