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画江山-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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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定国得他称赞,却是神色不动,只拱手一谢,便即坐定。
张守仁却不理会,只又道:“今日我得胡光消息,驻守归德的原蒙兀大将带兵返回燕京,即将动身。城内留守的河南汉军自然不中用,忽必烈便从山东等地调入了不少汉人世候的万户大军前来。据我所知,带队的便是那张柔的后人,张弘范。”
数十年前,蒙兀初兴起时,就有几家北方汉人军阀投靠,因为投靠的早,又为蒙兀灭金立下汗马功劳,是以甚得成吉思汗信重。当时的蒙兀不过八十八万户,这几家汉人军阀世家亦得以列身其中,尊贵处不比蒙兀人差上一点。论起信重,亦是与蒙兀本部军马一般相同。忽必烈调回精锐骑兵,显然是准备着不久后与阿里不哥在大漠草原上的激战。而北地汉军不可轻动,在与南楚答成秘密和议之后,抽调山东两准等地的汉军回援河南,以汉人步兵对抗张守仁,攻取虽然不足,用做守城,却是强过纯粹的蒙兀骑兵了。
听闻是汉人世候兵前来,张守仁眼前的这些将军,却也并没有面露轻敌之色。当世之时,夷夏之防虽有,对汉奸却并没有后世那样的痛恨和鄙视。那些汉人万户,只是自认为是蒙兀的军人大臣,忠于蒙兀的政权,打心眼里并没有将自己放在汉人的身份上。除了姓氏和生活习俗,他们军队的战斗力,他们对蒙兀汗国的忠诚度,并不在真正的蒙兀人之下。那张弘范就是这一类军人的典型代表。历史上,他带领着北方汉军和南宋新附军,一直打到崖山,逼的陆秀夫抱着宋朝皇帝跳海身亡。而张弘范则得意洋洋地在崖山山刻石纪念,上书:张弘范灭宋于此。一些汉人军阀实力雄厚,对蒙元忠心不二,由此可见一斑。若不是蒙兀人在宗教和财政上太过信赖和依靠色目人,后世的蒙、色目、汉、南人四等之分,想来汉人还可以与色目人调换一个位置。
吴猛听闻此言,皱眉道:“这张某人,向驻河北一路,年前李擅被迫出兵攻打我们时,他奉命带着本部万余精兵南下,充实山东。听说,他与李擅并不和洽,两人时有矛盾产生。忽必烈将他调来河南,想必也是害怕两条恶狗自己先咬起来吧。”
张守仁点头道:“只怕也有这个用意。”
胡烈道:“嘿,咱们可不怕他们谁过来。伯颜是什么人,一样被大帅打的丢盔弃甲,几个汉人走狗,就想吓住咱们不成?大帅,你划下个章程来,咱们总归听命就是。”
第七卷 血战归德(七)
张守仁摆手道:“时势不同,情形不同,现下说不得当时的话。我们守城时,敌人攻城不易,敌人的心中,也是想着我们攻他们的坚城,他们也能守的住。那些河南汉军,让他们和我们野战争雄,自然是一遇到挫折就溃不成军。若是龟缩城内,无路可逃,可也是能拼上一拼的。若是我们自己都志得意满,不将敌人放在心上,岂不正是趁了他们的意?”
