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北--兰亭-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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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草走在前头,一副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样子,走走回头看看花重阳;到了门前,花重阳悄悄抬手按按胸口,停住脚步轻声道:
“兰草。”
兰草回头,跟着停住脚步:
“怎么了?”
“他……在干什么?”
“下午一个人在亭子里坐了半天,喝了些酒。这会儿应该还在睡吧。”
“……醉了?”
“醉什么醉。”兰草哼一声,瞟一眼花重阳,“放心,我们阁主的酒量好得很,烈酒三坛才刚看出来;也不会装醉打人。”
“……”
“你到底进去还是不进去?”
花重阳觉得自己快要笑不出来了:
“你还是先进去问一声吧。万一要是——兰阁主不想见我呢。”
兰草一副被彻底打败的样子,摇摇头:
“好,不进去就不进去。这辈子还真没见过像你这么别扭的……除了我们阁主。”
眼看兰草推门进屋,花重阳站在门口,悄悄按住胸口。
站在这里,她才终于觉出,自己到底有多么想他。
周围一片寂静,房门半开,她就站在门外,恰好不甚清晰的听到屋里的声音。兰草端了药碗进去,站在门口轻轻敲敲门扇,声音毕恭毕敬:
“阁主……起来喝了药吧。”
毫无回音。
兰草又低声敲门:
“阁主?药——”
许久,才有回音:
“……先放着吧。”
花重阳心头一颤。
兰无邪的声音,嘶哑的不像话。
兰草走进去,放下药碗,声音低的有些模糊:
“……几天了……药总是要吃的……”
断断续续的咳声传出,许久,白色窗纸上映出一个宽肩的半身瘦削人影,肩头发丝披散。
这身影她看过无数次,此刻看在眼里要多眼熟,有多眼熟。
花重阳看的鼻头发酸,还没来及低头拭泪,就听到兰草在里头说话:
“……阁主,那个,重阳姑娘……在外头,说想见你……”
窗纸上身影一滞。
半天不见兰无邪动作。
花重阳小心揩揩眼角,才听到屋里喑哑又急切的声音:
“她说什么时候?你何时见她的?”
“就刚才……在园子门口……”
兰无邪猛地站起身,丢开手里药碗:
“兰草,快替我更衣。”
“……”
“呆子,没听见我的话么?衣裳呢?那件浅紫的袍子——你去问问安平搁在哪里了……”
“阁主——”
“算了算了。先穿这一件。对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你找兰树,备些饭菜送来——”
花重阳在外头听着,眼角漾出湿意。
屋里兰草鼓足勇气,一口打断他:
“阁主我觉得你还是先想清楚!万一她不是来跟你和好呢?”
“……你说什么?”
“我说万一她不是来——”
兰草说到这里顿住。
静了许久,兰无邪咳嗽两声,清清嗓子:
“重阳她脾气犟的很……既然肯来见我,大概是不那么生气了。”
“是么……可是阁主,我还是觉得她……没那么好说话……”
“不要多说了。你先过来给我梳头,拿那条青色发带过来——”
“那个,阁主……”
“什么?”
“花重阳她……现在就在门外头站着……”
兰无邪动作顿住。
屋里顿时一片安静。
花重阳低头抹抹眼角,硬勾勾两侧唇角做出个笑容,才迈步,直接进了屋:
“兰阁主。”
屋里同以前一样暖的有些热,木塌下燃着火盆;兰无邪就站在木塌旁,一身雪白亵衣,凌乱衣襟半敞,烛光下长发如墨双眸幽黑,唯独脸色雪白近乎苍白。
花重阳那声“兰阁主”,喊得要多镇定有多镇定。
可是声音落下,一眼看见他,她却猛地心跳失序,看着他的眉眼,再也移不开目光。
思念如潮,汹涌而来,淹没一切。
兰草识相的悄悄退出去把门带上。站了片刻,花重阳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叹口气走过去,端起桌上还剩了大半的药碗递给兰无邪:
“先把药喝了吧。”
兰无邪唇角微颤,接过药碗举到嘴边,一声不吭喝干净。两人片刻相对无言,兰无邪放下药碗,缓缓在木榻上坐下:
“安平是不是……私下去找你了?”
