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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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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兽物见到猎人一样,回头便向山竹林里跑掉了。但那两个在溪边的人,听
到脚步响时,一转身,也就看明白这件事情了。等了一下再也不见人来,那
长年又嘶声音喊叫过渡。

老船夫听得清清楚楚,却仍然蹲在萝卜秧地上数菜,心里觉得好笑。他
已见到翠翠走去,他知道必是翠翠看明白了过渡人是谁,故蹲在那高岩上不
理会。翠翠人小不管事,过渡人求她不干,奈何她不得,故只好嘶着个喉咙
叫过渡了。那长年叫了几声,见无人来,就停了,同二老说:“这是什么玩
意儿,难道老的害病弄翻了,只剩下翠翠一个人了吗?”二老说:“等等看,
不算什么!”就等了一阵。因为这边在静静的等着,园地上老船夫却在心里
想:“难道是二老吗?”他仿佛担心搅恼了翠翠似的,就仍然蹲着不动。

但再过一阵,溪边又喊起过渡来了,声音不同了一点,这才真是二老的
声音。生气了吧?等久了吧?吵嘴了吧?老船夫一面胡乱估着一面跑到溪边
去。到了溪边,见两个人业已上了船,其中之一正是二老。老船夫惊讶的喊
叫:

“呀,二老,你回来了!”

年轻人很不高兴似的,“回来了。——你们这渡船是怎么的,等了半天
也不来个人!”

“我以为——”老船夫四处一望,并不见翠翠的影子,只见黄狗从山上
竹林里跑来,知道翠翠上山了,便改口说,“我以为你们过了渡。”

“过了渡!不得你上船,谁敢开船?”那长年说着,一只水鸟掠着水面
飞去,“翠鸟儿归窠了,我们还得赶回家去吃夜饭!”

“早咧,到河街早咧,”说着,老船夫已跳上了船,且在心中一面说着,
“你不是想承继这只渡船吗!”一面把船索拉动,船便离岸了。

“二老,路上累得很!。。”

老船夫说着,二老不置可否不动感情听下去。船拢了岸,那年轻小伙子
同家中长年挑担子翻山走了。那点淡漠印象留在老船夫心上,老船夫于是在
两个人身后,捏紧拳头威吓了三下,轻轻的吼着,把船拉回去了。

十九

翠翠向竹林里跑去,老船夫半天还不下船,这件事从傩送二老看来,前
途显然有点不利。虽老船夫言词之间,无一句话不在说明“这事有边”,但
那畏畏缩缩的说明,极不得体,二老想起他的哥哥,便把这件事曲解了。他
有一点愤愤不平,有一点儿气恼。回到家里第三天,中寨有人来探口风,在
河街顺顺家中住下,把话问及顺顺,想明白二老是不是还有意接受那座新碾
坊,顺顺就转问二老自己意见怎么样。

二老说:“爸爸,你以为这事为你,家中多座碾坊多个人,你可以快活,
你就答应了。若果为的是我,我要好好去想一下,过些日子再说它吧。我还
不知道我应当得座碾坊,还是应当得一只渡船;我命里或只许我撑个渡船!”

探口风的人把话记住,回中寨去报命,到碧溪岨过渡时,见到了老船夫,
想起二老说的话,不由得不咪咪的笑着。老船夫问明白了他是中寨人,就又
问他过茶峒作什么事。


那心中有分寸的中寨人说:

“什么事也不作,只是过河街船总顺顺家里坐了一会儿。”

“无事不登三宝殿,坐了一定就有话说!”

“话倒说了几句。”。

“说了些什么话?”那人不再说了,老船夫却问道,“听说你们中寨人
想把大河边一座碾坊连同家中闺女送给河街上顺顺,这事情有不有了点眉
目?”

那中寨人笑了,“事情成了。我问过顺顺,顺顺很愿意同中寨人结亲家,
又问过那小伙子。。”

“小伙子意思怎么样?”

“他说:我眼前有座碾坊,有条渡船,我本想要渡船,现在就决定要碾
坊吧,渡船是活动的,不如碾坊固定。这小子会打算盘呢。”

中寨人是个米场经纪人,话说得极有斤两,他明知道“渡船”指的是什
么,但他可并不说穿。他看到老船夫口唇蠕动,想要说话,中寨人便又抢着
说道:

“一切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可怜顺顺家那个大老,相貌一表堂堂,会
淹死在水里!”

