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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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病了吗?”“没有。”“你好像不高兴?”“没有。”她努力笑了笑,然后振作精神问:“今天去哪?”
“展销会,今天是第一天。”伙伴说着挽起了她的胳膊,“走吧。”伙伴兴奋的脚步在身旁响着,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忘记那些吧。”春季展销会在另一条街道上。展销会就是让人忘记别的,就是让人此刻兴奋。冬天已经过去。春天已经来了。他们需要更换一下生活方式了。于是他们的目光挤到一起,他们的脚踩到一起。在两旁搭起简易棚的街道里,他们挑选着服装,挑选着生活用品。他们是在挑选着接下去的生活。
每一个棚顶都挂着大喇叭,为了竞争每个喇叭都在声嘶力竭地叫唤着。跻身于其间的他们,正被巨大的又杂乱无章的音乐剧烈地敲打。尽管头晕眼花,尽管累得气喘吁吁,可他们仍兴致勃勃地互相挤压着,仍兴致勃勃地大喊大叫。他们的声音比那音乐更杂乱更声嘶力竭。而此刻一个喇叭突然响起了沉重的哀乐,于是它立刻战胜了同伴。因为几乎是所有的人都朝它挤去,挤过去的人都哈哈大笑。他们此刻听到这哀乐感到特别愉快,他们都不把它的出现理解成恶作剧,他们全把它当作一个幽默。他们在这个幽默里挤着行走。
她们已经身不由己了,后面那么多人推着她们,她们只能往前不能往后走了。她怀里抱着伙伴买下的东西,伙伴买下的东西俩人都快抱不下了,可伙伴的眼睛还在贪梦地张望着。她什么也没买,她只是挤在人堆里张望,就是张望也使她心满意足。挤在拥挤的人堆里,挤在拥挤的声音里,她果然忘记了她决定忘记的那些。她此刻仿佛正在感受着家庭的气息,往日的家庭不正是这样的气息?
她们就这样被人推着走了出去,于是后面那股力量突然消失。她站在那里,恍若一条小船被潮水冲到沙滩上,潮水又迅速退去,她搁浅在那里。她回身朝那一片拥挤望去,内心一片空白。她听到伙伴在说:“那裙子真漂亮,可惜挤不过去。”
伙伴所说的裙子她也看到的,但她没感到它的迷人。是的,所有的服装都没有迷住她。迷住她的是那拥挤的人群。
“再挤进去吧。”她说。她很想再挤进去,但不是为了再去看那裙子一眼。伙伴没有回答,而是用手推推她,随着伙伴的暗示,她又看到了那个疯子。疯子此刻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他满身都是斑斑血迹,他此刻双手正在不停地挥舞,嘴里也在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仿佛他与挤在一起的他们一样兴高采烈。
无边无际的人群正蜂拥而来,一把砍刀将他们的脑袋纷纷削上天去,那些头颅在半空中撞击起来,发出的无比的声响,仿佛是巨雷在轰鸣。声响又在破裂,破裂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声音,而这一小块一小块的声音又重新组合起来,于是一股撕心裂胆的声音巨浪般涌来了。破碎的头颅在半空中如瓦片一样纷纷掉落下来,鲜血如阳光般四射。与此同时一把闪闪发亮的锯子出现了,飞快地锯进了他们的腰部。那些无头的上身便纷纷滚落在地,在地上沉重地翻动起来。溢出的鲜血如一把刷子似的,刷出了一道道鲜红的宽阔线条。这些线条弯弯曲曲,又交叉到了一起。那些没有了身体的双腿便在线条上盲目地行走,他们不时撞在一起,于是同时摔倒在地,倒在地上就再也爬不起来。一只巨大的油锅此刻油气蒸腾。那些尚是完整的人被下雨般地扔了进去,油锅里响起了巨大的爆裂声,一些人体象鱼跃出水面一样被炸了起来,又纷纷掉落下去。