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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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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汉,骑着马找马。难怪工人反映,厂长都不想在一个厂里干一辈子,多则
订个三年计划,少则是一年规划,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怎么能把工厂搞好!”

徐进亭问:“冀申原是电机厂一把手,老乔和石敢一去,不把他调出来
怎么安排?”

霍大道:“当副厂长嘛。干好了可以升,干不好还降,直降到他能够胜
任的职位止。当然,这是我个人的意见,大家还可以讨论。”

徐进亭悄悄对乔光朴说:“这下你去了以后就更难弄了。”

乔光朴耸耸肩膀没吭声,那眼光分明在说:“我根本就没想到电机厂去
会有轻松的事。”

上任



机电局党委扩大会散后,乔光朴向电器公司副经理做了交接,回到家已
是晚上了。屋里有一股呛鼻的潮味,他把门窗全部打开。想沏杯茶,暖瓶是
空的,就吞了几口冷开水。坐在书桌前,从一摞书的最底下拿出一本《金属
学》,在书页里抽出一张照片。照片是在莫斯科的红场上照的,背景是列宁
墓。前面并肩站着两个人,乔光朴穿浅色西装,伟美潇洒,显得很年轻,脸
上的神色却有些不安。他旁边那个妩媚秀丽的姑娘则神情快乐,正侧脸用迷
人的目光望着乔光朴,甜甜地笑着。仿佛她胸中的幸福盛不下,从嘴边漫了
出来。乔光朴凝视着照片,突然闭住眼,低下头,两手用力掐住太阳穴。照
片从他手指间滑落到桌面上——

一九五七年,乔光朴在苏联学习的最后一年,到列宁格勒电力工厂担任
助理厂长。女留学生童贞正在这个厂搞毕业设计,她很快被乔光朴吸引住了。
乔光朴英目锐气,智深勇沉,精通业务,抓起生产来仿佛每个汗毛孔里都是
心眼,浑身是胆。他的性格本身就和恐惧、怀疑、阿谀奉承、互相戒备这些
东西时常发生冲突。童贞最讨厌的也正是这些玩艺,她简直迷上这个比自己
大十多岁的男人了。在异国他乡同胞相遇分外亲热,乔光朴像对待小妹妹,
甚至是像对待小孩一样关心她,保护她。她需要的却是他的另一种关怀,她
嫉妒他渴念妻子时的那种神情。


乔光朴先回国,五八年底童贞才毕业归来。重型电机厂刚建成正需要工
程技术人员,她又来到乔光朴的身边。一直在她家长大的外甥郗望北,是电
机厂的学徒工,一次很偶然的机会,他发现了小老姨对厂长的特殊感情。这
个小伙子性格倔强,有蔫主意,恨上了厂长,认为厂长骗了他老姨。他虽比
老姨还小十多岁,却俨然以老姨的保护人的身分处处留心,尽量阻挡童贞和
乔光朴单独会面。当时有不少人追求童贞,她一概拒之门外,矢志不嫁。这
使郗望北更憎恨乔光朴,他认定乔光朴搞女人也像搞生产一样有办法,害了
自己老姨的一生。

七年过去了,文化大革命一开始,郗望北成为一派造反组织的头头,专
打乔光朴。他只给乔光朴的“走资派”帽子上面又扣上“老流氓”、“道德
败坏分子”的帽子,但不细究,不深批,免得伤害自己的老姨。可是他的队
员们对这种花花绿绿的事很感兴趣,捕风捉影,编出很多情节,反倒深深地
伤害了童贞。在童贞眼里,乔光朴是搞现代化大生产难得的人才,过去一直
威信很高,现在却名誉扫地。犯路线错误的人群众批而不恨,犯品质错误的
人群众最厌恶。可在那种时候又怎能把真相向群众说清呢?童贞觉得这都是
由于自己的缘故,使乔光朴比别的走资派吃了更多的苦头,她给乔光朴写了
一封信,想一死了事。细心的郗望北早就留了这个心眼,没让童贞死成。这
使乔光朴觉得一下子同时欠下了两个女人的债。

