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第61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想到这些,我们的张老师便把破旧的《牛虻》放入书包,和蔼地对谢惠
敏说:“关于这本书的事儿,咱们改天再谈吧。看,快五点了,咱们赶紧听
听石红写的‘号角诗”吧,听完分头按计划行动。”
石红念的诗,谢惠敏一句也没装进脑子里去。她痛苦而惶惑地望着映在
课桌上的那些斑驳的树影。她非常、非常愿意尊敬张老师,可张老师对这样
一本书的古怪态度,又让她不能不在心里嘀咕:“还是老师呢,怎么会这样
啊?!。。”
六
五点刚过,张老师骑车抵达宋家的新居。小院的两间东屋里,东西还来
不及仔细整理,显得很凌乱。比如说,一盆开始挂花的“令箭”,就很不恰
当地摆放在了歪盖着塑料布的缝纫机上。
宋宝琦的母亲是个售货员,这天正为搬家倒休,忙不迭地拾掇着屋子。
见张老师来了,她有些宽慰,又有点羞愧,忙把宋宝琦从里屋喊出来,让他
给老师敬礼,又让他去倒茶。我们且不忙随张老师的眼光去打量宋宝琦,先
随张老师坐下来同宋宝琦母亲谈谈,了解一下这个家庭的大概。
宋宝琦的父亲在园林局苗圃场工作,一直上“正常班”,就是说,下午
六点以后就能往家奔了。但他每天常常要八、九点钟才回家。为什么?宋宝
琦母亲说起来连连叹气,原来这些年他养成了个坏习惯:下班的路上经过月
坛,总要把自行车一撂,到小树林里同一些人席地而坐,打扑克消遣,有时
打到天黑也不散,挪到路灯底下接茬打,非得其中有个人站起来赶着去工厂
上夜班,他们才散。
显然,这样一位父亲,既然缺乏丰富而有意义的精神生活,那么,对宋
宝琦的缺乏教育管束也就可想而知了。至于当母亲的,从她含怨的叙述中,
不难看出她是怎样自食了溺爱与放任独生子的苦果。
绝不要以为这个家庭很差劲。张老师注意到,尽管他们还有大量的清理
与安置工作,才能使房间达到窗明几净的程度,但是一张镶镜框的毛主席像,
却已端正地并排挂到了北墙,并且,一张稍小的周总理像,装在一个自制的
环绕着银白梅花图案的镜框中,被郑重地摆放在了小衣柜的正中。这说明这
对年近半百的平凡夫妇,内心里也涌荡着和亿万人民相同的感情波澜。那么,
除了他们自身的弱点以外,谁应当对他们精神生活的贫乏负责呢?。。
差一刻六点的时候,张老师请当母亲的尽管去忙她的家务事,他把宋宝
琦带进里屋,开始了对小流氓的第一次谈话。
现在我们可以仔细看看宋宝琦是个什么模样了。他上身只穿着尼龙弹力
背心,一疙瘩一疙瘩的横肉,和那白里透红的肤色,充分说明他有幸生活在
我们这个不愁吃不愁穿的社会里,营养是多么充分,躯体里蕴藏着多么充沛
的精力。唉,他那张脸啊,即便是以经常直视受教育者为习惯的张老师,乍
一看也不免浑身起栗。并非五官不端正,令人寒心的是从面部肌肉里,从殴
斗中打裂过又缝上的上唇中,从鼻翅的神经质扇动中,特别是从那双一目了
然地充斥着空虚与愚蠢的眼神中,你立即会感觉到,仿佛一个被污水泼得变
了形的灵魂,赤裸裸地立在了聚光灯下。
经过三十来个回合的问答,张老师已在心里对宋宝琦有了如下的估计:
缺乏起码的政治觉悟,知识水平大约只相当初中一年级程度,别看有着一身
犟肉,实际上对任何一种正规的体育活动都不在行。张老师想到,一些满足
于贴贴标签的人批判起宋宝琦这样的小流氓来,一定会说他是“满脑子资产
阶级思想”。但是,随着进一步地询问,张老师便愈来愈深切地感到,笼统
地说宋宝琦这样的小流氓具有资产阶级思想,那就近乎无的放矢,对引导他
走上正路也无济于事。
宋宝琦的确有严重的资产阶级思想,但究竟是哪一些资产阶级思想呢?
