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虎藏龙-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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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那顶红轿已卸下了轿杆子,由八个轿夫托着往高坡上去了。有个长着胡子的官人走了过来,向这些看热闹的人摆着手说:
“还不散散吗?轿子你们也都看见啦,就是那顶轿子,你们要想瞧瞧轿子里的新人,那可就瞧不见了!”又有抡鞭子的过来。罗小虎先是身不由己地随着人群向后退了几步,接着他就分开众人,使劲儿向前挤,反独自跑到了前面。他热得把马褂都脱了,直瞪着大眼向高坡上去望。
这时高坡上却是一阵沉闷,不知鼓乐和轿子进宅中是做些什么去了,更不知玉娇龙此刻是哭,还是笑,尤其不知玉娇龙此时的心中是否还记得沙漠、草原。罗小虎等得心急,摸着怀中的小弩箭,他又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练会那毒药煨成的钢镖?却弄这打不死人的小东西!他真想再跑上高坡,闯进那大门。可是这时忽听乐器又奏起来了,那顶大红轿子已由高坡上缓缓地托下,就放在了轿杆上,准备要抬走了,宅中有许多锦衣翠钿的女眷们送了出来。罗小虎就如暴狮出押似的,扔了马褂,猛跃出人丛.直奔喜轿,立时一片惊叫声,官人们个个抽刀拦住了罗小虎。罗小虎跳跃着,并用弩箭突突突连珠一般地射向那些官人。一个官人扑向前来,他一脚就将那官人踢倒,靴子也踢飞了一只。他由地上捡起那官人的刀,舞刀仍向喜轿扑去,但官人众多,哪容他上前。
此时高坡上的女眷们已纷纷逃回宅内,那人群如潮水一般地向后乱挤乱退乱跑.呼声震天。罗小虎有如一只猛虎,舞动钢刀如飞,东砍西拦,他一只脚光着,一只脚穿着靴子,往前扑,往旁闪,但绝不后退。他两眼怒瞪.大骂道:
“玉娇龙!你这丧良心的女子,忘记了沙漠中的事?忘记了我半天云?”弩箭嗖嗖的向轿子去射。十几个官人挡住轿子,几个官人来捉他,但一群鹰虽厉害,哪里捉得住他这条猛虎?
此时,由退后的人潮之中,又跑出来了十几个人,原来都是街头流氓。刚才他们是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此时都跑出来了,个个都带着一支梢子棍,都大喊:
“拿凶手呀!”但他们不帮助官人,只在里面乱搅。罗小虎脚下不利便,啪嚓一声摔了个跟头,两个官人已抡刀赶到。可是几个流氓也跑了过来.抖着哗啦啦乱响的梢子棍说:
“老爷们!别真杀他呀,宅里大吉祥的日子!”罗小虎便趁此时又爬了起来。另一只靴子也掉啦,他就光着两只脚又抡起了刀,却被一个人自后抽了他~棍,他赶紧抡刀回头,却听这人说:
“还不快跑?快跑出德胜门去吧!”
罗小虎一看,原来是一朵莲花刘泰保,他倒不禁大吃一惊,刘泰保又朝他使了个眼色,罗小虎就光着两只脚向东跑去。前面的看热闹的人乱跑,罗小虎也紧跟着跑,官人紧追。刘泰保带着那伙流氓,一半帮助追,一半碍着官人的路。罗小虎那凶样子,手中又有刀,谁敢阻挡他? 便一任他跑到了鼓楼前。他由花脸獾手中接过了马,抛了刀,上马就向鼓楼后跑去。一直跑到北城根,又转向西,顺着城飞奔而去,少时就奔到了德胜门。
守城门的官员一看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光着两只脚蹬着马镫,红色的大马飞似地奔来,就大声喝着,想要截住。罗小虎用弩箭就射,马往起一跳,嘶叫了两声,便撞翻了一个卖菜的车子,他又挥了几鞭,马就冲出德胜门去了,在关厢中又撞翻了两个人。他人凶如虎,马似怒龙,一霎时就跑出了关厢,一直往北,过了土城子。但此时罗小虎的心肺都要由喉咙跳出来了,他喘吁得太厉害,已不能再快走,只得紧紧勒缰。回头去看,见身后并无追兵,只有一头小驴飞也似地跑来,驴上正是一朵莲花刘泰保。罗小虎吁吁地喘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少时刘泰保就来到了临近,他收住了驴,就说:
“罗老兄弟,想不到你原来是个粗人,精细一点儿的人,今天也不干这怔事!这有什么用呢?难道你还能一个人把玉娇龙的花轿抢走?今天我是受德五爷之托,德五爷昨天就找了我去,他说他见到了你的信。虽然他儿媳妇杨小姑娘还不信你是她的哥哥,可是德五爷却觉得杨家家庭惨变,骨肉早已分离,也许他儿媳妇是有个胞兄多年在江湖上流落。所以他一方面今天亲自到玉宅去贺喜,嘱咐玉宅防患于未然;一方面又托我招些朋友加入人群,到时万一有事发生,好救你老哥逃命。我早就看见你没带兵器,我也知道你的宝刀叫猴儿手给偷去了,我想你也许不至做出什么事来,至多你不过看看你的心上人怎样上花轿,伤伤心就是了。可是没想到你老哥真怔!你当初就办错了,你早就应该跟我一朵莲花合成一伙,协力对付玉娇龙!现在咱们先找个地方避一避,过两天再想办法。你先别伤心,别想寻死,玉娇龙拿定了主意要嫁鲁翰林,是谁也拦不住。下马吧,喘喘气儿,我先带你找个地方歇一歇去吧!”