此语说的甚是严厉,已经近似训戒,自吴猛以下,所有的将军均是站起身来,低头道:“大帅教训的是,末将等是有些骄狂。”
张守仁不再做声,只是令各人站起,依次排开,站在内室沙图之前。
他的帅府节堂,原本是颖州刺史问案视事的大堂,甚是轩敞,虽是如此,他犹嫌偏窄,前两月打败敌人,腾出手后,便又调来几千民?,重新扩建修耸。正堂八开十柱,足可容得下数百人同时军议,两间偏室,一间用来悬挂木图,摆列沙盘,另一间则悬挂着六州内所有官员佐吏和军官姓名的幔布,其余木案之上,则每天都有各处送来的军报,方便他随时调阅处置。
此时摆放在各人眼前的沙盘,足足费了张守仁两年的功夫,花费了大量金钱人力,结合了大楚的沙盘技术和情报,再加上这两年来的堪误与调整,论起精细和准确,已经是当世之时最为先进之物。
颖州至归德一线,均是平原,虽然有少许山地,却并不影响大军行进。两城相隔三四百里的路程,若是以每天六十里的行进速度,不过五六日就可攻至归德城下。前番张守仁突然自山中杀手,就是以三四千人的轻兵,突然杀到归德城下,城内尚且没有反应,连城门都没有封闭,就被占据。而此番的敌人却是不同往常,前次伯颜在颖州城下大败亏输,收拢了过半的败逃汉军,重新整训后,又可成军。河南一地,虽然再也无法重新结集调派大军,以五六万的原伪朝汉军,再加上张弘范所部的万多精兵,用来守备归德一线,甚至将兵锋撒向前线百多里,亦非难事。
张守仁部虽然都是精兵,也曾经打下过很多城池,却多半是趁着敌人不备,仓促之间直攻而下,若论起真正的攻城恶战,却是并没有太多经验。种种攻城利器,眼下只有数千云梯,过百辆冲车,再有便是弩炮等物。论起攻城的手段和器械,与蒙兀人也只是伯仲之间,论起攻克坚城的经验,尚且是远远不足。
此时各人眼觑沙盘,看着一个个象征着敌军布防的小旗移来动去,却是多半只在归德城四周,稍一遇警,便可全数龟缩入城,而归德城虽然缺乏河水,不能用护城河保护四周的城墙,却因为是河南腹心的重镇,张守仁攻掠东京的前沿防线,自从伯颜败逃至归德后,痛加整治,调用了河南行省数十万民?之力,将城池加高修耸,挖了数十条壕沟,沿途以鹿岩木栅阻挡,大军展开前攻之时,必定将长时间受阻城下,难以近前。
看着归德城下一个个深沟长垒,张守仁不禁苦笑道:“伯颜当真是不耻于向敌人学习啊。在我手里吃了一回亏,现下可学的精了。我看这归德布防,除了有些东西他仿造不来,别的一概学了个十成。嘿嘿,当真有趣。”
他口中说着“有趣”,其实脸色铁青,神情难看之极。归德城在去年蒙军主力刚败时,其实大有机会一战而下。而当时张守仁顾忌忽必烈派兵南下,再加上自己力量太小,一口难以吞下诺大地盘,无奈之下只得放弃。而恍惚间数月光景过去,伯颜尽管奉调回了燕京,留下的防御设施和做战计划,却仍然是全无漏洞,完美之极。
就是他曾经败在张守仁手中,此时观看这沙盘的人,都是征战有年,戎马半生的老行伍居多,只消看上几眼,都已经是心知肚明。
胡烈跟随吕奂镇守襄城多年,论起守城,经验自然是与座将军中最丰富者。他看了半响之后,借着张守仁的这个话头,相随苦笑道:“论起守城,咱们襄城守备自然是经验最足。以为我看,吕奂大帅尚且不如这个伯颜,咱们若不是三面环江,只有一面对着敌人,可以集中兵力,以六七万的精兵守备,只怕还不如这归德城守的牢靠。”
他偷偷觑了张守仁一眼,忙又道:“自然,这伯颜的手段孔是和咱们大帅学的,不足为奇。论起真本事,还是咱们大帅!”
此语一出,众将亦急忙道:“自然,大帅是千古名将,伯颜这小子算的了什么!”
这马屁拍的山响,张守仁忍不住噗嗤一笑,向诸将道:“你们以为我犯难么?呸!别看他守的这么严实,我若统全军去攻,也就三五日光景,准保拿下。前朝两宋,大将也不少,可是老打败仗,为什么?皇帝下发阵图,将军按图打仗,一点儿错也不准有。你们想,这战阵上前变万化,哪能什么事都预料的周全?皇帝的阵图虽然完备,也得准许有变化才是。再说,皇帝懂个屁。两宋那么多皇帝,也就宋太祖还算是职业军人和上将,余子皆不足道也。他伯颜将我的防法学得个通透,我的攻法又如何?况且,临敌变化甚多,伯颜虽然是蒙兀名将,我也并不将他放在眼中,更何况是张弘范那小子!”
