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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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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叫洋先生了罢。

洋先生却没有见他,因为白着眼睛讲得正起劲:

“我是性急的,所以我们见面,我总是说:洪哥(51)!我们动手罢!他
却总说道No(52)!——这是洋话,你们不懂的。否则早已成功了。然而这正
是他做事小心的地方。他再三再四的请我上湖北,我还没有肯。谁愿意在这
小县城里做事情。。。”

“唔,。。这个。。”阿Q 候他略停,终于用十二分的勇气开口了,但
不知道因为什么,又并不叫他洋先生。

听着说话的四个人都吃惊的回顾他。洋先生也才看见:

“什么?”

“我。。”

“出去!”

“我要投。。”

“滚出去!”洋先生扬起哭丧棒来了。

赵白眼和闲人们便都吆喝道:“先生叫你滚出去,你还不听么!”

阿Q 将手向头上一遮,不自觉的逃出门外;洋先生倒也没有追。他快跑
了六十多步,这才慢慢的走,于是心里便涌起了忧愁:洋先生不准他革命,
他再没有别的路;从此决不能望有白盔白甲的人来叫他,他所有的抱负、志
向、希望、前程,全被一笔勾销了。至于闲人们传扬开去,给小D 王胡等辈
笑话,倒是还在其次的事。

他似乎从来没有经验过这样的无聊。他对于自己的盘辫子,仿佛也觉得
无意味,要侮蔑;为报仇起见,很想立刻放下辫子来,但也没有竟放。他游
到夜间,赊了两碗酒,喝下肚去,渐渐的高兴起来了,思想里才又出现白盔
白甲的碎片。

有一天,他照例的混到夜深,待酒店要关门,才踱回土谷祠去。

拍,吧!

他忽而听得一种异样的声音,又不是爆竹。阿Q 本来是爱看热闹,爱管
闲事的,便在暗中直寻过去。似乎前面有些脚步声;他正听,猛然间一个人
从对面逃来了。阿Q 一看见,便赶紧翻身跟着逃。那人转弯,阿Q 也转弯,
既转弯,那人站住了,阿Q 也站住。他看后面并无什么,看那人便是小D。

“什么?”阿Q 不平起来了。

“赵。。赵家遭抢了!”小D 气喘吁吁的说。

阿Q 的心怦怦的跳了。小D 说了便走;阿Q 却逃而又停的两三回。但他
究竟是做过“这路生意”的人,格外胆大,于是躄出路角,仔细的听,似乎


有些嚷嚷,又仔细的看,似乎许多白盔白甲的人,络绎的将箱子抬出了,器
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也抬出了,但是不分明,他还想上前,两只脚
却没有动。

这一夜没有月,未庄在黑暗里很寂静,寂静到像羲皇(53)时候一般太平。
阿Q 站着看到自己发烦,也似乎还是先前一样,在那里来来往往的搬,箱子
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也抬出了,。。抬得他自己有些不
信他的眼睛了。但他决计不再上前,却回到自己的祠里去了。

土谷祠里更漆黑;他关好大门,摸进自己的屋子里。他躺了好一会,这
才定了神,而且发出关于自己的思想来:白盔白甲的人明明到了,并不来打
招呼,搬了许多好东西,又没有自己的份,——这全是假洋鬼子可恶,不准
我造反,否则,这次何至于没有我的份呢?阿Q 越想越气,终于禁不住满心
痛恨起来,毒毒的点一点头:“不准我造反,只准你造反?妈妈的假洋鬼子,
——好,你造反!造反是杀头的罪名呵,我总要告一状,看你抓进县里去杀
头,——满门抄斩,——嚓!嚓!”