罗小虎这时面如白纸,气息喘得极为急促,他听了刘泰保的话,就要下马,但不防头往下一栽,整个身子便摔下马来。同时由口中喷出飞泉似的鲜血。刘泰保赶紧过去将他搀扶起来,叫路旁的行人帮忙,搀他到离着大道很远的一株柳树下去歇息,并把马和驴也牵过去拴在那株树上。刘泰保望着罗小虎不住地笑,并说:
“你这样刚强的一条汉子,竟为玉娇龙伤心成了这个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你是个绿林英雄,她是个深闺小姐,她怎会把你给迷住了?”罗小虎却如一头死熊似的,躺在那里,胸脯仍然急促地喘着,话也不愿多说。
此时,虽然也有耕地的农夫过来看他们,但却没有官人追到。因为这里距德胜门已有二十多里,而且城中也不过是惊扰了一阵。只在两三个官人的帽子上衣服上中了小弩箭,并不要紧。轿子也被射了几箭,并没射透,新娘玉娇龙丝毫无恙,她穿戴着凤冠霞帔。在轿中安然坐着,并未受晾吓。玉大人便气忿忿地吩咐仍然起轿,并说:
“只要等我把女儿嫁出去,我就要杀尽了北京城的流氓,然后我也死!”于是鼓乐齐奏,仪仗纷纷,并有官兵护送,轿子又走了。
但这时街上却十分清静,看热闹的人早就惊跑了,那些抡着梢子棍搅乱的流氓也都四散无踪。这队娶亲的仪仗严肃地前行着,虽有官人押护,可是那些打灯的、抬轿的,仍然个个提心吊胆,惟恐有冷箭飞来,所以都走得很快,不多时就到了西城鲁宅。
鲁家的宅院比玉家还要广大。鲁侍郎为官半生,寅友甚多,新郎鲁君佩又有不少的同年,所以都很早就来了,比玉宅里还要热闹。女眷也来了不少,都等着要看新娘,看看这位京城闻名的美人玉娇龙小姐。所以轿子一到,就更热闹起来,但是又听说刚才在玉宅花轿出门之时有莽汉发箭之事,有些人就吓得目瞪口呆。新郎鲁君佩去的时候是欢欢喜喜,如今回来却气得胖脸发紫,一点儿笑容也没有。随轿来的几名官人,一来到就严守大门,并请宅内上下都要加小心,莫要混进闲人去。
这就把大家的一团高兴全都吓散了,有些人还勉强笑着,说着吉利的话,有些人却已坐立不安。人们纷纷谈论着,有人就说:
“玉大人得想个办法,闹了有半年多了。这次事情之后,再捉不着强盗,再斗不过刘泰保,那他不用辞官,他的官也自然就干不成了!”又有刚才随轿子从玉宅回来的人,就暗暗摆手,悄声说:
“全不是那么回事儿,这与刘泰保毫不相干!刚才那凶汉在肇事时,骂的话清清楚楚,干脆,才娶来的这位新妇,在新疆时就……”这二人说话的声音极小,但那听话的人把话一听完,就吓得赶紧避席而去。
