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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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若去,又得打火把回家;你记不记得我们两人用火把照路回家?”
翠翠还正想起两年前的端午一切事情哪。但祖父一问,翠翠却微带点儿
恼着的神气,把头摇摇,故意说:“我记不得,我记不得。”其实她那意思
就是“我怎么记不得?!”
祖父明白那话里意思,又说:“前年还更有趣,你一个人在河边等我,
差点儿不知道回来,我还以为大鱼会吃掉你!”
提起旧事翠翠嗤的笑了。
“爷爷,你还以为大鱼会吃掉我?是别人家说我,我告给你的!你那天
只是恨不得让城中的那个爷爷把装酒的葫芦吃掉!你这种记性!”
“我人老了,记性也坏透了。翠翠,现在你人长大了,一个人一定敢上
城看船不怕鱼吃掉你了。”
“人大了就应当守船哩。”
“人老了才当守船。”
“人老了应当歇憩!”
“你爷爷还可以打老虎,人不老!”祖父说着,于是,把膀子弯曲起来,
努力使筋肉在局束中显得又有力又年轻,且说:“翠翠,你不信,你咬。”
翠翠睨着腰背微驼白发满头的祖父,不说什么话。远处有吹唢呐的声音,
她知道那是什么事情,且知道唢呐方向,要祖父同她下了船,把船拉过家中
那边岸旁去。为了想早早的看到那迎婚送亲的喜轿,翠翠还爬到屋后塔下去
眺望。过不久,那一伙人来了,两个吹唢呐的,四个强壮乡下汉子,一顶空
花轿,一个穿新衣的团总儿子模样的青年,另外还有两只羊,一个牵羊的孩
子,一坛酒,一盒糍粑,一个担礼物的人。一伙人上了渡船后,翠翠同祖父
也上了渡船,祖父拉船,翠翠却傍花轿站定,去欣赏每一个人的脸色与花轿
上的流苏。拢岸后,团总儿子模样的人,从扣花抱肚里掏出了一个小红纸包
封,递给老船夫。这是规矩,祖父再不能说不接收了。但得了钱祖父却说话
了,问那个人,新娘是什么地方人,明白了,又问姓什么,明白了,又问多
大年纪,一起皆弄明白了。吹唢呐的一上岸后又把唢呐呜呜喇喇吹起来,一
行人便翻山走了。祖父同翠翠留在船上,感情仿佛皆追着那唢呐声音走去,
走了很远的路方回到自己身边来。
祖父掂着那红纸包封的分量说:“翠翠,宋家堡子里新嫁娘只十五岁。”
翠翠明白祖父这句话的意思所在,不作理会,静静的把船拉动起来。
到了家边,翠翠跑回家去取小小竹子做的双管唢呐,请祖父坐在船头吹
“娘送女”曲子给她听,她却同黄狗躺到门前大岩石上荫处看天上的云。白
日渐长,不知什么时节,祖父睡着了,翠翠同黄狗也睡着了。
七
到了端午。祖父同翠翠在三天前业已预先约好,祖父守船,翠翠同黄狗
过顺顺吊脚楼去看热闹。翠翠先不答应,后来答应了。但过了一天,翠翠又
翻悔回来,以为要看两人去看,要守船两人守船。祖父明白那个意思,是翠
翠玩心与爱心相战争的结果。为了祖父的牵绊,应当玩的也无法去玩,这不
成!祖父含笑说:“翠翠,你这是为什么?说定了的又翻悔,同茶峒人平素
品德不相称。我们应当说一是一,不许三心二意。我记性并不坏到这样子,
把你答应了我的即刻忘掉!”祖父虽那么说,很显然的事,祖父对于翠翠的
打算是同意的。但人太乖了,祖父有点愀然不乐了。见祖父不再说话,翠翠
就说:“我走了,谁陪你?”
祖父说:“你走了,船陪我。”
翠翠把眉毛皱拢去苦笑着,“船陪你,嗨,嗨,船陪你。爷爷,你真是。。”
祖父心想:“你总有一天会要走的。”但不敢提这件事。祖父一时无话
可说,于是走过屋后塔下小圃里去看葱,翠翠跟过去。
“爷爷,我决定不去,要去让船去,我替船陪你!”