乔光朴的妻子在大学当宣传部长,虽然听到了关于他和童贞的议论,但
丝毫也不怀疑自己的丈夫,直到六八年初不清不白地死在“牛棚”里,她从
未怀疑过乔光朴的忠诚。乔光朴为此悔恨不已,曾对着妻子的遗像坦白承认,
他在童贞大胆的表白面前确实动摇过,心里有时也很喜欢她。他表示从此不
再搭理童贞。当最小的一个孩子考上大学离开他以后,他一个人守着几间空
房子,过着苦行僧式的生活,似乎是有意折磨自己,向死去的妻子表明他对
她和儿女感情的纯洁无瑕和忠贞不渝。。

可是,下午在公司里交接完工作,乔光朴神差鬼使给童贞打了个电话,
约她今晚到家里来。过后他很为自己的行动吃惊,责问自己:这是什么意思
呢?如果自己不再回厂,事情也许永远就这样过去了。现在叫他俩该怎样相
处?十年前厂子里的人给他俩的头上泼了那么多脏水啊!他这才突然发现,
他认为早被他从心里挖走的童贞,却原来还在他心里占着一个位置。他没有
在痛苦的思索里理出头绪,他不想再触摸这些复杂而又微妙的感情的琴弦
了。得振作一下,明天回厂还有许多问题要考虑。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落
到头上,他抬起头,心里猛地一缩——童贞正依着他的膀子站着,泪眼模糊
地望着那张照片。滴落到他头上的,无疑就是她的眼泪。他站起身,抓住她
的手:“童贞,童贞。。”

童贞身子一颤,从乔光朴发烫的大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转过身去,擦干
眼角,极力控制住自己。童贞的变化使乔光朴惊呆了。她才四十多岁,头上
已有了白发;过去她的一双亮眼燃烧着大胆而热情的光芒,敢于火辣辣地长
久地盯着他,现在她的眼神是温润的、绵软的,里面透出来的愁苦多于快乐。
乔光朴的心里隐隐发痛。这个在业务上很有才气的女工程师,她本来可以成
为国家很缺少的机电设备专家,现在从她身上再也看不见那个充满理想、朝
气蓬勃的小姑娘的影子了。使她衰老这么快的原因,难道只是岁月吗?

两人都有点不大自然,乔光朴很想说一句既得体又亲热的话来打破僵
局:“童贞,你为什么不结婚?”这根本不是他想要说的意思,连声音也不


像他自己的。

童贞不满地反问:“你说呢?”

乔光朴懊丧地一挥手,他从来不说这样没味道的话。突然把头一摆,走
近童贞:“我干嘛要装假。童贞,我们结婚吧,明天,或者后天,怎么样?”

童贞等这句话等了快二十年了,可今天听到了这句话,却又感到慌乱和
突然。她轻轻地说:“你事先一点信也不透,为什么这么急?”

乔光朴一经捅破了这层纸,就又恢复了他那热烈而坚定的性格:“我们
头发都白了,你还说急?我们又不需要什么准备,请几个朋友一吃一喝一宣
布就行了。”

童贞脸上泛起一阵幸福的光亮,显得年轻了,喃喃地说:“我的心你是
知道的,随你决定吧。”

乔光朴又抓起童贞的手,高兴地说:“就这样定,明天我先回厂上任,
通知亲友,后天结婚。”

童贞一惊:“回厂?”

“对,今天上午局党委会决议,石敢和我一块回去,还是老搭档。”

“不,不!”童贞说不清是反对还是害怕。她早盼着乔光朴答应和她结
婚,然后调到一个群众不知道她俩情况的新单位去,和所爱的人安度晚年。
乔光朴突然提到要回厂,电机厂的人听到他俩结婚的消息会怎样议论?童贞
一想到能强奸人的灵魂、把刀尖捅到人心里将人致死的群众舆论,简直浑身
打颤。况且郗望北现在是电机厂副厂长,他和乔光朴这一对冤家怎么在一块
共事?她忧心忡忡地问:“你在公司不是挺好吗,为什么偏要回厂?”

