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活-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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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留了青山在,哪儿就怕了没柴烧。”
说:“也是的,这年月,你们残疾着,竟能挣下那么多的钱,叫谁看了心里不急呀。”
安慰完了话,人家瞌睡了,就又回到人家原来的处地儿睡觉了。
水晶棺在炽白白的灯光下发出蓝莹莹的光,像那棺板不是水晶啥儿的,而是冷柔柔的玉板儿。哭过了,唤过了,不知始在啥儿时候里,受活人也都不再哭唤了。都从耳房屋里走出来,立站在纪念堂的大厅内,东几个,西一堆,鸦黑黑的一片儿,都把目光落在茅枝婆的脸上了。
茅枝婆的脸上贴了极厚一层土灰色,模模糊糊能见那土灰后面死人样的青紫呢。她就木木地立在那水晶棺的大头处,拐杖靠在棺材的中央处,黑缎子寿衣裹在一个白布包袱里,放在那蓝柔柔的列宁水晶棺棺板上,妥帖得如针线放在线筐里,蜡烛放在烛台上。水晶棺在灯光下的蓝光像白光下的一片纯蓝的天,那黑缎子寿衣在灯光下反倒像了一块黑玻璃。它们都亮呢,都光亮无比,又威势沉默呢。茅枝婆是在收拾完了台上出演的物物什什后,又在台后朝着山下望了一会才往纪念堂里走回的,认定了柳县长不会半夜三更赶到山上时,才在心里长叹一声,瘸着往住处回了的。
夜已经深到了月落星稀的时候里。纪念堂在山上,如山脉把它举在半空中,极静哟,风从它的檐下过去留下许多的私话儿。就是这当儿,茅枝婆听到纪念堂里的齐马乱叫的唤声了。她瘸着跑到她和她的四个外孙女儿住的最靠边的一间耳套的房子里,看见老三榆花坐在地铺上抱着被子哭,哭着说:“我连一件衣裳都舍不得买,我连一件衣裳都舍不得买!”老四小蛾子,也是瘫坐在地铺上,抱着她的枕头说:“吃过晚饭还有的呀,去出演时候我还摸了呀!”老二槐花和老大桐花是都立在自己的铺上的,可盲桐花只是一片黑茫茫地望着正前处,不言也不语,像遭劫她是早已料到了样,而槐花就不是一样了,她不哭,只是跺着脚,埋怨道:“好啦吧,这下好啦吧,你们谁也不用说我舍得花钱啦,不用说我买件布衫等于是花了一亩麦钱啦。”
茅枝婆从外面跑回来,在门口儿朝着她的四个外孙女儿瞟一眼,立马就明晓生出了啥事儿。于是她忙不迭儿瘸到第二间耳套房的门口看。
瘸到第三间耳套房的门口看。
到第四间的耳套房的门口看。
看到第七间套房门口时,她突然转过身,想起该找上边的人,该找那些圆全的县上人说说哩。可是呢,当她跑到睡在水晶棺后面的一间大套耳房时,推开门,却冷猛地发现圆全人们的衣物、被褥全都不在了,屋子里收拾得素素净净,一件物什也没了。
一个人影也没了。
第十一卷 花儿一块儿生白布,星星零零一片儿红(2)
茅枝婆的心里轰的冷一下,像有磨盘似的一块冰石压在了她的心里了。忙慌慌跑到出演的台子前,才看见那拉他们一路出演了半年的两辆汽车也都不在那儿了。那儿只还有一大片汽车的轮痕和柴草。
立在纪念堂的门口儿,茅枝婆手扶住那冰凉的红木门框,软软地瘫坐在了脚地上。
她没哭,也没叫,就那么在门口的石板脚地上,呆呆地过了一阵子,久长久长的一阵子,到那来看热闹的人都又从她身边走掉回去睡觉了,才又扶着门框站起来,回到堂厅水晶棺材那儿倚着水晶棺材不动了,把受活的人全都从耳房叫了出来呢,把那留在堂厅看家的小伙也叫了出来呢。
比起出演的庄人们,那留着看家的小伙子,其实算得上是个圆全人。不瞎盲、不瘸拐、不聋哑,只是他的左手指一年四季都揪在一块儿,像是鸡爪儿。生出来他的左手就是揪揪团团长在一处的,几十年过去那手还是长在一处儿。他蹴蹲在茅枝婆的面前脚地上,脸上也是一层死灰色,像受活人遭了劫灾,都是他的错罪样。他的脸面上是被人家掴了许多耳光的,一面原样儿,一面淤肿着,淤肿把他的嘴和鼻子都拉得歪斜了。手也被人家捆得红肿了,那瘦小的左手肿得和常人的手一样粗大了。望着茅枝婆,又瞟瞄一眼受活的庄人们,他那心头里的错罪就把他的头压得钩弯下去了,泪像石子儿砸在大理石脚脸上啪儿啪儿了。
茅枝婆说:
“都是谁?”
