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寂寞歌唱-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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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医院,见林奇昏迷不醒。她一时控制不住急火攻心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四个人都倚在病床上,一肚悲哀无从说起。
林奇忽然想起赵文。林青说赵文就住在隔壁。赵文情况最危险。她胎气已动,羊水都流了出来,人却不省事。林奇挣扎起来,要何友谅扶自己过去看看,他们刚到走廊一个医生就拿着一张手术单要他们签字,说赵文必须马上动手术。林奇模糊着眼睛,颤抖着签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从门缝里向内看了一眼,他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赵文的乌黑长发像瀑布一样,一半铺在枕边,一半垂在床沿。
转过身来,林奇问林茂的尸体在哪儿,听说在太平间,林奇就要去看。白布遮盖下的林茂,头部没有一点伤,脸上也很平静,闭着眼睛一副睡着了的样子。林奇站在一边望了很久,何友谅小声说,天气暖和,医院催了几次,让将他拉去火化。林奇同大家是否都已看过,何友谅说都来了,厂里的许多人都来了,还说要给林茂开个追悼会。林奇要何友谅别答应开追悼会。正说着林奇又突然问雅妹来看过没有。何友谅摇摇头,林奇就要他去病房将雅妹悄悄叫出来。
林奇坐在太平间外的休息室喘气时,看见袁圆扶着雅妹走进了太平间,接着就同时响起两个女孩压抑着的哭声。
她们出来时,袁圆对雅妹说:“这一次你算是交了学费。”
雅妹说:“谁知道哩,也许是他在交学费。”
袁圆说:“都一样,可惜太贵了!”
雅妹说:“你怎么不看看肖汉文?”
袁圆说:“他同绣书死在一起,还用我看什么!”
这时,有几个搬运工一样的男人走过来,说是要将绣书的尸体弄去火化。管太平间的人问她家里人怎么不来,一个搬运工说,绣书的家里人请的他们,她家里人都不愿多看她一眼,还说全家人早就盼着哪天有人上门去报丧,说绣书被汽车压死,被水牛踩死。办完手续,搬运工将绣书的尸体弄走了。
林奇在门口看着这些,他还看见袁圆和雅妹为绣书伤心落泪,反复说从没见过天下有这么狠心的父母。这句话说得林奇心里比针扎还疼。等到她俩走后,林奇才从休息室里出来。他没有回自己的病房,顺着外科的走廊一间间屋子往前找。找过去又找回来,他发现张彪正同一个全身缠满纱布的人说话,那唯一可以辨认的两只眼睛似乎是龙飞的。他推门进去,果然听见龙飞小声唤了声林师傅。
龙飞说这场事故全怪自己,如果当时他没有扭头同林茂说笑话,公路上坡再陡,弯再急,拖拉机出现得再突然,他都能应付。但那一刻他大开心了,拖拉机出现时,他有些慌,方向盘打急了,汽车一下子冲出路面,顺着山滚到几十米深的沟底去了。
张彪问:“你当时踩刹车没有?”
龙飞说:“没有。”
张彪说:“为什么哩?”