堂上此时新郎新娘正在拜天地。过了些时,就开了晚筵,新娘玉娇龙梳着两板头,穿着绣花衣裳,由、r鬟仆妇随侍着,又挨着桌子为众宾客敬酒道谢。这样雍容华贵美丽的新娘,谁看见过呀?谁能相信,刚才曾有个莽汉以箭射轿,指着她的名字大骂?玉娇龙低着眼皮.不像害羞,也一点儿不像为刚才的事而惊扰,她有一种凛然的令人不敢正眼去看的威严神态,如寒梅,如冷霜。她斟过了谢酒,便被丫鬟仆妇送回了新房。
新房是五间很大的房子,此时明灯四照。最东首的一间是洞房,红灯映着红门帘、红帐褥,艳丽得如同花坞一般。新娘一进洞房,就叫丫鬟吟絮向外面说:
“我们小姐头痛,要上床去歇一歇,请太太奶奶小姐们在外屋说话吧!别进里屋!”一般女客的来头也都不小。见新娘这样大的架子,就都不高兴,有的摔了几句闲话就往外走。
此时天色已晚,男女宾客多已走去,只有一些至近的亲友.还在客厅中畅谈。新郎鲁君佩刚才是有些烦恼,此刻却又高兴了,他便挺着大肚子,一个人跑到书房,抠着脑袋,拿着笔去作“催妆诗”。他刚写好了两句,忽然院中乱了起来,他连忙放下笔出屋,就见灯影之中,许多的人都往新房去跑,并有人嚷嚷着说:
“新娘哪儿去了?新娘不知往哪儿去啦!”
鲁君佩吓了一大跳,也赶忙往新房里去跑,就见屋中人很是杂乱,个个惊慌,都说是怪事。同时有两个仆妇由洞房中抬出来一个丫鬟,这丫鬟正是吟絮,只见她目瞪口呆,手脚不停地颤动,如同服了毒,又似是中了风,因此众人更惊慌了。这五间屋子全没有后窗,不知新娘是如何出去的。新娘的衣服全都乱放在床上,床上有一片鲜红的血,倒像是新娘是被谁杀害了,可是往各处去检查,却别无痕迹,守门的人也说没有看见新娘出门。鲁君佩急极了,赶紧命人套车,亲自到玉宅去通知。
这时就约有二更多天了,黑夜沉沉,京城商家都已关门闭户,只有鲁宅和玉宅两边的人坐着车、骑着马.来回地跑。玉宅里,玉大人闻讯,气得几乎昏晕了过去,他只是顿脚,说:
“果然是这么一回事儿! 咳!咳!’’此外他什么话也没有,一点儿表示也不作。玉二少爷也甚惊异,赶紧劝他父亲勿忧,并且伺候着,也不敢离身了。
玉太太因为今天女儿出阁,本来是又悲又喜,并因白天有人搅乱之事很是生气。忽然听说了这事,赶紧就来到了鲁家。一见床上血迹,她就哭了起来,说:
“龙儿呀!我的多灾多难的可怜的女儿呀!”她因这片血迹,就断定是鲁家把新娘害了,并认为害死的原因,就为白天有疯汉撞轿,鲁家的人疑新妇不贞,但鲁家又不能退婚,所以才出此下策,杀人灭迹,并逼着陪房丫鬟服了毒,以图灭口。
鲁家是极力争辩,说:
“这是绝没有的事!无论是谁家,无论是大门小户,谁能娶了新妇当天就给害死呢?再说,即使因白天的事,男方起了疑心。不愿意了,但也绝没有害死新娘的道理呀!”