他这才抬眼看他,目光柔柔灼灼隐含期盼,尖尖下巴微扬着,带出一抹浅浅笑意。
花重阳点点头,却移开了眼。
“他……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
“你穿这红衣裳——真是好看。”哑声说完,兰无邪轻咳两声,抬手想去握花重阳的手。
花重阳却猛退一步,蓦地闪开。
即使不看,她都能觉察出兰无邪此刻僵硬的表情;愣了许久,他才缓缓垂下手。
沉默相继,试了好几次,花重阳终于鼓起勇气:
“你——是不是还想着我回来?”
兰无邪微垂着眼,许久,唇角勾出一个浅到不能再浅的苦笑:
“你说呢。”
花重阳看看他,蓦地出声:
“好。”
他一怔,慢慢抬眼去看她。花重阳勾勾唇角,微微别开脸:
“我跟着你,你想怎样都无所谓。但是有个条件,叶青花身上的毒,你把解药给她。”
解药
江湖中传说有一种武功很神奇,就是当你对一个人用内力的时候,对方只要使用这种武功,则自己发出的内力都会被反回来震伤自己。
花重阳此刻看着兰无邪微垂的苍白的脸,就有这种感觉。
她恨兰无邪那样对她恨的牙痒痒恨的一想起来心就抽着疼,她云淡风轻的笑着离开,她能笑着来见他从容的叫一声“兰阁主”——但这不代表她真就放得下,前天装醉当众抽他的一巴掌,她不是蓄意,只是再也按捺不住恨意。
普天之下谁不知道花重阳爱面子?旁人在她面前提一句炎昭她都能翻脸,可他兰无邪,跟她柔情蜜意着转身就抱另一个女人上床——是拿她当什么耍?!
就想有种方法,可以狠狠伤害他,看他因为她难受——
传说中的因爱生恨,就是这样的么?
可是看到兰无邪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看他微弓着背拼命忍住咳的模样,她胸口一阵一阵颤着疼,像有细细的针刺进去,越刺越深,她想伤的是他,疼得却是自己。
可是让她没想到的是,兰无邪沉默了许久,勾勾唇角轻轻点头:
“好。”
花重阳一怔。
兰无邪站起身,垂脸看她,声音嘶哑,也一如既往的温柔:
“只要给叶青花解药,你就不走,是么?”
他看着花重阳,弯着毫无血色的唇:
“我知道我不干净,比不了司徒清流。他能当着众人说喜欢你,只是有个没成亲的未婚妻,都觉得喜欢你是玷辱了你。”
顿一顿,他轻声的近乎自言自语:
“我不在乎。你心里有他也无所谓,留不住你的心,我也要留住你的人。”
话说完,他双手合拢紧紧抱住花重阳,脸埋到她颈窝。
暖到热的屋里,他浑身冰凉。
理智告诉花重阳她该扬手推开他,可她是却迟迟做不出动作,面前的兰无邪这一刻苍白的几乎透明,脆如琉璃,仿佛一抬手就能把他打碎,散落满地。
时间流转刹那瞬如隔世,似乎还沉浸在晕眩中,花重阳便听到门口“砰”的一声。
她错手推开兰无邪抬眼往门口看。
门口站的人竟是叶青花,紧跟在后进来的是一脸惊讶的兰草,看着兰无邪嗫嚅:
“阁主……属下挡不住她……”
叶青花苍白着一张脸目光从兰无邪脸上转到花重阳脸上,冷冷开口:
“你不是去替我请大夫么?我不知道兰阁主原来还是大夫。”
花重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花重阳,我怎么跟你说的?江湖义气算个屁,朋友算个屁?你为了我来找他,还是放不下回来找他?你——”
兰无邪咳一声,打断她的话:
“解药我给你。”
叶青花冷笑一声,看向兰无邪:
“兰阁主,你不是说只要花重阳在青楼一天,我就一天没有解药?怎么现在又要给我解药?可惜,老娘不稀罕!”