他看到半空中的头颅已经全部掉落在地了,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将那些身体和下肢掩埋了起来。而油锅里那些人体还在被炸上来。他伸出手开始在剥那些还在走来的人的皮了。就像撕下一张张贴在墙上的纸一样,发出了一声声撕裂绸布般美妙无比的声音。被剥去皮后,他们身上的脂肪立刻鼓了出来,又耷拉了下去。他把手伸进肉中,将肋骨一根一根拔了出来,他们的身体立即朝前弯曲了下去。他再将他们胸前的肌肉一把一把抓出来,他便看到了那还在鼓动的肺。他专心地拨开左肺,挨个看起了还在一张一缩的心脏。两根辫子晃晃悠悠地独自飘了过来,两只美丽的红蝴蝶驮着两根辫子晃晃悠悠飞了过来。
她看到疯子又在盯着自己看了,口水从嘴角不停地滴答而下。她听到伙伴惊叫了一声,然后她感到自己的手被伙伴拉住了,于是她的脚也摆动了起来。她知道伙伴拉着她在跑动。
那场春雪如今已被彻底遗忘,如今桃花正在挑逗着开放了,河边的柳树和街旁的梧桐已经一片浓绿,阳光不用说更加灿烂。尽管春天只是走到中途,尽管走到目的地还需要时间。但他们开始摆出迎接夏天的姿态了。女孩子们从展销会上挂着的裙子里最早开始布置起她们的夏天,在她们心中的街道上,想象的裙子已在优美地飘动了。男孩子则从箱底翻出了游泳裤,看着它便能看到夏天里荡漾的水波。他们将游泳裤在枕边放了几天,重又塞回箱底去。毕竟夏天还在远处。
这时候在那街道的一隅,疯子盘腿而坐。街道晒满阳光,风在上面行走,一粒粒小小的灰尘冉冉升起,如烟般飘扬过去。因为阳光的注视,街道洋溢着温暖。很多人在这温暖上走着,他们拖着自己倾斜的影子,影子在地上滑去时显得很愉快。那影子是凉爽的。有几个影子从疯子屁股下钻了过去。那时他正专心致志地在打量着一把菜刀。这是一把从垃圾中捡来的菜刀,锈迹斑斑,刀刃上的缺口非常不规则地起伏着。
他将菜刀翻来覆去举起放下地看了好一阵,然后滞呆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口水便从嘴角滴了下来。此刻他脸上烫出的伤口已在化脓了,那脸因为肿胀而圆了起来,鼻子更是粗大无比,脓水如口水般往下滴。他的身体正在散发着一股无比的奇臭,奇臭肆无忌惮地扩张开去,在他的四周徘徊起来。从他身旁走过去的人都嗅到了这股奇臭,他们仿佛走入一个昏暗的空间,走近了他的身旁,随后又像逃离一样走远了。他将菜刀往地上一放,然后又仔细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他将菜刀调了个方向,认真端详了一番后,接着又将菜刀摆成原来的样子。最后他慢慢地伸直盘起的双腿,龇牙咧嘴了一番。他伸出长长的指甲在阳光里消毒似地照了一会后,就伸到腿上十分认真十分小心地刹那沾在上面的血迹。一个多星期下来,腿上的血迹已像玻璃纸那么薄薄地贴在上面了,他很耐心地一点一点将它们剥离下来,剥下一块便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再去剥另一块。全部剥完后,他又仔细地将两腿检查了一番,看看确实没有了,就将玻璃纸一样的血迹片拿到眼前,抬头看起了太阳。他看到了一团暗红的血块。看一会后他就将血迹片放在另一端。这里拿完他又从另一端一张张拿起来继续看。他就这么兴致勃勃地看了好一阵,然后才收起垫到屁股下面。他将地上的菜刀拿起来,也放在眼前看,可刀背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只看到一团漆黑,四周倒有一道道光亮。接下去他把菜刀放下,用手指在刀刃上试试。随后将菜刀高高举起,对准自己的大腿,嘴里大喊一声:“凌迟!”菜刀便砍在了腿上。他疼得嗷嗷直叫。叫了一会低头看去,看到鲜血正在慢慢溢出来,他用指甲去拨弄伤口,发现伤口很浅。于是他很不满意地将菜刀举起来,在阳光里仔细打量了一阵,再用手去试试刀刃。然后将腿上的血沾到刀上去,在水泥地上狠狠地磨了起来,发出一种粗糙尖利的声响。他摇头晃脑地磨着,一直磨到火星四散,刀背烫得无法碰的时候,他才住手,又将菜刀拿起来看了,又用手指去试试刀刃。他仍不满意,于是再拚命地磨了一阵,直磨得他大汗淋漓精疲力竭为止。他松开手,歪着脑袋喘了一会气,接着又将菜刀举在眼前看了,又去试试刀刃,这次他很满意。
