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北--兰亭-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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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子脸带着尖尖的下巴——跟薄江的模样倒有些像,可是她虽然也算是瓜子脸——“长瓜子”脸,前额却方正了些;她娘的眼睛圆润轻灵总带着笑,可是她的一双眼却很长带着微挑的眼梢,看人的时候若是不笑,则像是在瞟人;她娘的眉又弯又细,她却有两道浓长的眉几乎直飞到鬓角——所以总体来说,她的模样确实少了些女人味。
小时候,花重阳一直觉得她娘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人,所以一直很遗憾自己跟她长的不像。后来,见到另一个人,她又觉得,其实那个人有些地方……比娘还好看。
可是那个时候她也发现,自己跟那人长得也不太像。
直到这两年来……虽然花重阳不像承认,可镜子里的人影却逼着她不得不承认,她像的更多的,是那个男人。
……不过气质差太多就是了。
惆怅混着伤感涌上心头,花重阳闭眼,眼前顿时浮现一个清晰的场景。白色高强围拱着两扇敞开的朱红大门,透出庭院里高高的朱红廊柱,宁谧幽暗的敞殿,和空旷的青石院落。隔着遥远的距离,她站在一尺余高的门槛后,看着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从敞殿里走出来。
时隔多年,心跳停止的感觉竟然重新袭来。
彼时,那个一身白衣的男人脚步从容的走近;她逐渐看清他飞扬的眉梢深湛修长的双眼,和一脸的漠然。他走到她身边停下脚步,垂眼打量她片刻,声音跟脸色是一样的漠然:
“你就是花重阳?”
顿一顿,他神情有一瞬的柔和:
“是个好名字。”
花重阳努力克制心跳,双眼平视着他的黑玉腰带;许久,那男人伸出手轻轻扣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双眼睁开,眼前镜子里的人影,几乎与记忆中越久越清晰的那张脸重合。
她恨他想忘记那张脸许多年,可笑的是,多年之后,她有了跟他一样的眉眼和相似的一张脸。
轮回无情,在她身上留下他的印记,永世难以磨灭。
就在花重阳对着镜子沉浸回忆的时候,“砰”的一声叶青花的房门被推开,叶老七闯进来边走边嚷:
“重阳,收拾好了吧?刚才大姐让人传话说,一会咱们就该过去了。”
花重阳还没完全回神,转身怔怔看了叶老七一眼,还没开口,就见叶老七倒抽一口冷气捧住心脏对她吼:
“啊!你的眼神怎么变成这样?!”
花重阳吓了一跳,紧紧闭眼又睁开盯牢了叶老七:
“我的眼怎么了?”
叶老七拖了条凳子坐到花重阳身边,盯着她的脸上上下下认真打量之后,郑重其事的拉起花重阳的手:
“重阳,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有情郎了?”
“……”
花重阳叹气。
青楼里没一个正常人,已经很多年了,她却总不能习惯这个事实。
“我嘴很严的,不像叶青花是个长舌妇。”叶老七伸出三指做对天起誓状,一脸信誓旦旦,“你告诉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的情郎是哪个?”
“没有。”
“我信你才有鬼,”叶老七一脸“我什么都知道了”的表情,抬手轻拍花重阳的脸,“花重阳,你简直是一脸桃花满眼春情,刚才的眼神简直勾死人,你还说没有?”