龙飞说:“那拖拉机满载着木材,它下坡我上坡,一刹车它还不将我们都压扁。”
林奇望着龙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里有种被老天爷耍了一回的感觉。何友谅匆匆走过来,小声责怪林奇不该不打招呼就乱跑,惹得大家都着急。林奇说自己只是想看看龙飞伤成什么样子了。何友谅发愁地说,龙飞这辈子可能都下不了床,一切都靠农机厂养着。何友谅的话反而让林奇难过起来,他回头看了看龙飞,龙飞三十岁还不到,如果真变成瘫子,那就远不如死了痛快。林奇没料到,是驾驶过程中的差错造成这场灾难。而不是因为自己知而不报的昨夜那场破坏。这使他心里稍稍好受一些。何友谅将张彪叫出病房,问为何不是交警来调查,而让他这刑警作干预。张彪间他是不是做贼心虚,因为有人怀疑可能是何友谅同林茂争权夺利而下此毒手。何友谅看出张彪是开玩笑,就回答说,自己也怀疑是张彪在搞杀人灭口。张彪不再开玩笑,而是正儿八经地说,他有线索证明这是一起蓄意谋杀案。张彪瞟了一眼林奇,说自己一见到林师傅当时的慌张样子,心里就有一种预感。
“虽然造成事故的原因是方向盘打猛了,然而那辆富康轿车的刹车系统也被人有意破坏过。”
张彪像是有意这么说,让许多人都能听见。
张彪过后才说他就是要让社会形成一种舆论压力,不然自己的安全恐怕就难保了。
张彪同他们一起回到林奇的病房时,袁圆她们已听到有关谋杀的传言,而且对象已具体化了,说是嫖客们向绣书下手而殃及他人。张彪见到袁圆很高兴,走过去对她说久闻芳名,他将袁圆的手握了半天不肯放下,一点也不在乎病房里另外几个人的情绪。
林奇朝何友谅示意了几次,何友谅才开口对齐梅芳说,林茂的尸体能不能早点火化。齐梅芳闭着眼睛坚决地摇着头,大家劝了好久齐梅芳就是不开口。后来,大家都沉默时,齐梅芳才悲伤地说:“还有一个人没有见他最后一面。”
雅妹以为是说自己,就说:“我去见过了。”
齐梅芳说:“不是你,是他儿子,眼看着就要出世了,不管他们父子到底看不看得清楚,让他们见一面也算是有过生离死别一场。”
大家听了眼泪又开始往外漫。
只有张彪一个人说话,他说:“人到世上走一遭,是该将能拥有的尽量拥有。”
正说时,金水桥走了进来。李大华到车间去后,何友谅让他临时负责全厂的生产调度与业务安排。金水桥告诉何友谅,肖汉文的家人打来电话,他们的人明天才能到,各种亲戚一起共有二十三人,要厂里准备食宿,同时回去时他们都要坐飞机,让农机厂将机票订好。何友谅皱着眉头要金水桥去找罗县长,因为出事时是罗县长借的车。金水桥说他已找过罗县长,结果被臭骂一顿后轰了出来。张彪在一旁出主意,叫何友谅就将那些人安顿在县政府招待所待人走后,结帐时他们不付钱就行。致于飞机票,那更不用慌,等肖汉文一火化,何友谅就可以讹他们,说肖汉文欠了农机厂二十万,抢先逼着要他们还。不还就去广东查封他们的家产。何友谅觉得有理,就叫金水桥先去办这些事。金水桥走后,张彪笑何友谅,说他俩是政坛上的少先队员,太嫩了。
这时,林青哭着跑出来,脸上却有些笑意,她抽噎着说:“赵文生了!生了个男孩!”
齐梅芳刚哭了一声,林奇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雅妹静静地坐在地上。林奇和齐梅芳哭着抱成一团,石雨默默地走过去,用自己的手帕在齐梅芳的脸上揩两下,又在林奇的脸上揩一下。
望着石雨那不断重复的动作,雅妹忽然说:“我去看看孩子!”
