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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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嫌人太多了。连我们都嫌人多,像你们没满月的自然更嫌人多了!”兰仙听
了这话,还没有怎么,玳珍先红了脸,道:“玩是玩,笑是笑,也得有个分
寸,三妹妹新来乍到的,你让她想着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七巧扯起手绢
子一角遮住了嘴唇道:“知道你们都是清门净户的小姐,你倒跟我换一换试
试,只怕你一晚上也过不惯。”玳珍啐道:“不跟你说了,越说你越上头上
脸的。”七巧索性上前拉住玳珍的袖子道:“我可以赌得咒——这三年里头
我可以赌得咒!你敢赌么?”玳珍也撑不住扑嗤一笑,咕哝了一句道:“怎
么你孩子也有了两个?”七巧道:“真的,连我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生出
来的!越想越不明白!”玳珍摇手道:“够了,够了,少说两句罢。就算你
拿三妹妹当自己人,没什么避讳,现放着云妹妹在这儿呢,待会儿老太太跟
前一告诉,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云泽早远远地走开了,背着手站在阳台上,撮尖了嘴逗芙蓉鸟。姜家住
的虽然是早期的最新式洋房,堆花红砖大柱支着巍峨的拱门,楼上的阳台却
是木板铺的地。黄杨木阑干里面,放着一溜大篾篓子,晾着笋干。敝旧的太
阳弥漫在空气里像金的灰尘,微微呛人的金灰,揉进眼睛里去,昏昏的。街
上小贩遥遥摇着拨浪鼓,那瞢腾的“不楞登。。不楞登”里面有着无数老去
的孩子们的回忆。包车叮叮地跑过,偶尔也有一辆汽车叭叭叫两声。

七巧自己也知道这屋子里的人都瞧不起她,因此和新来的人分外亲热
些,倚在兰仙的椅背上问长问短,携着兰仙的手左看右看,夸赞了一回她的


指甲,又道:“我去年小拇指上养的比这个足足还长半寸呢,掐花给弄断了。”
兰仙早看穿了七巧的为人和她在姜家的地位,微笑尽管微笑着,也不大答理
她。七巧自觉无趣,踅到阳台上来,拎起云泽的辫梢来抖了一抖,搭讪着笑
道:“哟!小姐的头发怎么这样稀朗朗的?去年还是乌油油的一头好头发,
该掉了不少罢?”云泽闪过身去护着辫子,笑道:“我掉两根头发,也要你
管!”七巧只顾端详她,叫道:“大嫂你来看看,云泽姐姐的确瘦多了。小
姐莫不是有了心事了?”云泽啪的一声打掉了她的手,恨道:“你今儿个真
的发了疯了!平日还不够讨人嫌的?”七巧把两手筒在袖子里,笑嘻嘻地道:
“小姐脾气好大!”

玳珍探出头来道:“云妹妹,老太太起来了。”众人连忙扯扯衣襟,摸
摸鬓脚,打帘子进隔壁房里去,请了安,伺候老太太吃早饭。婆子们端着托
盘从起坐间里穿了过去,里面的丫头接过碗碟,婆子们依旧退到外间来守候
着。里面静悄悄的,难得有人说句把话,只听见银筷子头上的细银链条簌簌
颤动。老太太信佛,饭后照例要做两个时辰的功课,众人退了出来,云泽背
地里向玳珍道:“二嫂不忙着过瘾去,还挨在里面做什么?”玳珍道:“想
是有两句私房话要说。”云泽不由得笑了起来道:“她的话,老太太哪里听
得进?”玳珍冷笑道:“那倒也说不定,老年人心思总是活动的,成天在耳
边絮聒着,十句里头相信一两句,也未可知。”

