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北--兰亭-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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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给你,老板,帮我挑件衣裳。”
“什么颜色什么样式?”
“随便。”
“那布料呢?”
“随便。”
“那姑娘看这件怎么样?”
“好。”
“那这件呢?”
“不错。”
“姑娘你倒是抬头看看,那这两件要哪件呢?”
花重阳斜倚着柜台懒洋洋抬头看一眼,刚要一句“随便”,门口有人爽快来了一句:
“都不要!”
花重阳讶异回头。
叶青花一身浅青裙衫翠绿腰带,拎着绣花手帕走进门来,看也不看花重阳一眼,挑着眼梢,慢条斯理指点着两套衣服:
“桃红配大绿,深蓝配大红——这么俗气的衣服也能穿出门去?也不怕路上人看瞎了眼,一路吐着血回家还得做上一宿噩梦。”
好毒的嘴。
可重阳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比起挑错了男人,挑错了衣服还有什么要紧的?
叶青花手拈帕子走到柜台前,勾唇一笑:
“老板娘,上好的衣裳拿出几套来,让我挑挑。”
花重阳怔怔的看衣裳铺子的老板娘应一声,颠颠跑进内堂。
叶青花站在柜台前,终于转眼看她一眼,却一怔:
“……出事了?”
花重阳沉默半天,苦笑着挤出一句:
“……你怎么知道。”
叶青花又是一怔,许久摇头:
“竟然真叫我料中。看你看我的眼神,就一清二楚了。”
花重阳动动嘴唇,又闭嘴。
当日叶青花豁出命去劝她不要跟兰无邪,她没听;今日的一切,叶青花却都料中。
她低头苦笑一声。
这会儿叶青花拿什么话毒她,她也认了;不怕人说话,就怕人说实话。
可是青楼楼主叶青花,意外的没再开口,叹声气走过去拉住她的手,两手一张把花重阳搂进怀里,像摸哈巴狗似的抚着她后脑勺:
“听下头人说你出来了;本想过来见你一面,谁知道是你自己跑出来的。笨丫头,这下知道厉害了吧?”
花重阳一声不吭。叶青花手拍拍她的背,轻声道:
“要难受就哭出来吧,没人笑你。”
花重阳伏在比自己矮了半头的叶青花肩头,眼角发涩喉头发紧,许久却笑着抬起头,模仿着叶青花往日的口气:
“不哭,哭什么。世上男人多得是,不独缺那一个!老娘打扮打扮,后头跟着一串跑!”
这次倒是叶青花笑不出来,看着她,抬手轻轻摸摸她的脸:
“还是拿我当外人么?那次的事老七后来才告诉我;没护好你的确是我的不是——”
话没说完,花重阳就猛地截住她的话:
“青花。”
叶青花一怔。
花重阳勾勾唇角:
“以前的事,再也不提。你大度不计前嫌,我就感激涕零了。”
叶青花握着她的手,许久,叹口气转脸向着柜台里内堂:
“黄胖妞!叫你拿个衣服你要磨叽到年底是不是?!老娘是什么时候欠过你银子还是怎么的!”
半个时辰后,花重阳已经跟叶青花走在街上。
她换了一身轻飘飘的大红绫裙大红罗衫,窄窄的金线绣蝴蝶纹镶边,衬着雪白小脸挑梢桃花眼飞扬的长眉,一把乌黑过腰的长发,灿烂春阳里,看上去要多妩媚有多妩媚,要多意气风发有多意气风发——她又刻意把自己整的笑容灿烂,大街上只要是个人不论男的女的都瞪着眼看她,回头率几乎百分之一万。
叶青花被她硬挽着走在身边,几次想挣扎出来却没有成功,根本是苦不堪言。
花重阳谈性简直奇高,拉着叶青花张嘴就滔滔不绝:
“青花,我请你去喝酒。流水畔那家小酒铺子里老板自己酿的……”
“没空。”
“骗鬼啊你。大清早的你会没空?我知道你是——”
“说没空就是没空。”
“没空也得有空。认识你这么久我这是头一回请客,你好意思拂我的面子?”