资产阶级标榜“自由、平等、博爱”,讲究“个人奋斗”、“成名成家”,
用虚伪的“人性论”掩盖他们追求剥削、压迫的罪行。而宋宝琦呢?他自从
陷入了那个流氓集团以后,便无时无刻不处于森严的约束之中,并且多次被
大流氓“扇耳茄子”与用烟头烫后脑勺。他愤怒吗?反抗吗?不,他既无追
求“个性解放”、呼号“自由、平等”的思想行动,也从未想到过“博爱”;
他一方面迷信“哥儿们义气”,心甘情愿地替大流氓当“炊拨儿”,另一方
面又把扇比他更小的流氓耳光当作最大的乐趣。什么“成名成家”,他连想
也没有想过,因为从他懂事的时候起,一切专门家——科学家、工程师、作
家、教授。。几几乎都被林贼、“四人帮”打成了“臭老九”,论排行,似
乎还在他们流氓之下,对他来说,何羡慕之有?有何奋斗而求之的必要?资
产阶级的典型思想之一是“知识即力量”,对不起,我们的宋宝琦也绝无此
种观念。知识有什么用?无休无止地“造反”最好。张铁生考试据说得了个
“大鸭蛋”,不是反而当上大官了吗?。。所以,不能笼统地给宋宝琦贴上
个“满脑袋资产阶级思想”的标签便罢休,要对症下药!资产阶级在上升阶
段的那些个思想观点,他头脑里并不多甚至没有,他有的反倒是封建时代的
“哥儿们义气”以及资产阶级在没落阶段的享乐主义一类的反动思想影
响。。请不要在张老师对宋宝琦的这种剖析面前闭上你的眼睛,塞上你的耳
朵,这是事实!而且,很遗憾,如果你热爱我们的祖国,为我们可爱的祖国
的未来操心的话,那么,你还要承认,宋宝琦身上所反映出的这种问题,在
一定程度上还并不是极个别的!请抱着解决实际问题、治疗我们祖国健壮躯
体上的局部痈疽的态度,同我们的张老师一起,来考虑考虑如何教育、转变
宋宝琦这类青少年吧!
张老师从书包里取出那本饱遭蹂躏的小说来,问宋宝琦:“这本书叫什
么名儿?你还记得吗?”
宋宝琦刚经历过专政机关严厉的审讯和带强制性的训斥,那滋味当然远
比一个班主任老师的询问与教育难受,所以,他尽可能用最恭顺的态度回答
说:“记得。这是牛亡。”他不认识虻字,照他识字的惯例,只读一半。
“不是牛亡,是‘牛虻’。你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面部没有表情,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对面在窗玻璃外扑腾的一只粉蝶,极
坦率地回答说:“不懂。”
“那么,这本书你究竟读完了没有呢?”
“翻了翻篇。我不懂。”
“不懂,你要它干什么呢?这本书是打哪儿来的呢?”
“我们偷的。”
“打哪儿偷的呢?偷它干什么呢?”
“打原来我们学校废书库偷的。听说那里头的书都是不让借不让看的。
全是坏书。我们撬开锁,偷了两大抱。我们偷出来为的是拿去卖。”
“怎么没把这本卖了呢?”
“后来都没卖。我们听说,盖了图书馆戳子的书,我们要是卖去,人家
就要逮着我们。”
“你们偷出来的书里,还有些什么呢?你还能说出几个名儿来吗?”
“能!”宋宝琦为能表现一下自己并非愚钝无知感到非常高兴,他第一
次有了专注的神情,眨着眼,费劲地回忆着:“有《红岩》,有。。《和平
与战争》,要不,就是《战争与和平》,对了,还有一本书特怪,叫。。叫
《新嫁车的词儿》。。”
这让张老师吃了一惊。他想了想,掏出钢笔在手心里写了《辛稼轩词选》
几个字,伸出去让宋宝琦看,宋宝琦赶忙点头:“就是!没错儿!”
