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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预言-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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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教授如被人在鼻梁上重击一拳,退后一步,多年来他认为正确的信仰被一个女孩子三言两语贬为一文不值,说穿了,这些日子来,他的居留证一次一次延长,大学合同一年又一年毫无困难地续约,就是因为西方认为他有成绩做出来。

  而这些成绩,由他借学生的手与笔完成。

  “你的母亲”

  萼生站起来,“家母委屈自身,成全我们;你委屈我们,成全自己。这便是你与她的分别。”

  “她歪曲事实,我揭露真相!”

  萼生想说:可是您所付出的代价!

  终究没说出口,她忽然伸出手握紧严氏的手一会儿,严氏双目润湿,五年多的师生关系终告结束。

  他们之间有无法交通的思维阻隔。

  这个可怜的人,萼生相当同情他,他因个人理想离开国家、家乡、亲人,已有多年,他无法回去,家人无法出来,孑然一人,靠着日益褪色的政治本钱,苦苦在外国支撑下去,每次站到台上表演斥责指摘自己的国家与政权时,再也没有新意,听众一日比一日减少,地位动摇,终有一朝会坐冷板凳。

  学生是他唯一的希望。

  象关世清那样愿意写入狱记的学生。

  理想渐渐变成生存的伎俩。

  萼生走出校园,她没有回头看。

  回到家,她问母亲:“有没有我的信?”等了多天了。

  “你在等谁的信?”岑仁芝诧异。

  照说,现在肯写信的人已经很少,有甚么心事,讲电话,重要文件,靠传真。

  “一个朋友的信。”

  这样惆怅的语气,黯然的眼神,可见一定是异性朋友,谁?女儿已不小,在这个时候动感情,起码有三分真意。

  “你为甚么不写信给他?”

  “他一直没有把地址给我。”

  “你没问?”

  萼生拾起头想半晌,叹口气,十分吞吐地说:“他不是自由身。”这样形容,也算正确。

  做母亲的不禁略为焦虑,“有妻室之人?”

  萼生苦笑,“不不不,那种人可以随时释放自己,一个人不离婚,只得一个理由,就是他不想离婚,同失去自由沾不上边。”

  岑仁芝更加焦虑,“那么,他置身牢狱?”

  “也不……,母亲,请不要担心,他只是我一个敬爱的朋友,其中并无儿女私情。”

  岑仁芝经验老到,阅历丰富,闻言微微笑,“那些微差距,你分得清楚吗?”

  萼生点点头。

  她等的信,于一个星期后抵达陈府。

  接到,见贴着中文字样邮票,内心一凛,连剪刀都不找,信手撕开,抽出信纸,一看,就呆住了。

  是陈萼生自己笔迹,纸张由记事部撕下,此到原封不动的寄返给她。

  再看信封,地址姓名还是她亲自写上去的,萼生趺坐在沙发中,堕入失望深渊,她记得吩咐过酒店职员:刘大畏如果找她,把信给他,刘大畏假使没再出现,把信寄返给她。

  他没有再回酒店。

  信由酒店职员寄到加拿大。

  这是封由陈萼生寄给陈萼生的信。

  她把壳信纸翻来覆去查看,一丝端倪也无,这样强大的失意,要靠沉默及酒精来抵抗。

  岑仁芝一直留意女儿的动态,“这就是那封信?”

  萼生喝着啤酒,轻轻答:“信,甚么信?”

  岑仁芝放下心,由此可见这件不乐观的事已经结束,没有机会进步发展的感情,越早死亡越好。

  “萼生,你决定转甚么系?”

  “天文物理。”

  “萼生。”岑仁芝轻轻责备。

  “真的,那是是与世无争的一个科目:永远没有机会卷入是非旋涡。”

  岑仁芝指着女儿大笑。

  萼生瞪着母亲,不明其所以然,有甚么好笑?