“好意思。”
“……那也得一起去。你要不喝,你就看我喝。”
“……”
花重阳沉默片刻,忽然笑道:
“其实我是想让你陪着我。江湖险恶,现在又没有兰无邪罩我,万一我在大街上喝醉了,不知道会有什么事。你跟着我放心些。我够卑鄙龌龊吧?”
叶青花听了,摇摇头:
“这个你倒不必担心,现在没人敢动你。这会儿哪怕你想到谁家自我了断呢,只怕那家人也得跪着求你别死。”
“……怎么说?”
叶青花轻笑一声:
“上次那胖子。就是碰你那个。你大概不知道吧?”
“怎么?”
“兰无邪派人把他剁手剁脚,阉了之后又给他下了剧毒,最后吊在武林大会的比武台上,曝尸三天。不知道兰无邪给他下的是什么毒,那胖子两眼暴突浑身溃烂比鬼还吓人,那几天西湖前都少有人经过。”
花重阳脸上笑容僵住。
就算她笑的再灿烂,心头也还有道仍在流血的伤,那道伤姓兰名无邪。
叶青花边说边冷笑:
“这事一出,这阵子估计没人有胆碰你了;摆明了动你就是开罪兰无邪。什么正邪黑白的,江湖说到底还不是强者为尊?兰无邪这么狠武功又这么高,武林里谁也不傻,不敢轻易得罪他的。”
“……青花。”
花重阳停住脚步,眼神迟疑。
叶青花看她一眼,一下就明白她想什么:
“怕牵累我?”
花重阳微微皱眉。
叶青花挑眉笑笑,不等她点头就拖着她继续往前走:
“你不用担心。谁怕兰无邪也不奇怪,就我,有胆不怕他。有种就叫他来,老娘有办法叫他哭着走。对了,还有件事你恐怕也不知道。”
“什么?”
“就是昨晚,”叶青花收敛笑容,“嵩山派新任掌门的林寒山的师叔,玉奇长老,连同他的几十个弟子一起都被杀了。”
司徒清流
“玉奇长老?”花重阳想了想,“是不是个又瘦又矮又黑的花白胡子老头?我记得武林大会的时候,他就坐在纪叔叔旁边,见人不说话,光点头,派头很大。”
“就是他。派头能不大?十几年前他还是嵩山派掌门的时候,嵩山派势力一直延伸到临近好几个省,他当时被尊为除了炎昭之外的武林第一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几年之后他忽然把掌门位置传给他师兄的徒弟林寒山,然后自己退隐了。”
“退隐?退隐怎么还会来参加武林大会?”
而且奇怪的是,一出山,竟然就被杀了。
叶青花摇头:
“谁知道他怎么忽然出山参加这个武林大会。不过好像——”
“好像什么?”
叶青花看看花重阳:
“好像跟司徒清流,还有他爹宁静王有关。这次武林大会宁静王也参加,邀请名单上有不少是司徒清流参与拟定的。结果呢,你看。”
叶青花边说,边掰着指头一一数着:
“从武林大会以后,先是筹划安排办武林大会的武林盟代盟主容在胜,满门死光光;接着是参加武林大会的青峰派掌门岳飞龙,和嵩山派玉奇长老,也都几乎被灭门。下手的人太狠,一出手就是满门死绝,闹得最近武林盟连带着整个武林人心惶惶,不知道下一个轮到谁。”
花重阳听了,半天才问道:
“到底是谁下的手,真没有消息?”
叶青花看她一眼,冷笑:
“消息有没有,你心里还没数?哼哼。听说今天武林盟又准备去画舫找兰无邪的麻烦。”
花重阳默然。
叶青花又冷笑一声:
“不过,找也是白找。一来没有确凿证据,兰无邪不承认,谁也没法赖他;二来各门派不齐心,都想争抢黄泉武诀和碧落心法,暗地勾心斗角。第三,最重要的是,那帮草包又打不过兰无邪灭不了兰影宫,找上门去又有个屁用!”