张老师心里一阵阵发痛。几个小流氓偷书,倒还并不令人心悸。问题是,
凭什么把这样一些有价值的、乃至于非但不是毒草,有的还是香花的书籍,
统统扔到库房里锁起来,宣布为禁书呢?宋宝琦同他流氓伙伴堕落的原因之
一,出乎一般人的逻辑推理之外,并非一定是由于读了有毒素的书而中毒受
害,恰恰是因为他们相信能折腾就能“拔份儿”,什么书也不读而坠落于无
知的深渊!
张老师翻动着《牛虻》,责问宋宝琦:“给这插图上的妇女全画上胡子,
算干什么呢?你是怎么想的呢?”
宋宝琦垂下眼皮,认罪地说:“我们比赛来着,一人拿一本,翻画儿,
翻着女的就画,谁画的多,谁运气就好。。”
张老师愤然注视着宋宝琦,一时说不出话来。宋宝琦抬起眼皮偷觑了张
老师一眼,以为一定是自己的态度还不够老实,忙补充说:“我们不对,我
们不该看这黄书。。我们算命,看谁先交上女朋友。。我们。。我再也不敢
了!”他想起了在公安局里受审的情景,也想起了母亲接他出来那天,两只
红红的、交织着疼和恨的眼睛。
“我们不该看这黄书”——这句话像鼓槌落到鼓面上,使张老师的心
“咚”地一响。怪吗?也不怪——谢惠敏那样品行端方的好孩子,同宋宝琦
这样品质低劣的坏孩子,他们之间的差别该有多么大啊,但在认定《牛虻》
是“黄书”这一点上,却又不谋而合——而且,他们又都是在并未阅读这本
书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地作出这个结论的。这是多么令人震惊的一种社
会现象!谁造成的?谁?
当然是“四人帮”!
一种前所未及的,对“四人帮”铭心刻骨的仇恨,像火山般喷烧在张老
师的心中。截至目前为止,在人类文明史上,能找出几个像“四人帮”这样
用最革命的“逻辑”与口号,掩盖最反动的愚民政策的例子呢?
望着低头坐在床上,两只肌肉饱满的胳膊撑在床边,两眼无聊地瞅着互
相搓动的、穿着白边懒鞋的双脚,拒绝接受一切人类文明史上有益的知识和
美好的艺术结晶的这个宋宝琦,张老师只觉得心里的火苗扑腾扑腾往上窜,
一种无形的力量冲击着他的喉头,他几乎要喊出来——
救救被“四人帮”坑害了的孩子!
七
春天日短。当远处电报大楼的七记钟声,悠悠地随风飘来时,暮色已经
笼罩着光明中学附近的街道和胡同。
张老师推着自行车,有意识拐进了免费出入、日夜开放的小公园里。他
寻了一条僻静处的长椅,支上车,坐到长椅上,燃起一支香烟,眉尖耸动着,
有意让胸中汹涌的感情波涛,能集中到理智的闸门,顺合理的渠道奔流出去,
化为强劲有力的行动,来执行自己这班主任的职责。
晚风吹动着一直拖到椅背上来的柳丝,身上落下了一些随风旋转而来的
干榆钱,在看不见的地方,丁香花开了,飘来沁人心脾的芳馥气息。
同宋宝琦本人及其家庭的初步接触,竟将张老师心弦中的爱弦和恨弦拨
动得如此之剧烈,颤动得他竟难以控制自己。他恨不能立时召集全班同学,
来这长椅前开个班会。他有许多深刻而动人的想法,有许多诚挚而严峻的意
念,有许多倾心而深沉的嘱托、建议、批评、引导和号召,就在这个时候,
能以最奔放的感情,最有感染力的方式,包括使用许多一定能脱口而出的丰
富而奇特的、易于为孩子们所接受的例证和比喻,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他感到,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爱我们亲爱的祖国。想到她的未来,
想到她的光明前景,想到本世纪结束、下世纪开始时,“四化”初具规模的
迷人境界,他便产生了一种不容任何人凌辱、戏弄祖国,不许任何人扼杀、
窒息祖国未来的强烈感情!他想到自己的职责——人民教师,班主任,他所
培养的,不要说只是一些学生,一些花朵,那分明就是祖国的未来,就是使
中华民族在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强盛地延续下去,发展下去,
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未来!