兰仙坐着磕核桃,玳珍和云泽便顺着脚走到阳台上来,虽不是存心偷听
正房里的谈话,老太太上了年纪,有点聋,喉咙特别高些。有意无意之间不
免有好些话吹到阳台上的人的耳朵里来,云泽把脸气得雪白,先是握紧了拳
头,又把两只手使劲一撒,便向走廊的另一头跑去。跑了两步,又站住了,
身子向前伛偻着,捧着脸呜呜哭了起来。玳珍赶上去扶着劝道:“妹妹快别
这么着!快别这么着!不犯着跟她这样的人计较!谁拿她的话当桩事!”云
泽甩开了她,一径往自己屋里奔去。玳珍回到起坐间里来,一拍手道:“这
可闯出祸来了!”兰仙忙道:“怎么了?”玳珍道:“你二嫂去告诉了老太
太,说女大不中留,让老太太写信给彭家,叫他们早早把云妹妹娶过去罢。
你瞧,这算什么话!”兰仙也怔了一怔道:“女家说出这种话来,可不是自
己打脸么?”玳珍道:“姜家没面子,还是一时的事,云妹妹将来嫁了过去,
叫人家怎么瞧得起她?她这一辈子还要做人呢!”兰仙道:“老太太是明白
人,不见得跟那一位一样的见识。”玳珍道:“老太太起先自然是不爱听,
说咱们家的孩子,决不会生这样的心。她就说:‘哟!您不知道现在的女孩
子跟您从前做女孩子时候的女孩子,哪儿能够打比呀?时世变了,人也变了,
要不怎么天下大乱呢?’你知道,年岁大的人就爱听这一套,说得老太太也
有点疑疑惑惑起来。”兰仙叹道:“好端端怎么想起来的,造这样的谣言!”
玳珍两肘支在桌子上,伸着小指剔眉毛,沉吟了一会,嗤的一笑道:“她自
己以为她是特别的体贴云妹妹呢!要她这样体贴我,我可受不了!”兰仙拉
了她一把道:“你听——不能是云妹妹罢?”后房似乎有人在那里大放悲声,
蹬得铜床柱子一片响。嘈嘈杂杂还有人在那里解劝,只是劝不住。玳珍站起
身来道:“我去看看。别瞧这位小姐好性儿,逼急了她,也不是好惹的。”

玳珍出去了,那姜三爷姜季泽却一路打着呵欠进来了。季泽是个结实小
伙子,偏于胖的一方面,脑后拖一根三脱油松大辫,生得天圆地方,鲜红的
腮颊,往下坠着一点,有湿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永远透着三分不耐烦,
穿一件竹根青窄袖长袍,酱紫芝麻地一字襟珠扣小坎肩,问兰仙道:“谁在


里头嘁嘁喳喳跟老太太说话?”兰仙道:“二嫂。”季泽抿着嘴摇摇头。兰
仙笑道:“你也怕了她?”季泽一声儿不言语,拖过一把椅子,将椅背抵着
桌面,把袍子高高的一撩,骑着椅子坐了下来,下巴搁在椅背上,手里只管
把核桃仁一个一个拈来吃。兰仙睨了他一眼道:“人家剥了这一晌午,是专
诚孝敬你的么?”正说着,七巧掀着帘子出来了,一眼看见了季泽,身不由
主的就走了过来,绕到兰仙椅子背后,两手兜在兰仙脖子上,把脸凑了下去,
笑道:“这么一个人才出众的新娘子!三弟你还没谢谢我哪!要不是我催着
他们早早替你办了这件事,这一耽搁,等打完了仗,指不定要十年八年呢!
可不把你急坏了!”兰仙生平最大的憾事便是出阁的日子正赶着非常时期,
潦草成了家,诸事都欠齐全,因此一听见这不入耳的话,她那小长挂子脸便
往下一沉。季泽望了兰仙一眼,微笑道:“二嫂,自古好心没有好报,谁都
不承你的情!”七巧道:“不承情也罢!我也惯了。我进了你姜家的门,别
的不说,单只守着你二哥这些年,衣不解带的服侍他,也就是个有功无过的
人——谁见我的情来?谁有半点好处到我头上?”季泽笑道:“你一开口就
是满肚子的牢骚!”七巧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只管拨弄兰仙衣襟上扣着的金
三事儿和钥匙。半晌,忽道:“总算你这一个来月没出去胡闹过。真亏了新
娘子留住了你。旁人跪下地来求你也留你不住!”季泽笑道:“是吗?嫂子
并没有留过我,怎见得留不住?”一面笑,一面向兰仙使了个眼色。七巧笑
得直不起腰道:“三妹妹,你也不管管他!这么个猴儿崽子,我眼看他长大
的,他倒占起我的便宜来了!”