叶青花说的头头是道,像是要把最近的武林消息给花重阳扫一遍盲,可就是三句话离不开兰无邪,把花重阳听得一怔一怔,最后打个哈哈转移话题:
“不说了不说了,何必说这些无聊的江湖事?不如想想待会喝什么酒!”
“鬼才跟你喝酒,你去我不去!”
“青花,你不去怎么能行?我身上分文没有了,不然这样,我要他们把酒钱记在青楼账上好不好?”
“……”
说归说,叶青花还是跟着花重阳来到酒馆里;花重阳就是看准了,叶青花不敢让她自己落单。
可是不到半个时辰,看着桌上已经快空了的大酒坛子,叶青花就开始后悔。
借酒浇愁的见过,没见过这个浇法的,花重阳不是在喝酒,根本是拿酒当仇家干,刚开始是酒壶往酒盅里倒一盅接一盅,后来嫌不过瘾换成一碗接一碗,那模样像是不把酒馆喝到关门不罢休。
眼看第二坛酒也要告罄,花重阳招手又要店老板抬酒来,叶青花伸手拦住她:
“好了花重阳。”
花重阳捧着酒碗笑:
“这才多少酒?我还一点感觉也没有呢——”
“老娘叫你别喝了!”
花重阳放下酒碗,伸手抱住叶青花胳膊呵呵傻笑:
“青花,我知道你最好,知道我心里难受,陪我来喝酒还给我付酒钱。”
晌午刚过,酒馆里并没有多少人,但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却都看着花重阳与叶青花这一对红绿配。叶青花不在乎人看,却开始跟花重阳算计起那几个酒钱,看着花重阳恨恨道:
“老娘没打算替你付酒钱!”
“唉这个世道啊——青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衙门腐败官官相护,男盗女娼草菅人命,欺软怕硬,狼狈为奸指鹿为马打家劫舍——还上哪去找你这么讲义气的人?”
花重阳手搭在叶青花肩上,一口气几乎把知道的成语都用上,听得叶青花头晕眼花:
“你胡扯什么?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命再苦也不能怨官府。”
她也是头一回,见花重阳把自己喝成这样。
“我知道不能怨官府——官府管天管地,还管得着男欢女爱卿卿我我?”花重阳咧嘴笑着,歪歪斜斜坐直了身子,手离开叶青花肩头又捧起酒碗灌一大口酒,“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不怨天也不怨地,都怨我自己——是个笨蛋!”
“……”
“不过呢——其实,其实青花,我也没那么喜欢他——不就是个男人么?”
叶青花朝天翻个白眼。
没那么喜欢,会把自己灌成这样?
可是叶青花却不再跟她接话。就算是白痴也该看出来,花重阳明显是喝大了。跟个酒鬼争,能争出个鸟来?
再灌一口,喝大的花重阳拍着叶青花肩膀,一脸迷离的笑:
“可是——我也不想啊,他对我那么好——那么好,我也想不到他会骗我哪!你说我怎么会想得到呢?他——嗝!他对我那么好……”
酒碗放上桌,她身子顺势一歪半趴倒在桌上,迷迷糊糊笑开:
“他眼神笑笑的,就那样看着我……在床上抱着我的时候,他总是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一边认真的看着我的眼,一边扶着我的腰要我——”
“花重阳!你闭嘴!!”