老船夫被这句话在心上戳了一下,把想问的话咽住了。中寨人上岸走去
后,老船夫闷闷的立在船头,痴了许久。又把二老日前过渡时落漠神气温习
一番,心中大不快乐。

翠翠在塔下玩得极高兴,走到溪边高岩上想要祖父唱唱歌,见祖父不理
会她,一路埋怨赶下溪边去,到了溪边方见到祖父神气十分沮丧,不明白为
什么原因。翠翠来了,祖父看看翠翠的快活黑脸儿,粗鲁的笑笑。对溪有扛
货物过渡的,便不说什么,沉默的把船拉过溪,到了中心却大声唱起歌来了。
把人渡了过溪,祖父跳上码头走近翠翠身边来,还是那么粗鲁的笑着,把手
抚着头额。

翠翠说:

“爷爷怎么的,你发痧了?你躺到荫下去歇歇,我来管船!”

“你来管船,好,这只船归你管!”

老船夫似乎当真发了痧,心头发闷,虽当着翠翠还显出硬扎样子,独自
走回屋里后,找寻得到一些碎瓷片,在自己臂上腿上扎了几下,放出了些乌
血,就躺到床上睡了。

翠翠自己守船,心中却古怪的快乐,心想:“爷爷不为我唱歌,我自己
会唱!”

她唱了许多歌,老船夫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句一句听下去,心中极乱。
但他知道这不是能够把他打倒的大病,他明天就仍然会爬起来的。他想明天
进城,到河街去看看,又想起许多旁的事情。

但到了第二天,人虽起了床,头还沉沉的。祖父当真已病了。翠翠显得
懂事了些,为祖父煎了一罐大发药,逼着祖父喝,又在屋后菜园地里摘取蒜
苗泡在米汤里作酸蒜苗。一面照料船只,一面还时时刻刻抽空赶回家里来看
祖父,问这样那样。祖父可不说什么,只是为一个秘密痛苦着。躺了三天,
人居然好了。屋前屋后走动了一下,骨头还硬硬的,心中惦念到一件事情,
便预备进城过河街去。翠翠看不出祖父有什么要紧事情必须当天进城,请求
他莫去。


老船夫把手搓着,估量到是不是应说出那个理由。翠翠一张黑黑的瓜子

脸,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使他吁了一口气。
他说:“我有要紧事情,得今天去!”
翠翠苦笑着说:“有多大要紧事情,还不是。。”
老船夫知道翠翠脾气,听翠翠口气已有点不高兴,不再说要走了,把预

备带走的竹筒,同扣花褡裢搁到条几上后,带点儿谄媚笑着说:“不去吧,
你担心我会摔死,我就不去吧。我以为早上天气不很热,到城里把事办完了
就回来——不去也得,我明天去!”

翠翠轻声的温柔的说:“你明天去也好,你腿还软,好好的躺一天再起
来。”

老船夫似乎心中还不甘服,洒着两手走出去,门限边一个打草鞋的棒槌,
差点儿把他绊了一大跤。稳住了时翠翠苦笑着说:“爷爷,你瞧,还不服气!”
老船夫拾起那棒槌,向屋角隅摔去,说道:“爷爷老了!过几天打豹子给你
看!”

到了午后,落了一阵行雨,老船夫却同翠翠好好商量,仍然进了城。翠
翠不能陪祖父进城,就要黄狗跟去。老船夫在城里被一个熟人拉着谈了许久
的盐价米价,又过守备衙门看了一会新买的骡马,才到河街顺顺家里去。到
了那里,见到顺顺正同三个人打纸牌,不便谈话,就站在身后看了一阵牌,
后来顺顺请他喝酒,借口病刚好点不敢喝酒,推辞了。牌既不散场,老船夫
又不想即走,顺顺似乎并不明白他等着有何话说,却只注意手中的牌。后来
老船夫的神气倒为另外一个人看出了,就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老船夫方
忸忸怩怩照老方子搓着他那两只大手,说别的事没有,只想同船总说两句话。