“好,翠翠,你不去我去,我还得戴了朵红花,装刘老老进城去见世面!”
两人都为这句话笑了许久。
祖父理葱,翠翠却摘了一根大葱呜呜吹着。有人在东岸喊过渡,翠翠不
让祖父占先,便忙着跑下去,跳上了渡船,援着横溪缆子拉船过溪去接人。
一面拉船一面喊祖父:
“爷爷,你唱,你唱!”
祖父不唱,却只站在高岩上望翠翠,把手摇着,一句话不说。
祖父有点心事。心事重重的,翠翠长大了。
翠翠一天比一天大了,无意中提到什么时会红脸了。时间在成长她,似
乎正催促她,使她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负点儿责。她欢喜看扑粉满脸的新嫁娘,
欢喜说到关于新嫁娘的故事,欢喜把野花戴到头上去,还欢喜听人唱歌。茶
峒人的歌声,缠绵处她已领略得出。她有时仿佛孤独了一点,爱坐在岩石上
去,向天空一片云一颗星凝眸。祖父若问:“翠翠,想什么?”她便带着点
儿害羞情绪,轻轻的说:“在看水鸭子打架!”照当地习惯意思就是“翠翠
不想什么”。但在心里却同时又自问:“翠翠,你真在想什么?”同是自己
也在心里答着:“我想的很远,很多。可是我不知想些什么。”她的确在想,
又的确连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这女孩子身体既发育得很完全,在本身上
因年龄自然而来的一件“奇事”,到月就来,也使她多了些思索,多了些梦。
祖父明白这类事情对于一个女子的影响,祖父心情也变了些。祖父是一
个在自然里活了七十年的人,但在人事上的自然现象,就有了些不能安排处。
因为翠翠的长成,使祖父记起了些旧事,从掩埋在一大堆时间里的故事中,
重新找回了些东西。
翠翠的母亲,某一时节原同翠翠一个样子。眉毛长,眼睛大,皮肤红红
的。也乖得使人怜爱——也懂在一些小处,起眼动眉毛,使家中长辈快乐。
也仿佛永远不会同家中这一个分开。但一点不幸来了,她认识了那个兵。到
末了丢开老的和小的,却陪那个兵死了。这些事从老船夫说来谁也无罪过,
只应“天”去负责,翠翠的祖父口中不怨天,心却不能完全同意这种不幸的
安排。摊派到本身的一份,说来实在不公平!说是放下了,也正是不能放下
的莫可奈何容忍到的一件事!
那时还有个翠翠。如今假若翠翠又同妈妈一样,老船夫的年龄,还能把
小雏儿再抚育下去吗?人愿意神却不同意!人太老了,应当休息了,凡是一
个良善的乡下人,所应得到的劳苦与不幸,全得到了。假若另外高处有一个
上帝,这上帝且有一双手支配一切,很明显的事,十分公道的办法,是应把
祖父先收回去,再来让那个年轻的在新的生活上得到应分接受那幸或不幸,
才合道理。
可是祖父并不那么想。他为翠翠担心。他有时便躺到门外岩石上,对着
星子想他的心事。他以为死是应当快到了的,正因为翠翠人已长大了,证明
自己也真正老了。无论如何,得让翠翠有个着落。翠翠既是她那可怜母亲交
把他的,翠翠大了,他也得把翠翠交给一个人,他的事才算完结!交给谁?
必需什么样的人方不委屈她?
前几天顺顺家天保大老过溪时,同祖父谈话,这心直口快的青年人,第
一句话就说:
“老伯伯,你翠翠长得真标致,像个观音样子。再过两年,若我有闲空
能留在茶峒照料事情,不必像老鸦到处飞,我一定每夜到这溪边来为翠翠唱
歌。”
祖父用微笑奖励这种自白。一面把船拉动,一面把那双小眼睛瞅着大老。
于是大老又说:
“翠翠太娇了,我担心她只宜于听点茶峒人的歌声,不能作茶峒女子做
媳妇的一切正经事。我要个能听我唱歌的情人,却更不能缺少个照料家务的
媳妇。‘又要马儿不吃草,又要马儿走得好,’唉,这两句话恰是古人为我
说的!”