她同袁圆刚走到门外,屋里的人便都跟上来。
产房里由于婴儿的啼哭反衬得特别安静。赵文睡着了,脸上的微笑像是要从那飘飘的长发上荡漾下来。齐梅芳走过去轻轻抱起婴儿,婴儿立即停止了哭闹。
齐梅芳说:“乖孩子,跟奶奶一起去看看你爸爸。”
大家拥着齐梅芳和那婴儿,来到太平间。林奇撩开那块白布,见林茂的脸旁放着一枝红玫瑰。婴儿没有作声,林奇更没有作声,只有齐梅芳一个人在喃喃地说着什么。
突然间,身后有人大声说:“你们是不是疯了,刚出生的孩子怎么能到这地方来。”大家还没来得及回头,一个护士就从齐梅芳手里抢过婴儿,往产房走。在路上护士不停地数说,就连正常出生的婴儿也不能这么快就抱到外面瞎闯,何况这孩子还是做手术拿出来的。
回到产房,赵文还没有醒过来。雅妹走拢去,不知为何用手在那长发上轻轻抚摸了一下。
后来,齐梅芳主动提出将林茂送去火化了,免得他还要受腐烂之罪。林奇不让女人们去,他叫上何友谅还”有张彪,亲自将林茂的尸体送到火葬场。
灵车开到火葬场门口时,正好碰见火葬场场长。林奇上去打招呼,场长却已经不认识他了。等候的人有好几拨,林奇要他优先安排一下。那场长说人都死了,优个什么先。张彪这时走拢来,拍了拍场长的肩头,告诉他死者林茂是自己的好朋友。那场长一伸手,说可以帮忙解决,不过得额外收两百块钱小费。张彪有些生气,说他在县里办事还从没付过什么大费小费,也不知道该怎么给。那场长说他今天就要让张彪长长见识。林奇正要掏钱,张彪将他拦住,回头问那场长记不记得三八妇女节时,在蓝桥夜总会,弗拉门戈包房里的事。那场长说一点没忘,那是他第一次玩鸡,新鲜得很,他还想收了小费再去玩几次。张彪被这话呛得不知如何回答。
灵车后边一辆黑色奥迪正在超车。
张彪一看车牌号就说:“江书记来了。”
果然,车一停,江书记从车门内探出头来。
那场长上去打了一个拱说:“我手脏,不敢同书记握手。”
江书记说:“我来送送林茂、林厂长、林老板!”
何友谅听出江书记的声音有些特别,他琢磨不透,不过他怎么也辨不出其中有不敬和讽刺。
林奇说:“谢谢你还记得林茂。”
江书记说:“林茂是有贡献的企业家,你优先安排一下。”
江书记盯着火葬场场长。
那场长不怕他,故意张扬地说:“我知道,但要收小费。”
江书记冷笑着说:“你先做,小费我来付。不过你的乌纱帽得交给我。”
那场长说:“太感谢了。”
江书记说:“我也感谢你这么想得开,但我还没将话说完,过两天你会收到就地免职的通知。”
江书记不理会傻了眼的火葬场场长,他让何友谅找来几个火葬工,将林茂的尸体运进火葬车间。火葬场场长在一边说江书记可以免自己的职,可免不了自己的副局级。
江书记将何友谅叫到一边,问农机厂的事。
何友谅说:“事情都准备好了,就等你去剪彩。”
江书记说:“什么都不要搞了,那些仪式太花钱,省下来好作流动资金。”
何友谅说:“林茂的公司怎么办?”
江书记说:“可能还得你管起来。”
何友谅说:“我看过有关法律书,只有赵文才能继承。”
江书记说:“你别以为私人企业就完全是私人的,我不发话,他们就寸步难行。”
何友谅说:“这我明白,但我只能代管,我不想日后同赵文打官司。”
江书记说:“也行,暂时这样放一放。”
张彪跑过来说:“江书记,你知不知道,林茂坐的车曾被人有意破坏过?”
江书记说:“我已经知道了。不过你不该声张,这样会打草惊蛇。”
张彪说:“这是自我保护。”
江书记将林奇叫过来,很认真地说:“林茂的这个仇,党和政府会替你报的。其实,我真的很喜欢林茂。他很聪明,也很有胆量,在这个时期应该是有前途的。搞股份制的事,他两次让我进了圈套,我不该故意不理他,更不该没有过问反贪局调查他的事。我们这个国家哇,怎么说哩,也许是制度大优越了,没有几个人能着急、会着急。几十年都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穷虽穷点,可什么事都不用自己操心。你们知道蓝桥夜总会那些包房的名字是谁取的?是我。中国足球为什么总踢不赢韩国,关键是生存环境中的竞争不够激烈,人人都心安理得地养小尊处小优。人家外国人外国球为什么强,说穿了就是竞争太残酷的结果。林茂是此中好手,他的有些行为可以骂为不道德,但退几步看,这又是历史的必然选择。历史是不讲什么道德不道德的。对不对,张彪?”