他适才脸色有些难看,却将众将吓的不轻。临敌之际,若是主帅没有信心,那仗也就不必打了。此时各人听了他话,心中宽慰之极,均想:“虽然有些吹牛,不过也只有他配吹这种牛皮了。”
张守仁却不知道眼前众人,正在腹诽于他。沉吟片刻后,又笑道:“我适才有些做难,你们知道为何?”
不等人答,又道:“我只是想,此战不但要拿下归德,连唐邓之地,我也一并要了。再拿下东京,就可得整个河南一路。到时候,与蒙兀人以黄河为界,建立水师防备,虽然一时半会儿不能如大楚水师那么实力强劲,可是蒙兀铁骑也不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了。”
他设想的前景,自然是再好不过。若是真的能西据关陇,北守黄河,再拿下山东与两准之地,就与当年的残金片图相差不多。金国被大楚太祖赶到幽燕之地,虽然重新复国,也是实力大损。后来蒙兀人攻打之时,就凭着黄河与潼关天险,也死守了二十余年,以残金那样的实力都能如此,更何况是新生的飞龙军与赫赫名将张守仁。
吴猛道:“大帅,这样固然很好,可惜我们的强军太少。以六州之地,供养现下的兵力也是极限,若是放低些要求和标准,只怕还能得几万兵。”
张守仁摇头道:“民力如同树木,不可使用砍伐过度。若是竭泽而渔,百姓怨憎,只怕是适得其反。况且,我的飞龙军全是精兵,束重甲,持利刃,俸饷优厚。一个兵的标准,足抵大楚五人,大楚养兵也算是下本钱了,和我比尚且远远不如。若是我随意招些壮丁流民入伍,打起仗来以十挡一,没的丢了咱们的脸。”
“那咱们以全师攻归德,然后分兵攻掠东京与唐邓之地?”
“那也不成,史权不是蠢人。他虽然不是开国万户,却也是北地汉军,跟随着蒙兀人征战多年。灭西夏、征西辽,甚至远至花刺子模,他家均相随与役。咱们全军而出,他必定会抄我们的后路。等攻下归德,只怕颖州也残破不堪了。”
此语一出,吴猛吓了一跳,忙道:“这可决计不成。我不懂民政,不过也是看在眼中。颖州等处,论起富庶和大楚的几个大城自然不能相比。可是除了那几个大城外,我看大楚也没有几个地方比颖州强了。若是被人糟蹋一下,这两年的心血可是白废了。”
张守仁微微一笑,却忍不住想起后世一句名言,所谓坛坛罐罐舍不得,就打不到狼。颖州虽然会受到一些创伤,军中最重要的粮食物资,却可转移藏匿,想来也受不到多大损失。
想到这里,心中已经有了定计,只是笑道:“事情你们也知道了,我已经决意借着这个机会动手。明日等全军将官齐至,再来发令。今夜宿在城外的将军,不必回去,城内的,亦不得回去。明日之后,大伙儿就要动起手来,时间紧迫,军情重大,就委屈一下吧。”
众将自然听令,自被紧急召来,各人都料想有紧急军情,早就交待家人不必等候。此时大帅有命,不准回府,想必也有他的道理,身为军人,自然别无二话。
当即站起身来,向张守仁拱手行礼,倒退而出。
张守仁与吴猛并肩而行,一直到石阶之前,方才要与他拱手而别。却见吴猛转身低头,轻声问道:“你已经有了定计?”