祖父慢条斯理把船掉了头,让船尾傍岸,就说:
“大老,也有这种事儿!你瞧着吧。”究竟是什么事,祖父可并不明白
说下去。
那青年走去后,祖父温习着那些出于一个男子口中的真话,实在又愁又
喜,翠翠若应当交把一个人,这个人是不是适宜于照料翠翠?当真交把了他,
翠翠是不是愿意?
八
初五大清早落了点毛毛雨,上游且涨了点“龙船水”,河水全变作豆绿
色。祖父上城买办过节的东西,戴了个粽粑叶“斗篷”,携带了一个篮子,
一个装酒的大葫芦,肩头上挂了个褡裢,其中放了一吊六百钱,就走了。因
为是节日,这一天从小村小寨带了铜钱担了货物上城去办货掉货的极多,这
些人起身也极早,故祖父走后,黄狗就伴同翠翠守船。翠翠头上戴了一个崭
新的斗篷,把过渡人一趟一趟的送来送去。黄狗坐在船头,每当船拢岸时必
先跳上岸边去衔绳头,引起每个过渡人的兴味。有些过渡乡下人也携了狗上
城,照例如俗话说的,“狗离不得屋”,一离了自己的家,即或傍着主人,
也变得非常老实了。到过渡时,翠翠的狗必走过去嗅嗅,从翠翠方面讨取了
一个眼色,似乎明白翠翠的意思,就不敢有什么举动。直到上岸后,把拉绳
子的事情作完,眼见到那只陌生的狗上小山去了,也必跟着追去。或者向狗
主人轻轻吠着,或者逐着那陌生的狗,必得翠翠带点儿嗔恼的嚷着:“狗,
狗,你狂什么?还有事情做,你就跑呀!”于是这黄狗赶快跑回船上来,且
依然满船闻嗅不已。翠翠说:“这算什么轻狂举动!跟谁学得的!还不好好
蹲到那边去!”狗俨然极其懂事,便即刻到它自己原来地方去,只间或又像
想起什么似的,轻轻的吠几声。
雨落个不止,溪面一片烟。翠翠在船上无事可作时,便算着老船夫的行
程。她知道他这一去应到什么地方碰到什么人,谈些什么话,这一天城门边
应当是些什么情形,河街上应当是些什么情形,“心中一本册”,她完全如
同眼见到的那么明明白白。她又知道祖父的脾气,一见城中相熟粮子上人物,
不管是马夫火夫,总会把过节时应有的颂祝说出。这边说,“副爷,你过节
吃饱喝饱!”那一个便也将说,“划船的,你吃饱喝饱!”这边若说着如上
的话,那边人说,“有什么可以吃饱喝饱?四两肉,两碗酒,既不会饱也不
会醉!”那么,祖父必很诚实邀请这熟人过碧溪岨喝个够量。倘若有人当时
就想喝一口祖父葫芦中的酒,这老船夫也从不吝啬,必很快的就把葫芦递过
去。酒喝过了,那兵营中人卷舌子舔着嘴唇,称赞酒好,于是又必被勒迫着
喝第二口。酒在这种情形下少起来了,就又跑到原来铺上去,加满为止。翠
翠且知道祖父还会到码头上去同刚拢岸一天两天的上水船水手谈谈话,问问
下河的米价盐价,有时且弯着腰钻进那带有海带鱿鱼味,以及其他油味、醋
味、柴烟味的船舱里去,水手们从小坛中抓出一把红枣,递给老船夫,过一
阵,等到祖父回家被翠翠埋怨时,这红枣便成为祖父与翠翠和解的东西。祖
父一到河街上,且一定有许多铺子上商人送他粽子与其他东西,作为对这个
忠于职守的划船人一点敬意,祖父虽嚷着“我带了那么一大堆,回去会把老
骨头压断”,可是不管如何,这些东西多少总得领点情。走到卖肉案桌边去,
他想“买肉”人家却不愿接钱,屠户若不接钱,他却宁可到另外一家去,决
不想沾那点便宜。那屠户说,“爷爷,你为人那么硬算什么?又不是要你去
做犁口耕田!”但不行,他以为这是血钱,不比别的事情,你不收钱他会把
钱预先算好,猛的把钱掷到大而长的钱筒里去,攫了肉就走去的。卖肉的明
白他那种性情,到他称肉时总选取最好的一处,且把分量故意加多,他见及
时却将说:“喂喂,大老板,我不要你那些好处!腿上的肉是城里人炒鱿鱼
肉丝用的肉,莫同我开玩笑!我要夹项肉,我要浓的糯的,我是个划船人,
我要拿去炖葫萝卜喝酒的!”得了肉,把钱交过手时,自己先数一次,又嘱
咐屠户再数,屠户却照例不理会他,把一手钱哗的向长竹筒口丢去,他于是
简直是妩媚的微笑着走了。屠户与其他买肉人,见到他这种神气,必笑个不
止。。
翠翠还知道祖父必到河街上顺顺家里去。
翠翠温习着两次过节两个日子所见所闻的一切,心中很快乐,好像目前
有一个东西,同早间在床上闭了眼睛所看到那种捉摸不定的黄葵花一样,这
东西仿佛很明朗的在眼前,却看不准,抓不住。
翠翠想:“白鸡关真出老虎吗?”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白鸡关。白
鸡关是酉水中部一个地名,离茶峒两百多里路!