乔光朴兴致勃勃地说:“搞好电器公司我并不要怎么费劲,也许正因为
我的劲使不出来我才感到不过瘾。我对在公司里领导大集体、小集体企业,
组织中小型厂的生产兴趣不大,我不喜欢搞针头线脑。”

“怎么,你还是带着大干一番的计划,回厂收拾烂摊子吗?”

“不错,我对电机厂是有感情的。像电机厂这样的企业如果老是一副烂
摊子,国家的现代化将成为画饼。我们搞的这一行是现代化的发动机,而大
型骨干企业又是国家的台柱子。搞好了有功,不比打江山的功小;搞不好有
罪,也不比叛党卖国的罪小。过去打仗也好,现在搞工业也好,我都不喜欢
站在旁边打边鼓,而喜欢当主角,不管我将演的是喜剧还是悲剧。趁现在精
力还达得到,赶紧抓挠几年。我想叫自己的一辈子有始有终,虎头豹尾更好,
至少要虎头虎尾。我们这一拨的人虎头蛇尾的太多了。”

是惊?是喜?是不安?童贞感慨万端。以前她爱上乔光朴,正是爱他对
事业的热爱,以及在工作上表现出来的才能和男子汉特有的雄伟顽强的性
格。现在的乔光朴还是以前她爱的那个人,但她却希望他离开他眷恋的事业。
难道她爱不上战场的英雄,离开骏马的骑手?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没见
过五十多岁的人还这么雄心勃勃。”

“雄心是不取决于年岁的,正像青春不一定就属于黑发人,也不见得会
随着白发而消失。”乔光朴从童贞的眼睛里看出她衰老的不光是外表,还有
她那棵正在壮年的心苗,她也害上了正在流行的政治衰老症。看来精神上的
胆怯给人造成的不幸,比估计到的还要多。这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责任。
他几乎用小伙子般的热情抱住童贞的双肩,热烈地说:“喂,工程师同志,
你以前在我耳边说个没完的那些计划,什么先搞六十万千瓦的,再搞一百万
的、一百五十万的,制造国家第一台百万千瓦原子能发电站的设备,我们一


定要揽过来。你都忘了?”

童贞心房里那颗工程师的心热起来。

乔光朴继续说:“我们必须摸准世界上最先进国家机电工业发展的脉搏。
在五十年代、六十年代,我们是面对世界工业的整个棋盘来走我们电机厂这
颗棋子的,那时各种资料全能看得到,心里有底,知道怎样才能挤进世界先
进行列。现在我心里没有数,你要帮助我。结婚后每天晚上教我一个小时的
英语,怎么样?”

她勇敢地、深情地迎着他的目光点点头。在他身边她觉得可靠,安全,
连自己似乎也变得坚强而充满了信心。她笑着说:“真奇怪,那么多磨难,
还没有把你的锐气磨掉。”

他哈哈一笑:“本性难移。对于精神萎缩症或者叫政治衰老症也和生其
他的病一个道理,体壮人欺病,体弱病欺人。这几年在公司里我可养胖了,
精力贮存得太多了。”他狡黠地望望童贞,正利用自己特殊的地位,不放过
能够给这个娇小的女人打气的机会。他说:“至于说到磨难,这是我们的福
气,我们恰好生活在两个时代交替的时候。历史有它的阶段,人活一辈子也
有他的阶段,在人生一些重大关头,要敢于充分大胆地正视自己的心愿。俗
话说,石头是刀的朋友,障碍是意志的朋友。”

他要她陪他一块到厂里去转转,童贞不大愿意。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你以前骂过我什么话?噢,对,你说我在感情上是粗线条的。现在就让我
这个粗线条的人来谈谈爱情。爱情,是一种勇敢而强烈的感情。你以前既是
那么大胆地追求过它,当它来了的时候就用不着怕它,更用不着隐瞒它以欺
骗自己、苦恼自己。我真怕你像在政治上一样也来个爱情衰老病。趁着我还
没有上任,我们还有时间谈谈情说说爱。”