“青花!”
叶青花一脸无畏走近,左手捏住花重阳下巴右手猛地把领口撕开,冷笑道:
“你不想知道兰无邪是什么样的人?看到没,这道伤口是给我种毒的蛊毒镖留下的伤,若不服兰影宫的解药,四十九天毒发一次。上一个被他重蛊毒的人,毒发的时候忍不了最后一刀一刀捅死自己——”
兰无邪面无表情,扬袖击向叶青花。
花重阳一步挡在前头硬生生一挡,逼得兰无邪手挥向一侧“轰”的将木塌击个粉碎。他缓缓放下手,看着花重阳,许久轻声问一句:
“你要解药,还是跟她走?”
花重阳头也不回,声音几乎含在喉咙里:
“……解药。”
叶青花脸色顿时铁青:
“花重阳,你若留下,我出门就捅死自己,我说到做到。”
兰无邪置若罔闻,面无表情看向兰草:
“兰草,碗。”
兰草脸色煞白,双唇颤颤:
“……是。”
她奔出房门,转眼取来一只小巧的白玉碗放在桌上。兰无邪垂眸,从一旁桌子抽屉摸出一把小巧雪青刀鞘的匕首,跳开腕上金丝腕环环扣,露出刀痕斑驳交错的手腕。
花重阳心冷了半截,看他神情淡漠,手起刀落在手腕上落下划痕,垂手向着碗口。
血流如注,沿着他小指指尖汩汩落入碗里。
她看的浑身冰凉,想出声,嗓子却像被人掐住,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小碗注满血,兰无邪抬手挥刀断袖,撕下划开的袖口往手腕一缠:
“一日一碗连饮七次。明日你再来。重阳留下。”
叶青花看也不看玉碗,只看着花重阳微笑:
“重阳,要是为了我你今日留在这里,我立刻就了断自己。你乖,现在就跟我走。”
她抬手将玉碗摔在地,拉住花重阳就往外走。兰无邪错步上前挡人,叶青花疯了一样挥手朝他推出一掌。
鲜血泼满一地。
花重阳被两人内力震出四五步之远撞倒桌子跌坐在地,沾了一身的血。
她知道叶青花武功不低,但没想到竟然如此之高。兰无邪跟她对了一掌,两人几乎平手,但僵持片刻叶青花脸色却现出青色,唇角汩汩流出血丝。不知为何她心头一阵惶恐,失声抱住叶青花手臂朝兰无邪喊出一句:
“青花我跟你走!”
