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作者: 阿越-第1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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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非常高兴。
原来这家主人,叫做桑俞楚,便是那个刀削脸,他是唐棣的亲舅舅。
这桑俞楚已过不惑,膝下仅有一儿一女,哥哥叫桑充国,字长卿,今年二十;妹妹叫桑梓儿,不过十三岁,生得冰雪聪明,最得长辈宠爱。
桑家祖籍便是汴京人士,五代时契丹入侵,开封沦陷,避战乱迁到四川,数代经营,靠经商起家,颇蓄家底,只是数代单传,人丁不旺。
因桑充国弃商学文,桑家以为汴京人文荟萃,于桑充国发展有利,遂举家从成都迁回汴京,这也就是一个月前的事情。
唐棣这次带石越来此,却是想把石越介绍给表弟桑充国,不料却碰上他二叔唐甘南来京。
唐家人丁众多,唐棣之父唐甘楚虽然是族长,掌握唐家大部分生意的,却是人称“笑面狐狸”的唐甘南。
双方再次叙了宾主之位,唐棣与桑充国因有长辈在场,却只能站立侍候。
桑俞楚与唐甘南,都是商人出身,与石越等人寒喧几句,便不再说话,由着桑充国与唐棣陪四人谈天说地,二人只是静听。
唐棣想起来意,对桑充国笑道:“长卿,我这次来,便是特意为把子明介绍给你。
“你常说想拜在大苏门下,依我看来,若能拜在子明门下,也未必逊过大苏多少。”因大夸石越诗词文章如何出色,学问如何优异。
李敦敏与柴氏兄弟对石越本就佩服,也在旁齐声夸赞,把石越闹了个措手不及,慌得连说“不敢”。
桑充国虽未参加这次的省试,但文名更在唐棣之上。
当时别说四川,北至契丹,西至西夏,南至大理,天下都公认苏轼文章第一。苏轼的文章在大宋写出来,不到一个月,契丹的贵人手中就有了抄本。
唐棣夸耀过甚,连桑俞楚与唐甘南,都觉得不可思议,桑充国更难相信。
他有心要考较石越一番,便想找个由头,眼珠子转得几转,计上心来,笑道:“今天贵客盈门,仓卒间没什么好助兴的。
“前几日我在碧月轩,听到一个歌妓唤作云儿的,曲子唱得极好,尤其柳三变的长短句,自她唱来,尽得其妙。莫若去将她请来,也好助兴。”
众人齐声笑道:“此议甚妙。”
桑充国见众人答应,便笑嘻嘻叫过管家来福,在他耳边吩咐数句。
原来那个叫“云儿”的歌妓,全名却是“楚云儿”。因为“楚”字于桑充国犯讳,却不便说出来,只得委婉再向管家说明。
石越对这些声色犬马之事,却并无多大兴趣。他十分好奇宋朝富家家居陈设装饰,便细细打量这客厅的布置。
举目所及,跃入眼帘的乃是一幅人物工笔画,画的是一个女孩子在梅花前弄笛。
他知道,宋代山水画比仕女画更加流行,这时候见到一幅工笔仕女图,更加好奇,也不懂得要告罪,就慢慢走到那幅画之前,欣赏起来。
李敦敏与柴氏兄弟,对于石越的“失礼”,已是见惯不怪,只得相顾苦笑;桑充国微微摇头,用嘲讽的眼神望着唐棣;唐棣连忙轻声介绍石越的来历……
桑充国见他说得如此离奇,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之心,便走到石越身后,笑道:“石兄想必精于丹青,却不知这幅画如何?可能入得法眼?”
石越正在心里摹画这幅花下弄笛图,忽然间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几乎吓了一跳。当下不假思索地回道:“这幅画画得不错,不过是女子手笔。”
桑充国微微点头,这幅画本就是他妹妹桑梓儿所画。桑梓儿小孩脾气,硬要挂在客厅,又吩咐在外面侍候的奴婢,记住往来之人的评价,转告于她。
这件事情,府上知道的人也不太多。石越能说破来历,虽然未足为奇,但也足见有高明之处。
他正待再问,又听石越说道:“这幅画可以配一阕词的。”
“子明是说在画上题词吗?”李敦敏兴趣盎然地凑了上来。宋代并没有在画上题诗的习惯。
石越习惯性地耸肩,笑道:“在不在画上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诗画相得。”
桑充国眉毛一挑,似笑不笑地说道:“便请石兄赐词一阕如何?”他存心要藉机试试石越的本事。
石越摇摇头,苦笑道:“我的字写得太差,不敢毁了这幅好画。”
桑充国笑道:“石兄何必过谦。若不愿意赐墨宝,何妨口占一首?”