第九章大团圆

赵家遭抢之后,未庄人大抵很快意而且恐慌,阿Q 也很快意而且恐慌。
但四天之后,阿Q 在半夜里忽被抓进县城里去了。那时恰是暗夜,一队兵,
一队团丁,一队警察,五个侦探,悄悄地到了未庄,乘昏暗围住土谷祠,正
对门架好机关枪;然而阿Q 不冲出。许多时没有动静,把总焦急起来了,悬
了二十千的赏,才有两个团丁冒了险,逾垣进去,里应外合,一拥而入,将
阿Q 抓出来;直待擒出祠外面的机关枪左近,他才有些清醒了。

到进城,已经是正午,阿Q 见自己被搀进一所破衙门,转了五六个弯,
便推在一间小屋里。他刚刚一跄踉,那用整株的木料做成的栅栏门便跟着他
的脚跟阖上了,其余的三面都是墙壁,仔细看时,屋角上还有两个人。

阿Q 虽然有些忐忑,却并不很苦闷,因为他那土谷祠里的卧室,也并没
有比这间屋子更高明。那两个也仿佛是乡下人,渐渐和他兜搭起来了,一个
说是举人老爷要追他祖父欠下来的陈租,一个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他们问阿
Q,阿Q 爽利的答道,“因为我想造反。”

他下半天便又被抓出栅栏门去了,到得大堂,上面坐着一个满头剃得精
光的老头子。阿Q 疑心他是和尚,但看见下面站着一排兵,两旁又站着十几
个长衫人物,也有满头剃得精光像这老头子的,也有将一尺来长的头发披在
背后像那假洋鬼子的,都是一脸横肉,怒目而视的看他;他便知道这人一定
有些来历,膝关节立刻自然而然的宽松,便跪了下去了。

“站着说!不要跪!”长衫人物都吆喝说。

阿Q 虽然似乎懂得,但总觉得站不住,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而且终于
趁势改为跪下了。

“奴隶性!。。”长衫人物又鄙夷似的说,但也没有叫他起来。

“你从实招来罢,免得吃苦。我早都知道了。招了可以放你。”那光头
的老头子看定了阿Q 的睑,沉静的清楚的说。

“招罢!”长衫人物也大声说。

“我本来要。。来投。。”阿Q 胡里胡涂的想了一通,这才断断续续的
说。

“那么,为什么不来了呢?”老头子和气的问。

“假洋鬼子不准我!”


“胡说!此刻说,也迟了。现在你的同党在那里?”

“什么?。。”

“那一晚打劫赵家的一伙人。”

“他们没有来叫我。他们自己搬走了。”阿Q 提起来便愤愤。

“走到那里去了呢?说出来便放你了。”老头子更和气了。

“我不知道,。。他们没有来叫我。。”

然而老头子使了一个眼色,阿Q 便又被抓进栅栏门里了。他第二次抓出
栅栏门,是第二天的上午。

大堂的情形都照旧,上面仍然坐着光头的老头子,阿Q 也仍然下了跪。

老头子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阿Q 一想,没有话,便回答道,“没有。”

于是一个长衫人物拿了一张纸,并一支笔送到阿Q 的面前,要将笔塞在
他手里。阿Q 这时很吃惊,几乎“魂飞魄散”了:因为他的手和笔相关,这
回是初次。他正不知怎样拿;那人却又指着一处地方教他画花押。

“我。。我。。不认得字。”阿Q 一把抓住了笔,惶恐而且惭愧的说。

“那么,便宜你,画一个圆圈!”

阿Q 要画圆圈了,那手捏着笔却只是抖。于是那人替他将纸铺在地上,
阿Q 伏下去,使尽了平生的力画圆圈。他生怕被人笑话,立志要画得圆,但
这可恶的笔不但很沉重,并且不听话,刚刚一抖一抖的几乎要合缝,却又向
外一耸,画成瓜子模样了。

阿Q 正羞愧自己画得不圆,那人却不计较,早已掣了纸笔去,许多人又
将他第二次抓进栅栏门。

他第二次进了栅栏,倒也并不十分懊恼。他以为人生天地之间,大约本
来有时要抓进抓出,有时要在纸上画圆圈的,惟有圈而不圆,却是他“行状”
上的一个污点。但不多时也就释然了,他想:孙子才画得很圆的圆圈呢。于
是他睡着了。