她脸红了:“胡说,爱情的绿苗在一个女人的心里是永远不会衰老的。”
做姑娘时的勇气又回到她的身上,她热烈地吻了他一下。

在去厂的路上,她却说服他先不能结婚。她借口说这件事对于她是终生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而且她为这一天比别的女人付出了更多的代价,她要
好好准备一下。乔光朴同意了。当然,童贞推延婚期的真正原因根本不是这
些。



两个人走进电机厂,先拐进了离厂门口最近的八车间。乔光朴只想在上
任前冷眼看看工厂的情况。走进了熟悉的车间,他浑身的每一个筋骨眼仿佛
都往外涨劲,甚至有一股想亲手摸摸摇把的冲动。他首先想起了“十二把尖
刀”。十年前他当厂长时,每一道工序都培养出一两个尖子,全厂共有十二
个人,一开表彰先进的大会,这“十二把尖刀”都坐在头一排的金交椅上。
童贞告诉他说:“你的尖刀们都离开了生产第一线,什么轻省干什么去了。
有的看仓库、守大门,有的当检验员,还有一个当了车间头头。有四把刀在
批判大会上不是当面控诉你用物质刺激腐蚀他们,你真的一点不记仇?”

乔光朴一挥手:“咳,记仇是弱者的表现。当时批判我的时候,全厂人
都举过拳头,呼过口号,要记仇我还回厂干什么?如果那十二个人不行了,
我必须另磨尖刀。技术上不出尖子不行,产品不搞出名牌货不行!”

乔光朴一边听童贞介绍情况,一边安然自在地在机床的森林里穿行。他
在车间里这样蹓跶,用行家的眼光打量着这些心爱的机器设备,如果再看到
生产状况良好,那对他就是最好的享受了。比任何一对情人在河边公园散步


所感到的滋味还要甘美。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乔光朴在一个青年工人的机床前停住了。那
小伙子干活不管不顾,把加工好的叶片随便往地上一丢,嘴里还哼着一支流
行的外国歌曲。乔光朴拾起他加工好的零件检查着,大部分都有磕碰。他盯
住小伙子,压住火气说:“别唱了。”

工人不认识他,流气地朝童贞挤挤眼,声音更大了:“哎呀妈妈,请你
不要对我生气,年轻人就是这样没出息。”

“别唱了!”乔光朴带命令的口吻,还有那威严的目光使小伙子一惊,
猛然停住了歌声。

“你是车工还是捡破烂的?你学过操作规程吗?懂得什么叫磕碰吗?”

小伙子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可是被乔光朴行家的口吻,凛然的气派给
镇住了。乔光朴找童贞要了一条白手绢,在机床上一抹,手绢立刻成黑的了。
乔光朴枪口似的目光直瞄着小伙子的脑门子:“你就是这样保养设备的?把
这个手绢挂在你的床子上,直到下一次我来检查用白毛巾从你床子上擦不下
尘土来,再把这条手绢换成白毛巾。”这时已经有一大群车工不知出了什么
事围过来看热闹,乔光朴对大伙说:“明天我叫设备科给每台机床上挂一条
白毛巾,以后检查你们的床子保养情况如何就用白毛巾说话。”

人群里有老工人,认出了乔光朴,悄悄吐吐舌头。那个小伙子脸涨得通
红,窘得一句话也没有了,慌乱地把那个黑乎乎的手绢挂在一个不常用的闸
把上。这又引起了乔光朴的注意,他看到那个闸把上盖满油灰,似乎从来没
有被碰过。他问那个小伙子:“这个闸把是干什么用的?”

“不知道。”

“这上边不是有说明。”

“这是外文,看不懂。”

“你在这个床子上干了几年啦?”

“六年。”

“这么说,六年你没动过这个闸把?”

小伙子点点头。乔光朴左颊上的肌肉又鼓起一道道棱子,他问别的车工:
“你们谁能把这个闸把的用处告诉他?”

车工们不知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怕说出来使自己的同伴更难堪,因此都
没吱声。

乔光朴对童贞说:“工程师,请你告诉他吧。”

童贞也想缓和一下气氛,走过来给那个小伙子讲解英文说明,告诉他那
个闸把是给机床打油的,每天操作前都要捺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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