“是。只是此仗难打,若是我的想法出了什么岔子,只怕还是要全军压上,一起攻打归德才成。此战关系我军在河南的大局,绝不容有失。我观诸将,骄矜有余而谨慎不足,皆因我军这两年来无往而不利,诸将对我又太有信心之故。适以我先才故做难色,然后让诸将自己观看沙盘,知道攻打归德的困难。”
他嘿嘿一笑,向吴猛道:“便是你,适才也很是倒吸了几口冷气吧。”
吴猛也是嘿嘿一笑,答道:“旁人不知道,我却知道你这人绝不会无的放矢。既然紧急召唤我们过来,想必是有了全盘计划。是以适才如何,不过是配合你罢了。飞龙将军,战无不胜,你的这个法子只是一时之效。最好是得有一场苦战甚至小败,才能收到更好效果。”
两人齐声长叹,对视而笑。
其实真正无往不利的常胜之师,均曾有过败绩。而只打过一些小规模胜仗的骄将悍将,稍有不慎,便是惨败的结局。
“先罢了,哪有故意安排败仗的统帅。让这些家伙看看人家的城防,将来恶战几场,只怕也有些警惕了。”
“说的也是,我先告退。此战之后,盼中原一扫膻腥,复我汉家天下朗朗乾空。”
“这是必然!”
两人伸出手来,紧紧一握,相视一笑,拱手而别。
张守仁立身帅府石阶之上,眼看着数十员大将四散而去。自明日起,整个飞龙节度统辖下的数万大军将依着自己的命令而动作。十数日后,料想这天地间将有无数好男儿抛洒热血,颖州各地,也势必是喜忧悲乐各有不同,几家欢喜几家愁。
“生有何欢,死亦何悲。”
张守仁轻轻摇头,将自己脑中这种莫名的情绪驱赶出去。自从接到胡光的军报时起,他的脑子便急速运转,回到府中并不多久,全盘的计划已然成竹在胸。待诸将来到,他让各人说说看法,观看地图沙盘,不过是为了警醒诸人,令大伙儿不要轻敌便是。此时由各地传召前来的各级军官仍然络绎不绝,纷纷来到,眼看大战即起,此战过后,前景如何,便可一战而定了。
他满心的期盼与自信,却又不知怎地,有些焦躁难眠。自己知自己事,那些谈笑风生,对敌百万大军仍然坐卧从容的统帅,心中又会是如何的感受?
只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罢了。没有哪一个将军,面对一场决定生死存亡的大战时,可以做到全然不将战事放在心上,那种气度风范,只不过是一种巧妙的伪装罢了。
及至天明时分,众将自兵马使李勇等人以下,纷纷齐至。原本空旷轩敞的节度使官衙大院内,充斥奔走着神色兴奋的军人们。过百名指挥副使以上的将军,还有各人所带的亲兵护卫,一时间热闹非常。
张守仁昨日便有准备,早就下令颖州守备使派出兵丁,将节度衙门附近商贩赶走,肃清街道。如此一来,不但寻常的百姓不能接近,就是那些闻讯赶来打听的军人家属,颖州官吏,亦是不得靠近。
众将自被齐集时起,已经知道兹重大,待看了眼前情形,纵是昨夜不知情者,亦是知道此番动静非小,大帅是决意全师出征了。
李勇会同唐伟等人,自中午赶到时,便开始求见张守仁,却总是不得其门而入。他们无奈之下,只得寻了胡烈等人打听,却也是不知端底。这一点究竟要打多大,如何大,各人却是如堕云中雾里,全不知道。
第七卷 血战归德(八)
再看那节度副使吴猛,亦是只端坐在帅府左侧的耳房内,闭目养神,口观鼻,鼻观心,却似对眼前情形,全无兴趣。
胡烈见他如此,不禁撇嘴道:“定是大帅给他透了风声,他才如此。不然,怎么会一点儿也不着急。”
他其实也是误会。吴猛性子刚猛豪强,在南方与人共事时,不知道捅了多少漏子。后来被人排挤出南方军,调入京师,在禁军中好生折磨了一番自己的性子。到得此时,他心中明白自己不是张守仁的嫡系将领,各人对自己有些疑忌,这些距离,非得在战场上见过真章,才能弥补。此时此地,虽然他也焦躁不安,等着张守仁的决断,心中却是勉强压抑自己,不生事端的好。
一直待日头慢悠悠晃到正中,温暖中已带有一丝躁热的阳光洒在众人额头上微微冒汗,帅府的执事们送上酒饭,各人便只得胡乱入席,勉强塞些果腹。
一时吃毕,正乱间,却听张守仁的亲兵队长在节堂的汉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