张彪说:“江书记这些话可与作报告时说的完全两样。”
江书记说:“我这是在说自己的话。作报告是说书记的话。”
林奇望着远处的眼睛中忽然涌出两江泪水。他们回头看去,火葬场那高高的烟囱里冒出一股黑烟。
黑烟升腾的样子很沉重,烟囱似乎是一只托举的手臂。林奇的身子有些撑不住,开始摇晃起来。江书记见他面色苍白,连忙将他扶到自己的车里,他吩咐张彪在这里张罗,自己同何友谅将林奇送回医院。奥迪轿车起动后,火葬场场长从一间屋里扑过来,嘴里还叫喊着什么。江书记没有理他,让司机将车子开得像箭一样快。
半路上,车载电话响了。罗县长用近乎质问的口气问江书记怎么不将中纪委调查组来县里的事告诉他。江书记则用那不无惬意的声调告诉罗县长,说这完全是那些钦差大臣的意思。江书记问罗县长在伍家山林场休息得怎么样,还说罗县长其实可以追到北京去,将调查组的人请回来,欣赏一番大别山的风光美景。罗县长又问怎么听到街上到处谣传,说林茂他们是死于谋杀。江书记故作吃惊地说自己这才刚刚听说。罗县长要求开个常委会,澄清一些事情。江书记答应了,时间却走在一个星期以后。
林奇刚刚回到病房里躺下,林茂遗下的手提电话响了。何友谅一听,竟是马铁牛的声音,就将手提电话交给雅妹。
马铁牛在电话里惊喜万状地说,最多再过十几天他就可以回家了。他说国家将存款利率一降低,股票就往上疯长。这些时他用炒股票赚的钱还清了全部债务,自己打算再赚个十万就洗手回家。马铁牛听林茂说过正在给雅妹联系一个可以读自费的大学,这些钱就是为她准备的,别的钱他一个子儿也不再多赚,只想早一分钟回家。马铁牛还让雅妹告诉林茂,并请林茂转告罗县长。罗县长托人在深圳买的股票这回大赚了一笔,马铁牛同那委托人熟,那人赚了四十万,但只打算给罗县长二十万。马铁牛要林茂提醒罗县长千万别上那人的当,不然就吃了大亏。
雅妹说不出林茂的死讯,她只是叫马铁牛以后别打这个电话。雅妹让石雨同马铁牛讲几句话,石雨看了林奇一眼,用手掌做了个拦阻的姿势。
银行的陶股长忽然在门口探进头来,对袁圆说自己找她找了好久,他将袁圆的手捉住后,两人做成一副牵手的模样走到一旁,小声说了一阵。雅妹在一旁耐心地等他们说完。陶股长走后,也没容雅妹问,袁圆就说姓陶的看样子是真的爱上自己了。自己也有点想嫁的念头。雅妹还没表态,袁圆又说雅妹若能读大学就一定逮准机会去,在这小地方,女人越美前途越不妙。隔了一会袁圆想起什么来,她告诉雅妹,陶股长可能要提升为副行长。雅妹不了解其中底细,特别是陶行长的情况,她一直什么也没有说。
江书记说:“这的确是个好消息!”
大家都在想这话的意思。
雅妹忽然用缠着白纱布的手指着墙壁,她说:“赵文姐在唱歌!”
一缕歌声穿透墙壁,细细密密清清晰晰地飘落在每个人的心上。就像雨落荷叶叶面,晶莹可见,摇滚可见,伤心的孤单与忧郁也可见。大家竖着耳朵站在地上,听赵文将一首歌唱完,然后又听见大约是护士的掌声。他们不约而同地要求出院回家,并一齐往隔壁病房里走。
又有歌声响起,是跑跑在学唱。
病房只剩下两个女孩。
雅妹搂着袁圆的脖子说:“我好像也怀孕了。”
袁圆搂了搂雅妹的腰说:“莫瞎想,你早上才止住红哩!”
雅妹说:“你想做妈妈吗?”
袁圆说:“想。特别想。”
1996年9月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