“你闭嘴叶老七,”叶老七什么都好,就是聒噪改不了。花重阳被她叨叨烦了,干脆转身背对她,往妆台上一趴,“一边玩去,别打扰我闭目养神。”
“什么一边玩去?我好歹也十五了好不好?你以后再当我是小孩我就跟你没完花重阳,跟你说,前儿大姐嫌弃我是小孩,我刚跟她干了一架;跟你铁归铁,你要是驳我面子我也跟你没完……”
叽里咕噜,叽里呱啦,情郎情郎,发情发情,叽里咕噜……
叶老七没完没了的聒噪声中,花重阳竟然渐渐阖眼开始恍惚走神。
可是等她一睁眼,人竟然已经不在青楼里。
眼前的景色再熟悉不过,是半帘醉后头空旷的庭园,薄薄的积雪,大红灯笼悬在长长的回廊下,高低错落,而她正坐在湖心亭里斜倚着栏杆,眼前是覆着薄雪的冰封湖面,寂寥空旷。
花重阳茫然抬头,却觉得颈子有些无力;她试着动动手脚,竟然也都不能动弹!她顿时心慌,费力转着颈子往四周看,刚拐过视线,就看到祖咸裹着厚重的白色狐裘从回廊下走进凉亭,手中端一杯酒,在她身边坐下。
有人在就好。她松一口气,费劲的向他求救:
“祖咸,我不能动了。”
“许是那日中的毒针的毒发了,”祖咸放下酒杯,瞥她一眼,“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毒发了。”
“那我怎么办,你手头有没有解药?”花重阳问完,猛地想起重点,“对了,我刚不是还在青楼,怎么会到你这里来?”
“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祖咸一脸欠揍的表情横她一眼,“又不是我求你来的。”
想到叶青花吃人不吐骨头的本性,花重阳顿时头大,皱眉放软了口气:
“随便你怎么说,不过尽快帮我弄点解药,不然我今晚死定了。”
要是她没按时在英雄宴上出现,叶青花不让她死也得要她半条命。
神奇的祖咸大爷还是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寒霜表情:
“你死定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
花重阳只恨此时自己不能动弹不能跳起来一掌劈死姓祖的……上天为什么会造出这样的祸害?又为什么会要她遇上?!
可是祖咸却站起身走近,站到她身边,向来低哑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
“要我帮你,倒也不是不可能。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大红灯笼下,朦胧的绯红烛光照着;雪白狐裘上柔密的绒毛碰着了她的手背,祖咸缓缓弯腰凑近她的脸,深黑的眼看住她的,薄唇微勾:
“只要你让我亲你一下,我就帮你解毒。”
不知道是因为太惊愕,还是有些意乱情迷,花重阳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的声音太温柔,低低的声音,温柔的像冰封湖面下静静流淌的水,口鼻中柔暖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正像狐裘上绒毛触着手背的感觉。
缓缓的,她几乎要阖上双眼。
祖咸越靠越近,近到那翕动的眼睫几乎要触到她的鼻翼……可是,她脑海中却忽然闪过很久以前,叶青花曾告诉她的一句话:
“……神医祖咸么,年纪怎么也该有四五十岁了吧?”
她猛地挺直腰从喉中逼出一声:
“……不!不要!”
……然后,她瞪大着眼,看着坐在她面前瞠目结舌的叶老七,双手紧捂着胸口盯着她许久,才缓缓问出一句:
“你怎么了?”
花重阳怔忡呆坐片刻,才渐渐回神。四周烛光明亮,她正坐在青楼里叶青花房中的梳妆台前,一身盛装髻上簪环映在镜子中。一切都好好的,只是她的手脚被压得有些麻……所以,刚才不过是做了个梦。
她缓缓舒一口气。
一旁的叶老七显然被吓住了,这会儿才缓过神来追问道:
“怎么了重阳,做噩梦了?”
“……不是。”
梦见有人想要亲她,该算是噩梦么?花重阳边想着,边不由得咧咧嘴。若叶青花知道了,大概会撇撇嘴说:“就算是噩梦,那也是亲你的那个人的噩梦吧!”
“不是噩梦你喊什么‘不要不要’的?”叶老七聒噪病又犯,眼角一扬一边起身去倒茶水,一边扬眉笑道,“难道是春梦?”
……春梦?
幸亏叶老七没看到。
花重阳伸手触触泛热的脸颊,正想着怎么遮掩脸上的尴尬表情,结果又是“砰”的一声巨响,门被踢开的同时,身后爆出叶青花的狂吼:
“叶老七花重阳!动作给老娘快点!一刻钟以后凤凰台上!”