他重新将菜刀举过头顶,嘴里大喊一声后朝另一侧大腿砍去。这次他嘴里发出一声尖细又非常响亮的呻吟,然后呜呜地叫唤了起来,全身如筛谷般地抖动,耷拉着的双手也不由自主地摇摆了。那菜刀还竖在腿里,因为腿的抖动,菜刀此刻也在不停地摇摆。摇摆了好一阵菜刀才掉在地上,声响很迟钝。于是鲜血从伤口慢慢地涌出来,如屋檐滴水般滴在地上。过了很久,他才提起耷拉着的手,从地上捡起菜刀,菜刀便在他手里不停地抖动,他迟疑了片刻,双手将刀放进刚才砍出的伤口,然后嘴里又发出了那种毛骨悚然的呜呜声,慢慢地他从腿上割下了一块肉。此刻他全身剧烈地摇晃了起来,那呜呜声更为响亮。那已不是一声声短促的喊叫,而是漫长的几乎是无边无际的野兽般的呜咽声了。
这声音让所有在不远地方的人不胜恐惧。此刻这条街上已空无一人,而两端却站满了人。他们怀着惊恐的心情听这叫人胆战心惊的声音。有几个大胆一点的走过去看了一眼,可回来时个个脸色苍白。一些人开始纷纷退去,而新上来的人却再不敢上前去看了。那声音开始慢慢轻下去,虽说轻下去可不知为何更为恐惧。那声音现在鬼哭狼嚎般了,仿佛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阴沉又刺耳。尽管他们此刻挤在一起,却又各自恍若是在昏暗的夜间行走时听到的骇人的声音,而且声音就在背后,就在背后十分从容地响着,既不远去也不走近。他们感到一股力量正在挤压心脏,呼吸就是这样困难起来。
“去拿根绳子把他捆起来。”一个窒息的声音在他们中间亮了出来。于是他们开始说话,他们的声音仿佛被一根绳子牵住似的,响亮不起来。他们都表示赞同。有人走开了,不一会工夫就拿来了一根麻绳。但是没人愿意过去,刚才说话的那人已经消失了。此时那声音越来越低,像是擦着地面呼啸而来。他们已经无法忍受,却又没有离去。他们感到若不把疯子捆起来,这毛骨悚然的声音就不会离开耳边,哪怕他们走得再远,仍会不绝地回响着。于是大家都推荐那个交通警走过去,因为这是他的职责。但交通警不愿一人走过去,交涉了好久才有四个年轻人站出来愿意陪他去。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根棍子,以防疯子手中的刀向他们砍过来。
他已不再呜咽,已不再感到疼痛,只是感到身上像火烧一样躁热。他嘴里吐着白沫,神情僵死又动作迟缓地在腿上割着。尽管那样子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可他依旧十分认真十分入迷。最后他终于双手无力地一松,菜刀掉在了地上。然后他如死去一般坐了很久,才长长地吐了口气,又吃力地从地上捡起了菜刀。他们五个人拿着绳子走过去,有一个用木棍打掉他手中的菜刀,另四人便立刻用麻绳将他捆起来。他没有反抗,只是费劲地微微抬起头来望着他们。