于是又想:“三十二个人摇六匹橹,上水走风时张起个大篷,一百幅白
布拼成的一片东西,先在这样大船上过洞庭湖,多可笑。。”她不明白洞庭
湖有多大,也就从没见过这种大船,更可笑的,还是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却想到这个问题!
一群过渡人来了,有担子,有送公事跑差模样的人物,另外还有母女二
人。母亲穿了新浆洗得硬朗的蓝布衣服,女孩子脸上涂着两饼红色,穿了不
甚合身的新衣,上城到亲戚家中去拜节看龙船的。等待众人上船稳定后,翠
翠一面望着那小女孩,一面把船拉过溪去。那小孩从翠翠估来年纪也将十三
四岁了,神气却很娇,似乎从不曾离开过母亲。脚下穿的是一双尖头新油过
的钉鞋,上面沾污了些黄泥。裤子是那种泛紫的葱绿布做的。见翠翠尽是望
她,她也便看着翠翠,眼睛光光的如同两粒水晶球。有点害羞,有点不自在,
同时也有点不可言说的爱娇。那母亲模样的妇人便问翠翠年纪有几岁。翠翠
笑着,不高兴答应,却反问小女孩今年几岁。听那母亲说十三岁时,翠翠忍
不住笑了。那母女显然是财主人家的妻女,从神气上就可看出的。翠翠注视
那女孩,发现了女孩子手上还戴得有一副麻花纹的银手镯,闪着白白的亮光,
心中有点儿歆羡。船傍岸后,人陆续上了岸,妇人从身上摸出一铜子,塞到
翠翠手中,就走了。翠翠当时竟忘了祖父的规矩了,也不说道谢,也不把钱
退还,只望着这一行人中那个女孩子身后发痴。一行人正将翻过小山对,翠
翠忽又忙匆匆的追上去,在山头上把钱还给那妇人。那妇人说:“这是送你
的!”翠翠不说什么,只微笑把头尽摇,且不等妇人来得及说第二句话,就
很快的向自己渡船边跑去了。
到了渡船上,溪那边又有人喊过渡,翠翠把船又拉回去。第二次过渡是
七个人,又有两个女孩子,也同样因为看龙船特意换了干净衣服,相貌却并
不如何美观,因此使翠翠更不能忘记先前那一个。
今天过渡的人特别多,其中女孩子比平时更多,翠翠既在船上拉缆子摆
渡,故见到什么好看的,极古怪的,人乖的,眼睛眶子红红的,莫不在记忆
中留下个印象。无人过渡时,等着祖父祖父又不来,便尽只反复温习这些女
孩子的神气。且轻轻的无所谓的唱着:
“白鸡关出老虎咬人,不咬别人,团总的小姐派第一。。。大姐戴副金
簪子,二姐戴副银钏子,只有我三妹没得什么戴,耳朵上长年戴条豆芽菜。”
城中有人下乡的,在河街上一个酒店前面,曾见及那个撑渡船的老头子,
把葫芦嘴推让给一个年轻水手,请水手喝他新买的白烧酒,翠翠问及时,那
城中人就告给她所见到的事情。翠翠笑祖父的慷慨不是时候,不是地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