叶青花抚额,定力殆尽,无奈的对她怒吼出声。
花重阳恍若未闻,眼中漾起薄薄水光,抬手抚着前额,垂下脸自顾自的浅笑:
“……每到那时候,我就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我的。”
她蓦地停住声音。
酒馆里寂静无声。
门外街市喧闹。
曾经,那时他笑着牵着她的手走在上平园的花灯下,回首已彷如隔世。
许久,泪一滴滴落在桌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印子。
花重阳在哭。
叶青花咬着牙,听她边垂泪边轻声说:
“……每到那时候,我就忍不住想,就算跟他到天涯海角,就算是死——”
她停住话,又笑了笑,抬手抹掉眼泪:
“——到死,又能怎么样呢?青花,要是我今天醉死,墓上一定要这么题字——”
花重阳双手撑着桌子,缓缓站起身,艳红衣裳广袖宽袍,凌乱浓黑发丝绕着尖尖下巴,眼梢斜挑向叶青花,认认真真,带着醉意一字一句念道:
“我花重阳,生来无父,六岁失母,七岁入少林,九岁上武当,十一浪荡江湖流浪度日,十四遇知音叶青花,十六岁找回花间园,才有了个落脚的去处——十八初出江湖,一眼看上风华绝代的昭阳阁主,倾心相待,与其睡之,后惊觉被骗,旋即怒而弃之——”
“倾心相待,与其睡之——,”她边重复着,边轻笑出声,薄薄双肩随笑声微颤,垂眼去看叶青花,“至此,身世漂泊,孤苦无依,流离半世,无牵无挂——青花,你看,我说的——好不好?”
“……好个屁!”
叶青花低低骂一声,别开脸,遮住眼中水光。
酒馆里一片寂静中,三五个人连同店小二一起看着花重阳,都看傻了眼,连同不知何时开始,立在门口的修长身影。
这是自打湖月山庄那晚之后,司徒清流头一次再见花重阳。
而他看到的第一眼就是,花重阳笑嘻嘻站起来,两手撑在桌上,醉醺醺念出一段生平:
“我花重阳,生来无父,六岁失母,七岁入少林,九岁上武当,十一浪荡江湖流浪度日,十四遇知音叶青花……”
就听到这么多。至于后头那些,他只听清楚了一句——
“旋即怒而弃之。”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然后等他醒过神,正好看到花重阳笑嘻嘻的,软软往桌旁歪倒。
他想也不想,一个箭步冲上前去。
天下人都知,静王殿下司徒清流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可湖月山庄那一晚之后,关于司徒清流武功高绝深藏不露的流言,开始纷纷扬扬传开来,原因就是武林高手对决的时候,他竟然只身上前,将花重阳从剑阵中救了出来。
坐在花重阳身边的叶青花,此刻微微眯起眼睛。
从酒馆门口到花重阳身边,是两丈的距离;花重阳倒下之前,司徒清流手已经稳稳扶住她的腰。
他披风的衣摆刚好飘飘落下。
叶青花甚至没有看清司徒清流箭步赶来的动作。
这之前,打死她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个长相清俊一袭清白长袍淡蓝披风笑得温如春风,身后总有个侍从跟着的年轻男子,竟然也会武功。
此刻他扶着满身酒气醉醺醺的花重阳,神情再淡然不过。
花重阳晃了晃,咧着嘴倒在司徒清流身上,脸正好枕在司徒清流肩头。司徒清流收回扶在她腰侧的手虚放在她肩头,低头轻声叫她:
“重阳姑娘?”
顿一顿,再轻声叫道:
“重阳?”
花重阳在他耳边笑一声,伸手环住他的腰脸往他颈上蹭一蹭,醉意醺然哼道:
“别吵……你身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暖。”
司徒清流不做声,只微微垂眸。
他扶她站了许久,直到花重阳呼吸绵长安静,才小心翼翼将她双臂从腰上摘下,扶她趴回桌上,然后从容不迫的将目光转向叶青花,微微点头:
“叶楼主。”
“司徒世子。”
叶青花勾勾唇角,随手一指旁边的座位:
“请坐啊。”
司徒清流侧一步,撩起衣摆坐下。叶青花笑笑的拎起酒壶,为他满上一杯酒,缓缓推到他面前:
“司徒世子也来喝酒。”
司徒清流不点头也不拒绝,手指搁在酒杯杯沿,目光不由自主的,又飘向花重阳:
“外出路过,不想遇上叶楼主同重阳姑娘。”
“就是,俗话说的真是好,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叶青花放下酒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