那船总方明白在看牌半天的理由,回头对老船夫笑将起来。
“怎不早说?你不说,我还以为你在看我牌学张子!”
“没有什么,只是三五句话,我不便扫兴,不敢说出。”
船总把牌向桌上一撒,笑着向后房走去了,老船夫跟在身后。
“什么事?”船总问着,神气似乎先就明白了他来此要说的话,显得略

微有点儿怜悯的样子。
“我听一个中寨人说,你预备同中寨团总打亲家,是不是真事?”
船总见老船夫的眼睛盯着他的脸,想得一个满意的回答,就说:“有这

事情。”那么答应,意思却是:“有了你怎么样?”
老船夫说:“真的吗?”
那一个又很自然的说:“真的。”意思却依旧包含了“真的又怎么样?”
老船夫装得很从容的问:“二老呢?”
船总说:“二老坐船下桃源好些日子了!”
二老下桃源的事,原来还同他爸爸吵了一阵才走的。船总性情虽异常豪

爽,可不愿意间接把第一个儿子弄死的女孩子,又来作第二个儿子的媳妇,
这是很明白的事情。若照当地风气,这些事认为只是小孩子的事,大人管不
着,二老当真欢喜翠翠,翠翠又爱二老,他也并不反对这种爱怨纠缠的婚姻。
但不知怎么的,老船夫对于这件事的关心,使二老父子对于老船夫反而有了
一点误会。船总想起家庭间的近事,以为全与这老而好事的船夫有关。虽不
见诸形色,心中却有个疙瘩。

船总不让老船夫再开口了,就语气略粗的说道:“伯伯,算了吧,我们
的口只应当喝酒了,莫再只想替儿女唱歌!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你是好意。


可是我也求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以为我们只应当谈点自己分上的事情,不适
宜于想那些年轻人的门路了。”
老船夫被一个闷拳打倒后,还想说两句话,但船总却不让他再有说话机
会,把他拉出到牌桌边去。

老船夫无话可说,看看船总时,船总虽还笑着谈到许多笑话,心中却似
乎很沉郁,把牌用力掷到桌上去。老船夫不说什么,戴起他那个斗笠,自己
走了。

天气还早,老船夫心中很不高兴,又进城去找杨马兵。那马兵正在喝酒,
老船夫虽推病,也免不了喝个三五杯。回到碧溪岨,走得热了一点,又用溪
水去抹身子。觉得很疲倦,就要翠翠守船,自己回家睡去了。

黄昏时天气十分郁闷,溪面各处飞着红蜻蜓。天上已起了云,热风把两
山竹篁吹得声音极大,看样子到晚上必落大雨。翠翠守在渡船上,看着那些
溪面飞来飞去的蜻蜓,心也极乱。看祖父脸上颜色惨惨的,放心不下,便又
赶回家中去。先以为祖父一定早睡了,谁知还坐在门限上打草鞋!

“爷爷,你要多少双草鞋,床头上不是还有十四双吗?怎么不好好的躺
一躺?”
老船夫不作声,却站起身来昂头向天空望着,轻轻的说:“翠翠,今晚

上要落大雨响大雷的!回头把我们的船系到岩下去,这雨大哩。”
翠翠说:“爷爷,我真吓怕!”翠翠怕的似乎并不是晚上要来的雷雨。
老船夫似乎也懂得那个意思,就说:“怕什么?一切要来的都得来,不

必怕!”
二十

夜间果然落了大雨,夹以吓人的雷声。电光从屋脊上掠过时,接着就是
訇的一个炸电。翠翠在暗中抖着。祖父也醒了,知道她害怕,且担心她着凉,
还起身来把一条布单搭到她身上去。祖父说:

“翠翠,不要怕!”
翠翠说:“我不怕!”说了还想说:“爷爷你在这里我不怕!”
訇的一个大雷,接着是一种超越雨声而上的洪大闷重倾圮声。两人都以

为一定是溪岸悬崖崩塌了,担心到那只渡船会压在崖石下面去了。
祖孙两人便默默的躺在床上听雨声雷声。
但无论如何大雨,过不久,翠翠却依然睡着了。醒来时天已亮了,雨不

知在何时业已止息,只听到溪两岸山沟里注水入溪的声音。翠翠爬起身来,
看看祖父还似乎睡得很好,开了门走了去。门前已成为一个水沟,一股水便
从塔后哗哗的流来,从前面悬崖直堕而下。并且各处都是那么一种临时的水
道。屋旁菜园地已为山水冲乱了,菜秧皆掩在粗砂泥里了。再走过前面去看
看溪里,才知道溪中也涨了大水,已漫过了码头,水脚快到茶缸边了。下到
码头去的那条路,正同一条小河一样,哗哗的泄着黄泥水。过渡的那一条横
溪牵定的缆绳,也被水淹没了,泊在崖下的渡船,已不见了。

翠翠看看屋前悬崖并不崩坍,故当时还不注意渡船的失去。但再过一阵,
她上下搜索不到这东西,无意中回头一看,屋后白塔已不见了。一惊非同小
可,赶忙向屋后跑去,才知道白塔业已坍倒,大堆砖石极凌乱的摊在那儿。
翠翠吓慌得不知所措,只锐声叫她的祖父。祖父不起身,也不答应,就赶回
家里去,到得祖父床边摇了祖父许久,祖父还不作声。原来这个老年人在雷
雨将息时已死去了。


翠翠于是大哭起来。

过一阵,有从茶峒过川东跑差事的人,到了溪边,隔溪喊过渡,翠翠正
在灶边一面哭着一面烧水预备为死去的祖父抹澡。

那人以为老船夫一家还不醒,急于过河,喊叫不应,就抛掷小石头过溪,
打到屋顶上。翠翠鼻涕眼泪成一片的走出来,跑到溪边高崖前站定。

“喂,不早了!把船划过来!”

“船跑了!”

“你爷爷做什么事情去了吗?他管船,有责任!”

“他管船,管五十年的船——他死了啊!”

翠翠一面向隔溪人说着一面大哭起来。那人知道老船夫死了,得进城去
报信,就说:

“真死了吗?不要哭吧,我回去通知他们,要他们弄条船带东西来!”

那人回到茶峒城边时,一见熟人就报告这件事,不多久,全茶峒城里外
都知道这个消息了。河街上船总顺顺,派人找了一只空船,带了副白木匣子,
即刻向碧溪岨撑去,城中杨马兵却同一个老军人,赶到碧溪岨去,砍了几十
根大毛竹,用葛藤编作筏子,作为来往过渡的临时渡船。筏子编好后,撑了
那个东西,到翠翠家中那一边岸下,留老兵守竹筏来往渡人,自己跑到翠翠
家去看那个死者,眼泪湿莹莹的,摸了一会躺在床上硬僵僵的老友,又赶忙
着做些应做的事情。到后帮忙的人来了,从大河船上运来棺木也来了,住在
城中的老道士,还带了许多法器,一件旧麻布道袍,并提了一只大公鸡,来
尽义务办理念经起水诸事,也从筏上渡过来了。家中人出出进进,翠翠只坐
在灶边矮凳上呜呜的哭着。

到了中午,船总顺顺也来了,还跟着一个人扛了一口袋米,一坛酒,一
腿猪肉。见了翠翠就说:

“翠翠,爷爷死了我知道了,老年人是必需死的,不要发愁,一切有我!”
各方面看看,就回去了。

到了下午入了殓,一些帮忙的回的回家去了,晚上便只剩下了那老道士、
杨马兵同顺顺家派来的两个年轻长年。黄昏以前老道士用红绿纸剪了一些花
朵,用黄泥作了一些烛台。天断黑后,棺木前小桌上点起黄色九品蜡,燃了
香,棺木周围也点了小蜡烛,老道士披上那件蓝麻布道服,开始了丧事中绕
棺仪式。老道士在前拿着小小纸幡引路,孝子第二,马兵殿后,绕着那寂寞
棺木慢慢转着圈子。两个长年则站在灶边空处,胡乱的打着锣钹。老道士一
面闭了眼睛走去,一面且唱且哼,安慰亡灵。提到关于亡魂所到西方极乐世
界花香四季时,老马兵就把木盘里的纸花,向棺木上高高撒去,象征西方极
乐世界情形。

到了半夜,事情办完了,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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