  岑仁芝摇着头,“啧啧啧,萼生你怎么可以忘记。有史以来最庞大的一宗学生运动,就是由一位天文物理教授协助策划,结果酿成天大悲剧。”

  萼生愕住,不由得垂下头。

  “你自己考虑清楚吧。”岑仁芝走开。

  天下没有安乐土,岑仁芝隐姓埋名过了这么些日子,终于还被掀出来,强逼接受锋头,以及承受锋芒带来的一切后果。

  不到一会儿,岑仁芝又探头进房,“萼生,你的电话。”

  萼生没精打采地接过听筒。

  “你好,陈小姐,别来无恙乎,国庆日就快来临,有想过庆祝乎?”

  说的是美式英语,声音好熟好熟,这会是谁?

  “猜不到我是甚么人?”那边笑了。

  本来萼生最讨厌这种玩意儿,但这次有第六惑,这个神秘人有百分百资格同她玩这个游戏。

  “我自揭谜底吧,金银岛提醒你甚么?”

  萼生一怔,马上喊出来:“史蒂文生,老好史蒂文生!”

  “不坏,小姐,不坏。”

  “你在何处?让我们出来共谋一醉,说呀,十分钟后见面。”萼生哗啦哗啦。

  史蒂文生在那头十分讶异,“陈萼生,你为何笑得那么大声,讲得那么起劲,你是否寂寞透顶?”

  一句说到陈萼生心坎里去,作声不得。

  史蒂文生笑,“你有否读过艾略脱的朝圣者旅程?此刻你也是该类受害人,到过了,看到了,不外如此,却要设法应付反高潮带来的沮丧情绪,小姐,从此以后,锦衣美食,再也无法使你快活。”

  “史蒂文生,你为何诅咒我。”

  “出来吧,我们见个面。”他很同情她。

  “何处去?”

  “海洋馆,那里有可爱的孩子们。”

  见了面,才发觉他留了一脸胡髭,深秋了,还只穿一件彩色缤纷的花裙衫,萼生前去揽住他的腰。

  “坐下,坐下,看海豚表演。”他拍拍石阶。

  “你已调回本家?”

  “可以那么说,在香江留下无数俏丽少女破碎的心。”他摊摊手作无奈状。

  “你是路过,还是特地到此?”

  “当然特地来看你。”史蒂文生收敛了笑容。

  这时候,两尾活泼的海豚飞跃出场,孩子们鼓掌欢呼尖叫不已,气氛上佳。

  “看我?”萼生意外,他们之间的交情不至如此。

  “你瞧你,没事人一样,”史蒂文生责备她:“你忘了欠我们一篇稿件,且已预支大笔稿酬?”

  萼生张大嘴,拍一拍额角,真的把整件事抛在脑后了,没想到美帝主义派人追上门来了。

  “稿子动笔没有?”史蒂文生瞪着她。

  陈萼生颓然摇头。

  “对你来说,这篇稿件根本不应该构成任何困难,”史蒂文生统共不明白,“为何拉扯拖延?”

  “我不打算写它?”

  “甚么?你与我们订过合同,交稿限期是九月底,小姐,合同订明双方如有延迟,要双倍赔偿损失。”

  “赔就赔,双倍就双倍,三倍就三陪。”

  “你怎么了你?当日记那样把你真实感觉与经历写出来,不就皆大欢喜?”

  “我甚么都没看见,甚么都没听见,甚么都不打算讲。”

  “我的天,原来我真的不了解女人。”

  史蒂文生很有见地,女性的心思的确比较难以捉摸,萼生本来为搜集资料撰稿而去,结果决定不写。而她母亲,封笔多年.却又忽然连写了好几篇见闻录。

  她告诉史蒂文生:“赔款会在九月底之前寄返贵处。”

  以后,老爸叫她坐,她可不敢站了。这笔债十年还不清。

  “听你的口气,彷佛在说庚子赔款似的,”史蒂文生瞪她一眼,“这可是平等条约。”

  呵中国人与老外的恩怨,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

  孩子们兴奋得全部站起来,原来是杀人鲸出场了,满池游走,飞跃半空,矗然坠下,水花四溅,观众鼓掌不已。

  史蒂文生犹未心息,“你是否遭遇恐吓?”