一阵风卷残云稀里哗啦貌似狗咬兵荒马乱……
一刻钟后,花重阳脸上蒙了薄纱站在凤凰楼下。
初春的风依然很凉,吹着她露在外头的脖子有些冷;随风轻摇的大红灯笼照着,长长的袍摆迤逦拖过一阶阶木梯,她双手提着裙裾小心踏着木阶,头顶紫金凤翼钗落下的珠坠随着脚步,也轻轻摇摆。三层的木梯有些太长,快到凤凰台上时,有些走神的花重阳脚步踉跄了一下身子一歪,不过幸好没有摔倒而且因为没人看见,所以也没有出丑,她有些狼狈的站稳脚跟,整理一下裙裾,抬脚踏上凤凰台。
很突然也很奇怪的,花重阳脑海里又浮现很多年以前的那段对话:
“重阳,你想跟我去学武,还是跟着那边那个夫人回家?”
“我要跟你练武。”
“你练武要做什么?”
小小的花重阳沉默着,没有回答。
而那个声音,温和的诱哄着她:
“你年纪这么小容貌已经这么出众,跟那个夫人回家,安安稳稳长大,嫁人生子,顺顺当当过一辈子,不好吗?若是练武,终有一天还是要江湖漂泊,那又有什么好?”
她还是沉默,不答。
从小时候开始,她就不能算是很多话的孩子。
于是最后,少林寺方丈德蕴叹口气,举起手里剃度的剃刀:
“既然你不改主意,那就跟我学武吧。”
七岁这年,丧母的花重阳被少林方丈德蕴领会少林寺,女扮男装剃度做和尚开始学少林武功。
抬起衣袖敛起袍摆在瑶琴后头端正,她按照叶青花吩咐的摆好弹琴的样子。凤凰台上四面薄薄绉纱随风起伏,扑朔着春湖上泛起的淡淡的雾气;对面临春楼上敞轩内,一溜整齐雅座被精致的金色屏风隔开,高悬的烛台映着幢幢人影;隔得太远,她看不清每扇屏风旁边坐的是谁。十丈高台上,她只是有种清晰的预感:这场英雄宴,似乎酝酿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安安稳稳长大,嫁人生子,顺顺当当过一辈子,不好吗?
花重阳微微扬眉,黢黑的挑梢桃花眼映着一张雪白的脸,里头有了淡淡的笑意。
临春轩
春湖上波光粼粼。
临春楼的临春轩,两侧回廊环着春湖,回廊上悬着灯笼,照出春湖湖面上的淡淡暮霭,十数朵尺余宽的莲花飘在湖面上随微波荡漾,花心各亮着一朵烛光。
歌舞刚刚退下,临春轩内便一片寂静。轩顶的垂吊铜钩上烛光熠熠,照着下头的宾客。临湖的栏杆后头泥金屏风次第排开,纪崇,容辰飞,司徒清流,兰无邪,薄江,还有受邀的其他众人依次坐开。
叶青花则一个人裹着黑色披风斜倚在轩内一角的栏杆上,挑眉冷眼旁观。
寂静中,十丈开外的凤凰台上出现任如花的身影。
叶青花微微眯起眼睛。
高楼上身材修长的花重阳站在琴后,凤凰台上四周薄纱飘拂掩映,鼓动她长长的袍摆和阔大的衣袖,如玉树临风。她总笑花重阳像个男人没有女人味,可是盛装之后那雌雄莫辩的姿容,却是不容错认的绝代风华。
琴声乍起。
很好,今天花重阳没有走神也没有打瞌睡。
自然没有人听到凤凰台上花重阳重重跺脚的声音,可是叶青花却知道,所以她看着台上花重阳舒展衣袖辛苦抚琴的样子,忍不住一笑。唇角的笑意还没有收回,敞轩里已经有人影飘飞出去。
随即有第二个第三个人影飘向湖心,三个身影踩着花灯缠斗在一起。
叶青花收敛笑意,眯眼看向湖心。
规则是琴声起至琴声止,谁能拿到任如花脸上的面纱谁就胜出,让名满苏杭的花魁任如花露面敬三杯酒;江湖人从来都好斗,强者为王败者为寇,一把木琴不会有人看在眼里,甚至凤凰台上的任如花也不一定被看在眼里,那些急着上前的跃跃欲试的,在意的是倾城剑。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古如此。
眼看三朵花灯沉入水中,已经有三人出局,随即又有第四个第五个人上前也先后落水。临春轩内,同兰无邪坐在同一面屏风后头的薄江转眼看看兰无邪,微微勾唇:
“兰阁主还不肯出手?难道是要等到最后?”