她嘴里说笑着,心里发烦,一双手也不肯闲着,把兰仙揣着捏着,捶着
打着。恨不得把她挤得走了样才好。兰仙纵然有涵养,也忍不住要恼了,一
性急,磕核桃使差了劲,把那二寸多长的指甲齐根折断。七巧哟了一声道:
“快拿剪刀来修一修。我记得这屋里有一把小剪子的。”便唤:“小双!榴
喜!来人哪!”兰仙立起身来道:“二嫂不用费事,我上我屋里铰去。”便
抽身出去。七巧就在兰仙的椅子上坐下了,一手托着腮,抬高了眉毛,斜瞅
着季泽道:“她跟我生了气么?”季泽笑道:“她干吗生你的气?”七巧道:
“我正要问呀——我难道说错了话不成?留你在家倒不好?她倒愿意你上外
头逛去?”季泽笑道:“这一家子从大哥大嫂起,齐了心管教我,无非是怕
我花了公账上的钱罢了。”七巧道:“阿弥陀佛,我保不定别人不安着这个
心,我可不那么想。你就是闹了亏空,押了房子卖了田,我若皱一皱眉头,
我也不是你二嫂子。谁叫咱们是骨肉至亲呢?我不过是要你当心你的身子。”
季泽嗤的一笑道:“我当心我的身子,要你操心?”七巧颤声道:“一个人,
身子第一要紧。你瞧你二哥弄的那样儿,还成个人吗?还能拿他当个人看?”
季泽正色道:“二哥比不得我,他一下地就是那样儿,并不是自己作践的。
他是个可怜的人,一切全仗二嫂照护他了。”七巧直挺挺的站了起来,两手
扶着桌子,垂着眼皮,脸庞的下半部抖得像嘴里含着滚烫的蜡烛油似的,用
尖细的声音逼出两句话道:“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
她试着在季泽身边坐下,只搭着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将手贴在他腿上,道:
“你碰过他的肉没有?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了麻,摸上去那感
觉。。”季泽脸上也变了色,然而他仍旧轻佻地笑了一声,俯下腰,伸手去
捏她的脚道:“倒要瞧瞧你的脚现在麻不麻!”七巧道:“天哪,你没挨着
他的肉,你不知道没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她顺着椅子溜下去,
蹲在地上,脸枕着袖子,听不见她哭,只看见发髻上插的风凉针,针头上的


一粒钻石的光,闪闪掣动着。发髻的心子里扎着一小截粉红丝线,反映在金
刚钻微红的光焰里。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像在哭,简直像
在翻肠搅胃地呕吐。

季泽先是愣住了,随后就立起来道:“我走。我走就是了。你不怕人,
我还怕人呢。也得给二哥留点面子!”七巧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呜咽道:“我
走。”她扯着衫袖里的手帕子拭了拭脸,忽然微微一笑道:“你这样卫护你
二哥!”季泽冷笑道:“我不卫护他,还有谁卫护他?”七巧向门走去,哼
了一声道:“你又是什么好人?趁早不用在我跟前假撇清!且不提你在外头
怎样荒唐,单只在这屋里。。老娘眼睛是揉不下沙子去!别说我是你嫂子了,
就是我是你奶妈,只怕你也不在乎。”季泽笑道:“我原是个随随便便的人,
哪禁得你挑眼儿?”七巧待要出去,又把背心贴在门上,低声道:“我就不
懂,我有什么地方不如人?我有什么地方不好。。”季泽笑道:“好嫂子,
你有什么不好?”七巧笑了一声道:“难不成我跟了个残废的人,就过上了
残废的气,沾都沾不得?”她睁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
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

季泽看着她,心里也动了一动。可是那不行,玩尽管玩,他早抱定了宗
旨不惹自己家里人,一时的兴致过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开,成天在
面前,是个累赘。何况七巧的嘴这样敞,脾气这样躁,如何瞒得了人?何况
她的人缘这样坏,上上下下谁肯代她包涵一点?她也许是豁出去了,闹穿了
也满不在乎。他可是年纪轻轻的,凭什么要冒这个险?他侃侃说道:“二嫂,
我虽年纪小,并不是一味胡来的人。”