然而这一夜,举人老爷反而不能睡:他和把总呕了气了。举人老爷主张
第一要追赃,把总主张第一要示众。把总近来很不将举人老爷放在眼里了,
拍案打凳的说道,“惩一儆百!你看,我做革命党还不上二十天,抢案就是
十几件,全不破案,我的面子在那里?破了案,你又来迂。不成!这是我管
的!”举人老爷窘急了,然而还坚持,说是倘若不追赃,他便立刻辞了帮办
民政的职务。而把总却道:“请便罢!”于是举人老爷在这一夜竟没有睡,
但幸而第二天倒也没有辞。

阿Q 第三次抓出栅栏门的时候,便是举人老爷睡不着的那一夜的明天的
上午了。他到了大堂,上面还坐着照例的光头老头子;阿Q 也照例下了跪。

老头子很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么?”

阿Q 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

许多长衫和短衫人物,忽然给他穿上一件洋布的白背心,上面有些黑字。
阿Q 很气苦;因为这很像是带孝,而带孝是晦气的。然而同时他的两手反缚
了,同时又被一直抓出衙门外去了。

阿Q 被抬上一辆没有蓬的车,几个短衣人物也和他同坐在一处。这车立
刻走动了,前面是一班背着洋炮的兵们和团丁,两旁是许多张着嘴的看客,
后面怎样,阿Q 没有见。但他突然觉到了:这岂不是去杀头么?他一急,两
眼发黑,耳朵里喤的一声,似乎发昏了。然而他又没有全发昏,有时虽然着


急,有时却也泰然;他意思之间,似乎觉得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
免要杀头的。

他还认得路,于是有些诧异了:怎么不向着法场走呢?他不知道这是在
游街,在示众。但即使知道也一样,他不过以为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
也未免要游街要示众罢了。

他省悟了,这是绕到法场去的路,这一定是“嚓”的去杀头。他惘惘的
向左右看,全跟着蚂蚁似的人,而在无意中,却在路旁的人丛中发现了一个
吴妈。很久违,伊原来在城里做工了。阿Q 忽然很羞愧自己没志气:竟没有
唱几句戏。他的思想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小孤孀上坟》欠堂皇,
《龙虎斗》里的“悔不该。。”也太乏,还是“手执钢鞭将你打”罢。他同
时想将手一扬,才记得这两手原来都捆着,于是“手执钢鞭”也不唱了。

“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阿Q 在百忙中,“无师自通”的说出半句
从来不说的话。

“好!”从人丛里,便发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声音来。

车子不住的前行,阿Q 在喝采声中,轮转眼睛去看吴妈,似乎伊一向并
没看见他,却只是出神的看着兵们背上的洋炮。

阿Q 于是再看那些喝采的人们。

这刹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
在山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时吓得
几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这壮了胆,支持到未庄;可是永
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
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
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远不近的跟他
走。

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

“救命,。。”

然而阿Q 没有说。他早就两眼发黑,耳朵里嗡的一声,觉得全身仿佛微
尘似的迸散了。

至于当时的影响,最大的倒反在举人老爷,因为终于没有追赃,他全家
都号咷了。其次是赵府,非特秀才因为上城去报官,被不好的革命党剪了辫
子,而且又破费了二十千的赏钱,所以全家也号咷了。从这一天以来,他们
便渐渐的都发生了遗老的气味。

至于舆论,在未庄是无异议,自然都说阿Q 坏,被枪毙便是他的坏的证
据;不坏又何至于被枪毙呢?而城里的舆论却不佳,他们多半不满足,以为
枪毙并无杀头这般好看;而且那是怎样的一个可笑的死囚呵,游了那么久的
街,竟没有唱一句戏:他们白跟一趟了。一九二一年十二月。