他说:“一堌堆③的人。”
茅枝婆说:
“到底都是谁?”
他说:
“都是上边的人。都是和咱们一道儿到南地出演的圆全人,麻麻乱乱一大片,少说有十个、二十个。”
茅枝婆说:
“你咋不唤呢?”
他说:“他们一进来就把我捆住了。一进来就有人在门口当哨子⑤,有人专门在屋里翻被子,撬箱子,谁家的钱窝藏在哪都一清二楚哩。清楚得如拿他们自家的东西样。”
茅枝婆说:
“你咋不唤哩?!”
他说:
“他们都是圆全人,说我唤了就把我活活打死哩。就把嘴给我塞住了。”
茅枝婆说:
“他们说了啥了?”
他说:
“没说啥。就说翻天啦,这世界倒成了你们瞎盲瘸拐的天下啦。”
问:“还说了啥?”
想了一会答:“还说你们在这等着吧,等死了柳县长也不会再来啦。”
便不再问啥了,也不再答说啥儿了。堂厅里死死静着呢,静得像它本该的只有棺材没有人一样。就在这死静里,人们都把目光搁在茅枝婆的脸上去,却都意外看见茅枝婆脸上揪心的愁色慢慢没有了,那灰土青紫的脸色也转淡化开了,像冬日里的冰化成了水,有了活柔柔的气象了,有了一些活泛的色气儿,且那活泛里,她好像想起啥、抓住啥儿了,有真顶真的话儿要说了。
也就说了呢。
她说:“圆全人到底啥儿样,这下你们全都知道了。我问大伙儿一句话——你们到底想不想退社哩,到底想不想过受活那原有的日子哩。”问了话,也并不如往日那样用目光逼着庄人们答,而是转过身,把水晶棺材上的寿衣包袱打开来,将寿衣内里白生生的衬布用牙咬着撕下一块儿,再左一撕,右一扯,那块生白布就被撕成方方正正了,如蒸馍的笼布样,如一张又方又大的白纸样。茅枝婆把那生白布铺在列宁的水晶棺材上,又回到耳房屋里找出一把剪子来,当众把剪子的尖儿在自己左手的中指上扎了一个洞,将自己的手血在那水晶棺上滴出铜钱似的一堆儿,又用右手食指在那堆血上沾一下,在那生白布上重重摁一下,使那生白布上有梅花腥红的一个手印儿。然后呢,她就半旋着转过身子来,望着庄人们道:
“都知道圆全人是啥样了,同意退社的,都来在这白布上按一下,不同意了你就留在那儿受圆全人给你的黑灾⑦红难⑨吧。”
第十一卷 花儿一块儿生白布,星星零零一片儿红(3)
茅枝婆说话的声音并不高,可她的话里有足够的力气呢。话完了,她才开始瞧着人们的脸。那每张脸在厅堂里的灯光下,都有些木然哩,有些不知该说啥问啥时的尴尬哩,好像人们都沉落在被抢被劫的怨愤里,茅枝婆突然又说到这退社,让大伙一冷猛地拐不过来弯,如马在窄胡同里调不回来头。就那么僵持着、默等着,让时间像树汁样慢浸慢流着,那被劫抢了气怨,终于在经了许多黑罪紒紜矠、红罪紒紞矠、又上了许多岁数的人的脸上先自转淡了,开始多多少少想着别的事情了,想着这退社还是不退的根本大事了。
偌大儿偌大儿的厅堂里,已经没了别的人,连那些县上派来的纪念堂的管理员也都不知去了哪儿啦。也许是同上边的圆全人们一道走了哩,也许是他们还在他们的屋里床上睡着呢。高高大大的房,四壁儿和脚地上,都是光亮的大理石,厅堂中央摆了列宁的像和水晶棺。一片儿都是受活的人,一片儿都是瞎子、瘸子、聋子、哑巴和各式儿、样儿的残人们,他们或坐着或站着,或倚着门框和那冰冷的墙。屋子里没有一点声息儿。没有声息就把这场面默得庄严了,弄得非同小可了。像去不去那块白布上按那一下手印是决定了自家的生死样。
所有的人就面面相觑了,相互里等着了。
猴跳儿说:“退了社我们受活还出去出演吗?”