仿佛有脚步声。季泽一撩袍子,钻到老太太屋子里去了,临走还抓了一
大把核桃仁。七巧神志还不很清楚,直到有人推门,她方才醒了过来,只得
将计就计,藏在门背后,见玳珍走了进来,她便夹脚跟出来,在玳珍背上打
了一下。玳珍勉强一笑道:“你的兴致越发好了!”又望了望桌上道:“咦?
那么些个桃核,吃得差不多了。再也没有别人,准是三弟。”七巧倚着桌子,
面向阳台立着,只是不言语。玳珍坐了下来,嘟哝道:“害人家剥了一早上,
便宜他享现成的!”七巧捏着一片锋利的胡桃壳,在红毡条上狠命刮着,左
一刮,右一刮,看看那毡子起了毛,就要破了。她咬着牙道:“钱上头何尝
不是一样?一味的叫咱们省,省下来让人家拿出去大把的花!我就不服这口
气!”玳珍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那可没有办法,人多了,明里不去,
暗里也不见得不去。管得了这个,管不了那个。”七巧觉得她话中有刺,正
待反唇相讥,小双进来了,鬼鬼祟祟走到七巧跟前,嗫嚅道:“奶奶,舅爷
来了。”七巧骂道:“舅爷来了,又不是背人的事,你嗓子眼里长了疔是怎
么着?蚊子哼哼似的!”小双倒退了一步,不敢言语。玳珍道:“你们舅爷
原来也到上海来了。咱们这儿亲戚倒都全了。”七巧移步出房道:“不许他
到上海来?内地兵荒马乱的,穷人也一样的要命呀!”她在门槛上站住了,
问小双道:“回过老太太没有?”小双道:“还没呢。”七巧想了一想,毕
竟不敢进去告诉一声,只得悄悄下楼去了。

玳珍问小双道:“舅爷一个人来的?”小双道:“还有舅奶奶,拎着四
只提篮盒。”玳珍格的一笑道:“倒破费了他们。”小双道:“大奶奶不用
替他们心疼。装得满满的进来,一样装得满满的出去。别说金的银的圆的扁
的,就连零头鞋面儿裤腰都是好的!”玳珍笑道:“别那么缺德了!你下去
罢。她娘家人难得上门,伺候不周到,又该大闹了。”


小双赶了出去,七巧正在楼梯口盘问榴喜老太太可知道这件事。榴喜道:
“老太太念佛呢,三爷趴在窗口看野景,说大门口来了客。老太太问是谁,
三爷仔细看了看,说不知是不是曹家舅爷,老太太就没追问下去。”七巧听
了,心头火起,跺了跺脚,喃喃呐呐骂道:“敢情你装不知道就算了!皇帝
还有草鞋亲呢!这会子有这么势利的,当初何必三媒六聘的把我抬过来?快
刀斩不断的亲戚,别说你今儿是装死,就是你真死了,他也不能不到你灵前
磕三个头,你也不能不受着他的!”一面说,一面下去了。

她那间房,一进门便有一堆金漆箱笼迎面拦住,只隔开几步见方的空地。
她一掀帘子,只见她嫂子蹲下身去将提篮盒上面的一屉酥盒子卸了下来,检
视下面一屉里的菜可曾泼出来。她哥哥曹大年背着手弯着腰看着。七巧止不
住一阵心酸,倚着箱笼,把脸偎在那沙蓝棉套子上,纷纷落下泪来。她嫂子
慌忙站直了身子,抢步上前,两只手捧住她一只手,连连叫着姑娘。曹大年
也不免抬起袖子来擦眼睛。七巧把那只空着的手去解箱套子上的钮扣,解了
又扣上,只是开不得口。

她嫂子回过头去睃了她哥哥一眼道:“你也说句话呀!成日价念叨着,
见了妹妹的面,又像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七巧颤声道:“也不怪他没有话
——他哪儿有脸来见我!”又向她哥哥道:“我只道你这一辈子不打算上门
了!你害得我好!你扔崩一走,我可走不了。你也不顾我的死活!”曹大年
道:“这是什么话?旁人这么说还罢了,你也这么说!你不替我遮盖遮盖,
你自己脸上也不见得光鲜。”七巧道:“我不说,我可禁不住人家不说。就
为你,我气出了一身病在这里。今日之下,亏你还拿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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