①本篇最初分章发表于北京《晨报副刊》,自1921 年12 月4 日起至1922
年2 月12 日止,每周或隔周刊登一次,署名巴人。
作者在1925 年曾为这篇小说的俄文译本写过一篇短序,后收在《集外
集》中;1926 年又写过《阿Q 正传的成因》一文,收在《华盖集续编》中,
都可参看。

②“立言”:我国古代所谓“三不朽”之一。《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载
鲁国大夫叔孙豹的话:“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
此之谓不朽。”

③“名不正则言不顺”:语见《论语·子路》。
④内传:小说体传记的一种。作者在1931 年3 月3 日给《阿Q 正传》日
译者山上正义的校释中说:“昔日道士写仙人的事多以‘内传’题名。”
⑤“正史”:封建时代由官方撰修或认可的史书。清代乾隆时规定自《史
记》至《明史》历代二十四部纪传体史书为“正史”。“正史”中的“列传”
部分,一般都是著名人物的传记。
⑥宣付国史馆立“本传”:旧时效忠于统治阶级的重要人物或所谓名人,
死后由政府明令褒扬,令文末常有“宣付国史馆立传”的话。历代编纂史书
的机构,名称不一,清代叫国史馆。辛亥革命后,北洋军阀及国民党政府都
曾沿用这一名称。
⑦迭更司(C。Dickens,1812—1870):又译狄更斯,英国小说家。著有
《大卫·科波菲尔》、《双城记》等。《博徒别传》原名《劳特奈·斯吞》,
英国小说家柯南·道尔(1859—1930)著,陈大澄等译,是商务印书馆出版
的《说部丛书》之一。鲁迅在1926 年8 月8 日致韦素园信中曾说:“《博徒
别传》是Rodney Stone 的译名,但是C。Doyle 做的,《阿Q 正传》中说是迭
更司作,乃是我误记。”
⑧“引车卖浆者流”:这是当时林琴南攻击白话文的用语。1931 年3 月
3 日作者给日本山上正义的校释中说:“‘引车卖浆’,即拉车卖豆腐浆之
谓,系指蔡元培氏之父。那时,蔡元培氏为北京大学校长,亦系主张白话者
之一,故亦受到攻击之矢。”
⑨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说家:三教,指儒教、佛教、道教;九流,即九家。
《汉书·艺文志》中分古代诸子为十家: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
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小说家,并说:“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
已。”“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话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
是以君子弗为也。”
⑩《书法正传》:一部关于书法的书,清代冯武著,共10 卷。这里“正
传”是“正确的传授”的意思。
(11)“著之竹帛”:语出《吕氏春秋·仲春纪》:“著乎竹帛,传乎后
世。”竹,竹简;帛,绢绸。我国古代未发明造纸前曾用来书写文字。
(12)茂才:即秀才。东汉时,因为避光武帝刘秀的名讳,改秀才为茂才;
后来有时也沿用作秀才的别称。
(13)陈独秀办了《新青年》提倡洋字:指1918 年前后钱玄同等人在《新
青年》杂志上开展关于废除汉字、改用罗马字母拼音的讨论一事。1931 年3
月3 日作者在给山上正义的校释中说:“主张使用罗马字母的是钱玄同,这
里说是陈独秀,系茂才公之误。”
(14)《郡名百家姓》:《百家姓》是以前学塾所用的识字课本之一,宋
初人编纂。为便于诵读,将姓氏连缀为四言韵语。《郡名百家姓》则在每一
姓上都附注郡(古代地方区域的名称)名,表示某姓望族曾居古代某地,如
赵为“天水”、钱为“彭城”之类。
(15)胡适之:即胡适。他在1920 年7 月所作《<水浒传>考证》中自称
*“有历史癖与考据癖”。
(16)“行状”:原指封建时代记述死者世系、籍贯、生卒、事迹的文字,
一般由其家属撰写。这里泛指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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