他看到五个刽子手走了过来,他们的脚踩在满地的头颅和血肉模糊的躯体上,那些杂乱的肋骨微微翘起,他们的脚踩在上面居然如履平地。他看到他们身后跟着一大群人,那些人都鲜血淋漓,身上的皮肉都被割去了大半,而剩下的已经无法掩盖暴露的骨骼。他们跟在后面,无声地拥来。他看到五个刽子手手里牵着五辆马车走来,马蹄扬起却没有声音,车轮在满地的头颅和躯体上辗过,也没有声音。他们越来越近,他知道他们为何走来。他没有逃跑,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走来。他们已经走到了跟前,那后面一大群血淋淋的骨骼便分散开去,将他团团围住。五个刽子手走了上来,一人抓住他的脖子,另四人抓起他的四肢。他脱离了地面,身体被横了起来。他看到天空一片血色,一团团凝固了的暗红血块在空中飘来飘去。他感到自己的脖子里套上了一根很粗的绳子,随即四肢也被绑上了相同的绳子。五辆马车正朝五个方向站着。五个刽子手跳上了各自的马车。他的身体就这样荡了一会儿。然后他看到五个刽子手同时扬起了皮鞭,有五条黑蛇在半空中飞舞起来。皮鞭停留了片刻,然后打了下去。于是五辆马车朝五个方向奔跑了起来。他看到自己的四肢和头颅在顷刻之间离开了躯体。躯体则沉重地掉了下去,和许多别的躯体混在了一起。而头颅和四肢还在半空中飞翔。随即那五个刽子手勒住了马,他的头颅和四肢便也掉在了地上,也和别的头颅和四肢混在一起。然后五个刽子手牵着马朝远处走去,那一大群血淋淋的骨骼也跟着朝远处走去。不一会他们全都消失了。于是他开始去寻找自己的头颅,自己的四肢还有自己的躯体。可是找不到了,它们已经混在了满地的头颅、四肢和躯体之中了。黄昏来临时,街上行人如同春天里掉落的树叶一样稀少。他们此刻大多围坐在餐桌旁,他们正在亨受着热气腾腾的菜肴。那明亮的灯光从窗口流到户外,和户外的月光交织在一起,又和街上路灯的光线擦身而过。于是整个小镇沐浴在一片倾泻的光线里。他们围坐在餐桌旁,围坐在这一天的尾声里。在此刻他们没有半点挽留之感,黄昏的来临让他们喜悦无比,尽管这一天已进入了尾声,可最美妙的时刻便是此刻,便是接下去自由自在的夜晚。他们愉快地吃着,又愉快地交谈着。所有在餐桌旁说出的话都是那么引人发笑,那么叫人欢快。于是他们也说起了白天见到的奇观和白天听到的奇闻。这些奇观和奇闻就是关于那个疯子。那个疯子用刀割自己的肉,让他们一次次重复着惊讶不已,然后是哈哈大笑。于是他们又说起了早些日子的疯子,疯子用钢锯锯自己的鼻子,锯自己的腿。他们又反复惊讶起来。还叹息起来。叹息里没有半点怜悯之意,叹息里包含着的还是惊讶。他们就这样谈着疯子,他们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恐惧。他们觉得这种事是多么有趣,而有趣的事小镇里时常出现,他们便时常谈论。这一桩开始旧了,另一桩新的趣事就会接踵而至。他们就这样坐到餐桌旁,就这样离开了餐桌。
接着他们走到了窗前,走到了阳台上。看到月光这么明亮,感到空气这么温馨。于是他们互相说:“去走走吧。”他们便走了出去,他们知道饭后散步有益于健康。不想出去的则坐在彩电旁,看起了与他们无关、却与他们相似的生活来。而此刻年轻人已经在街上走来走去了。
孩子是什么时候出去的,父母根本没觉察,只记得吃饭时他们还坐在桌旁。年轻人来到了街上,夜晚便热烈起来。灯光被他们搅乱了,于是刚才的宁静也被搅乱了。尽管他们分别走向影剧院,走向俱乐部,走向朋友,走向恋爱。可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人群依旧如浪潮般从商店的门口涌进去,又从另一个门口退出来。他们走在街上只是为了走,走进商店也是为了走。父母们稍微走走便回家了,他们还要走,因为他们需要走。他们只有在走着的时候才感到自己正年轻。
可是夜晚竟是那样的短暂,夜晚才刚刚来临,却已是深更半夜。尽管夜晚快要结束,尽管他们开始互道“明天见”了,开始独个回家了,可他们心中仍是充满喜悦。因为他们已经尽情享受了这个夜晚,而且他们明天还要继续享受。于是他们兴致勃勃地回家了,于是街道重又宁静了。
此刻商店的灯火已经熄灭,而那些家庭的灯火也已经或者正在熄灭。惟有路灯还亮着,惟有月光还在照耀着。他们开始沉沉睡去,小镇也开始沉沉睡去。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