茅枝婆没有答,只冷冷的横了他一眼。
这当儿,那专门留着守看庄人们钱物的小伙从脚地站了起来了。他说:“妈的,打死我也要退社哩,在这个世上活得怕人呢。活着怕人,还不如死了呢。”
他就第一个过去蘸着棺板上茅枝婆的血,在那生白布上按了一个手印儿。
叶上刺绣的瘫媳妇,在脚地偎着、挪着过来了,她说我死了也不再出去出演哩,我死了也愿意过那受活原有的日子哩。边说边挪着,到那棺材下,她从头上拔下一根针,在右手食指上扎一下,举起来便在那生白布上按了一个血印儿。
也终于又有几个上了岁数的受活人过来按了手印儿,使那块生白布上零星零星一片红。接下就没人动弹了,没人再过去按那手印了。大厅里的空气有些滞重哩,像泥黄的水在半空流动着。本是为家家人人都被抢了的事情悲愤着,可茅枝婆不说被人抢了该咋儿去处置,却让人们在这灾难的事前定夺退社不退社,这好像不是定夺退社不退社的最好时候哩,就像人落进井里了,你趁机要问井下的人要一件东西样。横竖庄里的年轻人们是没谁过来按那手印儿,都把目光落在了猴跳儿的身子上,连茅枝婆家的四只蛾儿也都立在外婆身后不动弹,老三榆花和老四蛾子在偷偷地瞟着外婆的脸;老二槐花却是和别的年轻人一样明目张胆地看着猴跳儿,仿佛在鼓荡猴跳儿不去按那手印样,仿佛猴跳儿过去按了呢,他们也就不得不按了,他不按,他们也决然不会去按呢。
这时候,猴跳儿成了他们年轻人的头领了。
茅枝婆把目光落在了猴跳儿的脸上了。
猴跳儿却把脸扭到一边去,呢呢喃喃说:
“退社了,日后人连人身影紒紡矠都没了,没了身影日后还咋儿出演啊。钱被人抢了呢,不出演能行嘛。”这样大声地说道着,像是对着别人摆理道,又像是给庄人们提了一个醒,说完了,他就先自一倔一倔地瘸着回到他睡的耳房了。
槐花看了外婆一眼,竟也跟着猴跳儿回到耳房了。
年轻人们也都鱼贯地相随着回了耳房里去。陆陆续续的,脚步声踢踢踏踏着,像乡村里的夜会散了场子样。
留在枝婆身边的庄人没有多少了,十几、二十几个儿,也大都是年过四十、五十的人。他们相望着,默语着,最后把目光搁到茅枝婆的脸上时,茅枝婆却淡淡轻轻说,都回去睡觉吧,明儿天一亮我们回受活。说完了,就慢慢拉着她的拐腿回她的耳房了。她走得慢极了,脚步飘飘的,像稍走快些就会立马倒在脚地样。
第十一卷 花儿絮言——黑灾、红难、黑罪、红罪(1)
①借:借即租赁。耙耧人有许多地方把租称为借,使租赁关系中有了一种亲切感。
③堌堆:原指土堆儿。一堌堆,在这指人数的多。
⑤哨子:即哨兵之意。当哨子,即放哨。
⑦黑灾⑨红难紒紜矠黑罪紒紞矠红罪:黑灾、红难同黑罪、红罪是同样的词意儿。这是只有受活人常说的两个词,只有受活四十岁以上的人才能真正明白的历史用语。