  萼生摇摇头,“不,是我自己的意愿,我写不出来。”

  “太可惜了。”史蒂文生的惋惜并非虚伪。

  “史蒂文生,有件事想问你。”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

  他们离开了表演场地,走到绿荫下凉亭茶座。

  “现在你可以向我求婚了。”那小老美这样说。

  “是,是,”萼生唯唯诺诺,“不过先说件比较重要的事,史蒂文生,你可记得在香港那段日子,我雇用过一个临时司机?”

  “呵,记得,他不是司机,他是一个负责监察你的公安人员。”

  “正是!史蒂文生,他叫刘大畏。”

  史蒂文生意外地看着陈萼生,“又怎么样?”

  “回来之后,我失去了他的音讯。”

  “萍水相逢,瞬即错失影踪,完全正常。”

  “史蒂文生,有没有办法找得到这个人?”

  大胡子笑了,“人山人海,沧海一粟,到甚么地方去找?也许已经调回内地,更可能转换部门。他们行事相当神秘,你若大锣大鼓去寻他,一定会引起疑窦,造成他不必要的麻烦,后患无穷,小姐,我劝你息事宁人,切切。”

  萼生不语。

  “我知道此人曾经给你援手,但是他在公安部不过是个小人物,正象我,在美新处是个小不点,要找我们,并不容易。”

  萼生悲哀地说:“那我呢,我岂不是更渺小?”

  “不,你长得标致,萼生,好看的女子永远是上帝的杰作。”

  萼生破涕为笑,“史蒂文生,你有无考虑过娶华裔女子?”

  史蒂文生握紧握住她的手。

  萼生想起来,“至于赔款,你们可接受运通信用卡?”

  史蒂文生跳起来,“付你的是现款,你敢不还现款。”

  萼生当务之急,是向父亲贷款。

  陈先生完全不了解,“十四天假期,已经替你支付一大笔款子,现在又问拿五位数字,你在那段日子究竟享用了些甚么?”

  萼生低声答:“我召了十名英俊男子到我酒店套房来,连同大乐队,晚晚陪舞到天明。”

  陈爸说:“我以为这是你在大学宿舍里部分正常节目,且费用全免。”

  “现在要付出代价了,因我不再年轻了。”

  陈爸气结,“我要同你母亲商量。”

  岑仁芝在旁听到,“给她。”

  “甚么?”

  “全数给她。”

  “用甚么抵押?”

  “每星期替你剪草,直至她出嫁。”

  萼生心甘情愿,松出一口气,没声价应允下来。

  岑仁芝并无参加任何一方面的国庆,她似恢复自我,再度沉寂。

  寒假过后,萼生却没有转系,她改变主意辍了学,以学士身分在银行找到一分工作,学着做楼宇按揭,居然也头头是道,上司们喜欢她,因为萼生有副好笑容。

  这是他们土生孩子的优点,胸无大志,丝毫不想出人头地,不受欲火煎熬,自然开心活泼。

  岑仁芝说:“让她做一两年事也好,象牙塔住久了,不知天高地厚,功课再好,也不是个真人,”

  陈爸还是让步了,“你要不要搭顺风车,”

  冬季有一两天会下雪,等公路车滋味不大好。

  萼生有一句话呛在喉咙头不敢说出口,那是“人家张姬斯汀甫上班父亲就送辆吉甫车”,她还欠老爸钱呢。

  一日上午,正在电脑间忙,同事玛花进来找她,“陈,不好意思,帮个忙,有位中国顾客想开户口,不谙英语,刚刚欧阳又喝茶去了,我无法招呼。”

  萼生说:“我马上来。”

  有几十种中国方言哪,希望普通话能摆得平,不然不知如何向老外交待。

  萼生硬着头皮来到柜台,只见一位少妇怪焦急地张望,萼生便上前招待。

  “敝姓陈,贵姓?能为你做什么?”