他感到,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刻地仇恨“四人帮”这伙祸国殃民
的蟊贼。不要仅仅看到“四人帮”给国民经济所造成的有形危害,更要看到
“四人帮”向亿万群众灵魂上泼去的无形污秽;不要仅仅注意到“四人帮”
培养出了一小撮“头上长角、浑身长刺”的张铁生式丑类,还要注意到,有
多少宋宝琦式的“畸形儿”已经出现!而且,甚至像谢惠敏这样本质纯正的
孩子身上,都有着“四人帮”用残酷的愚民政策所打下的黑色烙印!“四人
帮”不仅糟踏着中华民族的现在,更残害着中华民族的未来!
对丑类的恨加深着对人民的爱,对人民的爱又加深着对丑类的恨。当爱
和恨交织在一起的时候,人们就有了为真理而斗争的无穷勇气,就有了不怕
牺牲去夺取胜利的无穷力量。
张老师陡然站了起来,他看看表,七点一刻。他想到了晚饭,不是他感
到饿了,考虑到自己该回家吃饭去,他简直把自己也需要吃晚饭这件事忘到
爪哇岛去了。他是打算亲自到几个同学家里去,了解一下他们对宋宝琦来初
三(三)班的反应。而这个时候,同学们家里一定都在吃饭,吃饭的时候进
行家访是不适宜的。他想了想,便背着手,在小公园的树林子里踱起步来,
同时确定下来,七点半左右再离开这里。。
丁香花的芳馨一阵阵更加浓郁。浓郁的香气令人联想起最称心如意的
事。张老师想到“四人帮”已经被扫进了垃圾箱,想到党中央已经在短短的
半年内打出了崭新的局面,想到亲爱的祖国不但今天有了可靠的保证,未来
也更加充满希望,他便感到宋宝琦也并非朽不可雕的烂树,而谢惠敏的糊涂
处以及对自己的误解与反感,比之于蕴藏在她身上的优良素质和社会主义积
极性来,简直更不是什么难以消融的冰雪了。
八
张老师推车走出小公园时,恰巧遇上了提着鼓囊囊的塑料包,打从小公
园门口走过的尹老师。
尹老师大吃一惊:“俊石,你怎么还有逛公园的雅兴?”
张老师笑了笑,没有解释。他也并不问尹老师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他
知道,尹老师坚持有一个多月了,每天下午四点以后除了在学校组织一些数
学后进的学生补课以外,还要轮流到他们家里去进行个别辅导。他熟悉尹老
师的脾性,特别是“四人帮”控制着文教战线的时期,他往往牢骚满腹,对
教育部不满,对学校领导不满,对学生不满,对家长不满。倘是一个局外人,
听了他那些愤激之情溢于言表的话,一定会以为他是个惯于撂挑子、甩袖子
的人;其实尹老师牢骚归牢骚,工作归工作,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遇上什
么打击、障碍、困难和挫折,他从未放弃过辛勤的教学劳动。就是在“四人
帮”把学生中的无政府主义思潮煽动得达于极点,课堂里往往乱得像一锅煮
沸的粥时,他虽然能在办公室里把牢骚话说到“咱们干脆罢教”的地步,一
听到上课铃响,却又立即奔赴教室,仍然竭尽全力地用粉笔敲着黑板,用劝
导、吆喝、说服、恫吓来让同学们听他讲述那些方程式和多面体。
张老师知道这是他已经结束了个别辅导,要奔赴胡同外的汽车站,乘车
回家去了。他既然是忙完了工作,那么,牢骚一定是一触即发。果不其然,
不等张老师开口,他便拍着张老师自行车的车座子,长叹一声说:“‘四人
帮’给咱们造成了些什么样的学生啊!你想想看吧,我教的是初三了,可刚
才却还在为两个学生翻来覆去地讲勾股定理。。你比我更有‘福气’——摊
上个‘新文盲’宋宝琦!说实在的我不能理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