幸亏这儿还有几家至亲没走,就出头为两家调停,都说:
“两家虽是新亲,也是老亲,又都是现在朝中的大官,京城中的赫赫门第,无论新娘是怎么样了,倘若声张起来,这件事可就是愈闹愈大。不但两家的门庭都不好看,朝廷都许要出来干涉、降罪,外面的谣言不知更要有多少了!不如先把事情瞒着,就说新娘因为娶的这天突然有疯汉搅闹,吓病了,失了魂,所以不能圆房,不能回门,也不能会一切的亲友。同时再暗中去寻访新娘的下落,或是等到那、r鬟吟絮的病好了,能够说话了.再向她追问当时的情形。”
玉太太仔细想了想,也没办法,鲁宅的人更不愿把事情传出去,只好依着亲友的调停,暂时把这事情遮盖住。并把知情的仆人都嘱咐了,拿赏银买住了,无论是谁,都不许把事情传出去。玉太太回到自己家中,含泪告诉了玉大人,玉大人依然是顿足叹气,一句话也不发,并且不许别人在他耳畔再提说此事。二少爷又安慰母亲,当夜阖宅不安。
次日,玉大人就没上衙门,提督衙门的人都知道正堂大人是昨日嫁女,累着了,病了,连客也不见了。宅内寂静萧寥,只有棚铺的人来这儿拆棚、卸彩子,乞丐们在坡下等着厨房把昨天的残肴剩饭拿出来给他们。鲁府那里也是如此,新郎鲁君佩是一夜也没有睡觉,第二天清晨.他就急急忙忙地到了顺天府衙门,见了府尹大人,秘密地谈了半天。随后府尹大人就派了几名精明的班头,四出寻访缉拿。
纸里包不住火,北京城的闲人多,耳朵又都长。虽然当事者,连衙门里都把事情压得很密,可是茶寮酒肆之中,依然有人在窃窃私语,说的是鲁翰林家里跑了新娘,玉正堂家丢了姑奶奶之事。他们说得有根有据,画龙点睛还带着画蛇添足,并且说也是在昨夜内,铁贝勒府中也出了一件惊人奇案,那口宝剑又丢了。
原来铁府中自从那口青冥剑被人退还之后,铁小贝勒就将剑悬于自己的卧室中,离着寝床不远。铁小贝勒向来独宿,外间彻夜点着灯,窗外永远有两个侍卫防守着。昨夜也没有什么动静,可是今晨铁小贝勒起身一看,宝剑忽又不翼而飞。这样的事发生于寝室中,铁小贝勒便有些;禀惧,并且震怒,便饬命内外城各衙门限期拿人、追剑,因此街上缉骑乱走,人人恐慌。两件事在同夜发生,全是这么怪异,街上的流氓土痞就全都敛迹,茶馆酒肆的生意这些日倒显着清淡了。这时,最出风头的一朵莲花刘泰保当然也不露面儿了。他的媳妇蔡湘妹却整天跟街坊的妇女抹牌,也不管她丈夫的下落。
刘泰保确实没在北京,那天疯汉用箭射玉宅的花轿,刘泰保在里边一搅,疯汉跑了,他也就再没有了踪影。因此人人都疑惑上了他.就有传言说:刘泰保买出了疯汉,大闹玉宅的喜事,没搅成,他就拐走了玉娇龙,扔下他的“原配”,小狐狸玉娇龙又帮助盗去了青冥剑。铁小贝勒跟邱小侯爷要出头调解玉鲁两家的纠纷,德啸峰也派人往江南请李慕白来京办案。传言愈传愈离奇。表面上京城仿佛没有什么事,其实暗中已是满城风雨,紧严之极,一到傍晚时,玉鲁两宅附近及铁贝勒府那一带,就断绝了行人。
距京城不远,卢沟桥迤西,西山的山峪之中有一小村,地名叫桃花峪。这时,峪中的千万株桃花,已零落殆尽,但地下还留着一片红英。村中有四十多户人家,其中有一家姓章的,家道本来很穷。章老头已六十多岁了,早先在城里玉宅打过更,并曾把个小女儿卖给玉家做丫鬟。后来玉宅的全家往新疆去做官,他那个小女儿也被带了去,他却回到乡下务农了。他种着十来亩地,还有个二十来岁的长子,过着极俭朴的日子,那个往新疆去的女儿却与他们早就断绝了音信。他们多年也难得进城一次,所以也不知玉宅的主人究竟是回来了没有。
这一日,是玉娇龙在城内失踪的前四天,忽然他那女儿竟坐着骡车归来,穿戴得很阔,带着两份铺盖,几只大包裹,另外还有一只大竹篮子。章老头夫妇几乎不认识他们的女儿了,他女儿就说:
“我就是十年前被您卖在玉宅里的那个女儿。在玉宅这些年,是专伺候小姐,小姐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叫绣香。我跟着小姐在新疆住了八九年,小姐待我很好。现在是因为小姐要出阁了,不愿叫我陪房过去,当一辈子的、r鬟,所以才打发我回来。并给我找了个女婿,姓龙,是甘肃人,他在甘肃有买卖,家里也很有钱。一半天他就来接我,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