  少妇松口气,用字圆腔正的国语说:“我想开个加拿大币户口。”语气挺骄傲的。

  “没问题,姓名地址填这里。”萼生把表格递给她。

  就在这个时候,少妇把萼生认出来,“陈萼生,你是岑仁芝的女儿陈萼生。”

  萼生吓一跳,这少妇一眼看就知道是初抵埠的新移民,如何会认识她们母女?

  萼生看着她礼貌地微笑,希望得到更多提示。

  “不记得我了?”少妇压低声音,有他乡遇故知的兴奋,“我是苏美芝,我终于出来了。”

  萼生毫无印象。

  少妇焦急地透露更多:“我是岑仁吉教授的助手,我们在大学见过一次。”

  呵是,萼生终于想起来了,是舅舅的情人。她终于把自己弄出国了,“岑教授呢?”萼生忍不住问,舅舅断不会不与陈家联络。

  苏美芝声音更低,“我不是同岑教授出来的。”

  萼生反而放心。

  苏美芝存放三千元加币,萼生迅速替她办妥手续。

  她一个劲儿问萼生:“我可以来看你吗,你能否教我英语,我想学做几个道地的外国菜。我们得常常来往才是。”

  萼生全无表示,只是微笑,萼生不是不替她高兴的,无论她用的是什么方法,至少苏美芝成功了。

  岑子和与那位文化部部长之子都还没有领到出境证呢,倒底是女生有办法。

  “嗳,”苏美芝忽然高兴得似只小鸟,“我男朋友来了。”

  萼生好奇地看过去,谁,谁这么好救她出生天?

  看清楚了,吓一跳,那是个很老很老的老人,男人一过中年,也分好几种,现代标准来说,保养得宜的六十岁并不算上年纪;但是这位老外国男人,恐怕己超过七十高龄,背脊都佝偻了,不折不扣是个老公公。

  本来也无所谓,但是苏美芝欢天喜地,一副交了好运,自心底甜出来的样子使萼生觉得凄凉,只得怔怔看看他们两人亲密地搂着离开银行。

  萼生默然回到电脑室,现在她希望他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出来:仁屏阿姨、午昌、舅舅舅母,还有子和与女友博小欣。

  特别是一个人,刘大畏,萼生希望于有生之年,会有一日在街上碰见他,大喝一声:老刘,车子在哪里。

  想到这里,萼生流下泪来。

  …后记,不,应该是前言

  岑仁芝伏在案上疾书。

  台头日历翻到一九九二年八月廿六日,空白上写着“今日完稿”四个不大不小的字。

  工作室的门被敲响,“仁芝,仁芝,”是老母亲的声音。“还在那里写?过两天都要走了,何不抽时间同弟妹多聚一聚?”

  岑仁芝掷下笔,长叹一声。

  女儿萼全在门处央求:“妈妈,妈妈,讨厌的岑子和欺侮我,快出来帮我主持公道。”

  岑仁芝只得去打开书房门,她丈夫笑问:“写完没有?”

  “还差几句,不要紧,人都到齐了吗?”

  岑仁吉皱着眉头,“等你老半天了。”

  弟妇揶揄:“大姐真是重视工作,其实不过登在妇女杂志上供消闲用罢了,不过认真总比不认真的好。”

  妹妹岑仁屏走过来解围,“姐姐,狮子博免,必用全力,不管登在那里,文章始终是自己的。”

  这时萼生叫:“午昌,一会儿吃饭你跟我坐一起。”

  蒋午昌笑嘻嘻应声好。

  岑仁吉不耐烦,“可以开步走了吧?”

  岑仁芝说:“我与萼生换件衣服即来,你们先去点菜。”

  大伙并无异议,留下萼生母女,扰攘着出门去,一边安排谁坐谁的车子,亲人离别在即,倒无悲切之意,一如平常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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