兰无邪不说话,金色面具下露出的幽黑双眼微抬看了薄江一眼,却顺手提起桌上酒壶提她斟满一杯酒,笑着递到她面前:
“薄姑娘,且饮一杯。”
“兰阁主难道胸有成竹?”薄江挑眉,不端酒也不附和,“还是不在乎我手里的这把倾城剑?”
“扑通”一声,第六个人正式掉进湖里,于是第七个人飘过湖面正攀着凤凰楼的棱角往上腾跃。凤凰台上的任如花依旧安然坐着,琴声铮铮如流。眼看那人将要跳上台去,薄江顾不上等兰无邪的答话,抬头看看凤凰台一跃身飞出栏杆外。
终于有分量重的人物出场。
叶青花眯细了眼,看着薄江飞身跃上凤凰楼甩出手中的鞭子将那个攀上凤凰台的人扯住,然后便收回目光离开栏杆,缓步踱到兰无邪那一桌的屏风后头,微微笑着低头行礼:
“兰阁主。”
兰无邪目光盯着湖上,一手搭在桌沿一手搭在座椅扶手上,声音淡淡没有波澜:
“叶青花。”
好不客气的称呼。
叶青花拿了酒杯举起酒壶自斟,回头看看周围的屏风又对兰无邪笑笑:
“看来在座的诸位都没什么心思喝酒。可惜了我这一坛百年陈酿呢。”
她眯细了眼,探视着兰无邪面具下深黑的幽微目光,和斜倚圆桌的侧影。
真是个出色的男人,宽肩细腰高挑的身材,随便往坐在桌旁一坐,那张面具下尖而精致的下巴和他身上太过华美的浅紫衣裳就能轻易勾住旁人的目光,何况是他背后在灯光下灼灼熠熠闪烁的金环,修长白皙小指上的镶翠凤凰翎黄金指环,还有衣袖滑落至手肘露出的紧贴手腕的三寸金丝腕环。
传闻倒是真不错,这个兰影宫的主子果然不是普通的喜欢金子,甚至从头到脚都缀金子,一副不用金子闪瞎人的眼就誓不罢休的气派;可是叶青花也不得不承认,她从没见过第二个男人,能把金饰佩的这么高贵脱俗。
……只是,她也没见过第二个男人能有这样美的侧影,那尖薄的精致下巴微微扬起,似乎就要把朦胧的烛光刺破。
不动声色的顺着兰无邪的目光看向湖面,她瞟了高台上的花重阳一眼。湖面上薄江移动的身影迅疾如飞,令见多识广的叶青花也忍不住在心里叹一声好轻功,加上她手里那把长鞭占尽优势,显然这场比试薄江必胜。
果然,不过半刻功夫两朵花灯有一朵沉下,薄江一甩长鞭攀上凤凰楼,足尖在花灯上轻轻一点便跃向凤凰台。
叶青花目光扫过临春轩。
竟无一人动作。
纪崇和容辰飞不出手她可以理解,毕竟纪崇德高望重而容辰飞犹在守孝,不拂了她的面子来一趟便是;但有那把倾城剑在,司徒清流却不出手——
难道!
叶青花猛然想到薄风要招司徒清流做女婿的传言,司徒清流不出手,难道是默认传言为真?如果真是这样,那今晚花重阳恐怕必定要落到薄江手里了……
长长的鞭梢划破垂悬的薄纱裹着疾风飞向花重阳那张脸。
临春轩里也是一片寂静,一片寂静中,叶青花转眼又看看仍在一脸漫不经心喝酒的兰无邪,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眼看鞭梢到了眼前,花重阳竟往后一仰身躲过鞭梢,顺手扬起古琴将甩过来的长鞭迎面缠住,然后借着薄江拉扯鞭子的力猛地起身。
叶青花顿时舒一口气。
她竟忘了花重阳。这下可以放心,她心里有数,花重阳的武功应该在薄江之上,只是手上没有武器,不过凭借那把古琴她应该也能抵挡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