黑罪、红罪并非是什么典故,但却也有它深刻的来龙与去脉。事情是在二十多年前的丙午马年里,那时候革命电闪雷鸣般席卷着这个国家的天南海北,山里山外,城市农村。满天下人都忙着破旧立新,斗人游街,忙着把老寿星、灶王爷、关公、钟馗、如来佛和菩萨的像揭下来,把毛主席的像贴到墙上,挂到身子上。到了次年后,斗争转移到斗人上。革命着,公社要每个大队每半月轮流送去一个地主、富农、反革命、坏蛋或右派,像饿了必吃样供革命需要时,拉出来斗一斗,不斗了就让他戴着纸糊的帽子扫大街,以装饰社会的政治风景和气象。且各个大队里,是逢了节日,也要召开批斗会,像过节唱戏样让社员群众受活受活。这样,年长月久,就发现地主、富农们不够轮用,公社就想起革命已经从丙午马年到了己酉鸡年,三年时间过去了,竟忘了公社里还有耙耧深处的受活村。想起来如火如荼的三年革命里,还从没批斗过受活的地主和富农。便通知茅枝下月初一派一个地主到公社供革命用一用。
茅枝婆说,村里没有地主呀。
革命说,富农?
茅枝说,也没有富农呀。
革命说,没有地主、富农就送来一个上中农。
茅枝说,上中农、中农、下中农、贫农、雇农都没有,全村家家户户都是革命成分呀。
革命说,你她娘的,不要命了,竟敢在革命面前扯大淡。
茅枝说,受活是在合作社到了末后才归了县和公社辖管的,压根儿就没有经过划分贫农、地主那档儿事。村里人从来就没有谁家知道自己家里是地主、富农还是贫下中农呀。
革命尖叫一声,惊得目瞪口呆,知道受活原在革命历史中漏落的事情后,觉得必须让受活补上革命历史中最为关键的一课,使历史在受活有一页新的插图,便往受活派去了工作队、调查组,就在那年仲上秋,要完成划分地主、富农、贫下中农的事。
茅枝说,受活已经向县上要求退社了,成分就不用划了吧。
革命说,我们知道你认识县委杨书记,知道你和杨书记都到过延安,可杨书记是现行反革命,已经畏罪上吊了,看以后哪个反革命还敢答应你退社的事。
茅枝说,那我跟你要求行不行?
革命说,他妈的,你不想要命了?
茅枝说,受活本来就没有地主和富农,要划成分也都是贫下中农哩。
革命说,没地主、富农和恶霸,你茅枝婆就每天去公社让人斗,每天戴着高帽扫大街。
茅枝便被噎得哑然无语。
玉蜀黍苗儿高到筷子时,山脉上到处流荡着青蓝蓝的草棵、庄稼气,这时节,工作组到受活先给村人们开了一个会,让各家自报他们在己丑牛年的解放前,自己家里有多少田、几头牛、几匹马,还有家里一年能收多少担谷子、小麦、蜀黍、大豆;日常间是否都吃谷糠、麦皮、黑面、野菜,是不是到了荒年去讨饭,替人干活做长工、打短工,到地主、恶霸家里是不是得替地主捶背、揉腰、洗锅洗碗、吃糠咽菜,地主的婆娘还用铁锥子乱扎你的手背和脸什么的。茅枝在那会上让村人们都向人家说实话,说二十多年前,家里有多少地就说多少地,别多说,说多了你就是地主了;可也不能少说呢,说少了你是贫农别人就是地主啦。各家各户都是瞎盲瘸拐的人,万一你成了贫农,让人家当地主,那谁能忍心,要一辈子良心不安。工作组的人,就在村中央摆了一张八仙桌,登记着各家报的解放前的田地和财产。各家各户便轮流着去那桌前报着他们家二十多年前的田地和日子。你说着,人家忙写着。可登记完了,想不到受活家家在解放前都有十几亩的地,都有吃不完的粮,家里不是养了牛,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