兰无邪明显心神一晃。
趁此间隙叶青花猛地收掌拖住花重阳就往外冲,转眼出了半帘醉大门,她松开花重阳扶着街墙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薄江
扶叶青花回到青楼安顿好,花重阳浑身疲惫几乎瘫倒,拖着脚步来到外间窗下木塌躺倒。
青楼夜里难得像今晚这么安静,远远近近,只有飘渺的琴瑟,奏和着轻盈的喜乐。
她皱着眉,只想闭眼一觉睡到天亮;可是一闭眼,眼前就是兰无邪苍白的脸,玉碗里殷红的血,和叶青花唇角汩汩流下的血来回交错。
烦乱搅得头疼,她翻个身,抬手按住额头。
从来没想到,有一天她要面对这么狗血的选择,一边是叶青花,一边是杀人不眨眼一面对她殷勤温柔一面背地里跟别的女人滚上床的魔头。最可笑的是,即使是这样的选择,竟然也叫她觉得犹豫不决。
十五月圆,月色茫茫如烟,花重阳翻身坐起来,头靠在窗棂上呆怔怔望着满窗的青天。记忆中上次看到月圆,兰无邪紧紧牵着她的手走在人潮如涌的大街上,满眼笑意如水,一路上他一副想讨好她的样子却还放不下惯常的傲气,于是一路拽着她,神情别扭却温柔的问她想不想要这个,想不想要那个……
一回过神,探手又是满脸泪。
她无声的抹掉泪,起身穿鞋无声走到里间。摇曳昏黄的烛影下,叶青花半阖着眼斜倚在床头,唇色面色苍白,听到花重阳进门,抬眸看她一眼:
“青楼上任楼主玉北雁,原本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武功高绝性子却极其孤僻,做的是收钱杀人的买卖。”
花重阳在桌旁坐下,漫不经心的点头:
“听说过。”
“现在,青楼偶尔也做几笔那样的买卖。”
“嗯。”
“那时候我投靠玉北雁,玉北雁看上我想废我的武功要我做他的禁脔,我打不过他就求到了兰无邪头上。后来兰无邪帮我杀掉了玉北雁,条件是种下蛊毒以后替他做事。所以,我跟兰无邪,是早有来往。”
“嗯。”
花重阳满脸的淡然,连惊讶都懒得挑眉。叶青花看着她,忽然招手:
“重阳,你过来。”
花重阳起身走到榻边,缓缓坐下。叶青花靠在床头,抬起手缓缓抚触着她的眼角眉梢,沿着脸颊最后到下巴上,轻轻笑笑,然后抬手从领口里掏出一块玉片:
“这个给你。留个念想。”
花重阳迟疑一下,接过来看一眼。
简单一块淡青色玉片,棱角被精细打磨过样子也不甚好看,角上一条红绳。
“重阳。”叶青花抬手又捏住她的下巴,“今天我是逼你了。我知道你还是离不开兰无邪,想起来就觉得拼死也要见他一眼——”
“不要说了。”
“我要是死了,你记着,我是为了让你过的好才死的,你不好,就是对不起我。你想他也好,哪怕天天想着他哭也好,都没关系,”叶青花手还是捏着她的下巴,一字一句,神色几乎哀戚恳求,“只要你不去找他,离他远远的。”
花重阳静静听她说完。
屋里一片死寂。
许久,花重阳满脸麻木的勾唇笑笑,看向叶青花:
“那要是,见不到他我才觉得不好呢?那怎么办,青花?”
“……”
“那个伤你的男人,你不也一直没忘了他么?”
“不要提他。”
“要是忘了,你会身边连个男人都没有么?会有事没事一个人坐在塌边出神么?”
花重阳还是笑着,手捏着那枚玉片直递到她眼前,声音也开始颤:
“要是忘了他,你会为了他的女儿,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么?”
叶青花一下呆住,双唇颤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花重阳放下手中玉片,缓缓将叶青花领口拉开,露出锁骨下一大一小两颗痣,声音抖的几乎不成话:
“你到底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一直瞒到你死?还是等你死了,也不准备告诉我?”
即使声音颤着,她问的也有些咄咄逼人,可是问到最后,她张着口,却怎么也叫不出那声“娘”——
叶青花呆了片刻,一张手将花重阳揽进怀里痛哭出来:
“重阳……重阳!”
花重阳默默伏在她肩头,叶青花泪流的越多,她却越流不出眼泪。六岁到十九,十三年,她没有一天不再想着她念着她,可是这时候,她竟然一滴泪也滴不出来,只是一身疲累任叶青花紧搂着她,最后轻声在她耳边问着:
“青花……娘,你听我的,跟我去找兰无邪要解药,好不好?他会给的会给我的,他喜欢我我知道,我也喜欢他,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就算他骗我我也不觉得委屈——”
叶青花倏然收紧放在她背上的手。
花重阳恍若未觉,抬起头手握住她的手眼中神情近乎哀求:
“等你解了毒就离开青楼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有一天我跟他够了腻了不能在一起了,我就去找你,咱们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就像小时候我们在少林寺山下,谁也不管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