这时除了桑俞楚与唐甘南还在那里喝茶,众人都围了上来。
石越心中哭笑不得,他从小背诗词古文,记下的诗词起码有数千首,本来在现代是无用之学,不料在此时派上了用场──欺世盗名,百试不爽,可他却也无意故意卖弄。
此时迫于无奈,只得略略沉吟,想起李清照悼念亡夫的《孤雁儿》,便占为己有,开口吟道:“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烟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里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萧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众人听他吟来,词中点点滴滴相思之意,真让人肝肠寸断,与这画中之景,也颇为契合,顿时引得众人齐声感叹。
桑充国也大为叹服,赞道:“男子能把女儿心思写得这般细致入微,便是柳三变,亦有所不能,果然是佳作。
“难得又有如此快才!便是二苏填词,也是要修改的,石兄之词细细想来,竟不能改一字。”又诚恳地说道:“以石兄之才,取功名如探囊取物,可惜却错过了今科。”
石越心中苦笑不已。盗用“后人”诗词,偶一为之,不过一笑而已;做得多了,却难免有一种罪恶感,实在并非所愿。
只是想到,这也是自己在古代立足最好的办法,也就只好继续做下去了。
当下他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悠悠说道:“诗赋之学,于国于家,并无半点用处,不学也罢了。
“况且过了今科,进士科就要罢诗赋、帖经、墨义。从这科开始,殿试更要专试策论──这诗赋之学,渐渐不再为国家取材之绳了。”
柴氏兄弟心里一直记挂着此事,只是无由相问,这时石越忽然主动提起,柴贵谊便先忍不住,道:“自从今年二月分,任命王安石相公为参知政事,创办置制三司条例司,议论推行新法起,六月分就罢免了御史中丞,紧接着七月分创立淮、浙、江、湖六路均输法,八月分又有御史台十几名御史,都同时因为批评新法而被罢职──“现在正是国家改革变法的时代,石兄又说进士科将罢诗赋,这也是新法的一部分吧?只是我听说,庆历年间也曾罢过诗赋,不久却又恢复了旧制,罢诗赋到底是于国家有利,还是有害呢?”
柴氏兄弟是土生土长的四川人,受蜀派影响,多有倾向佛老宿命之说,因此,他们也更容易相信石越的神秘主义论调。
他们此时想进一步了解的,倒不是废不废除考试诗赋,而是罢诗赋的利弊,以及与时局的关联。
了解这些,有利于他们把握政治脉搏,在省试时,交一份让执政大臣满意的答卷。
石越见他把一年朝廷发生的大事说得丝毫不爽,不由得笑道:“我一介布衣,不敢妄言朝政得失。
“这里都是自己人,而罢诗赋的事,不久就要公布了,所以我才敢说这些事情,不过是希望你们能早做准备。至于别的,就不是我所应当说的了。”
不料柴贵谊提到均输法,却勾起了唐甘南的牢骚。
他忍不住冷笑道:“均输均输,官府来做生意,咱们这些做生意的老百姓可就惨了。我们西南的还好一点,东南那边最倒楣。”
唐棣没想到,唐甘南竟然敢指责朝政,想是怨气实深,连忙笑道:“咱家以后少囤些货物居奇便是了。这均输法,是官家增加收入的良方,不见得是坏法。”
唐甘南顿时醒悟,连忙打了个哈哈,笑道:“不错,不错,反正生意还得做。”
石越心中一动,走了过来,向唐甘南问道:“不知二叔做的是什么生意?”
唐甘南怔了一怔,他不知道石越因为和唐棣平辈论交,按现代人的习惯,便跟着唐棣叫他二叔。
见石越叫得如此亲热,不由得他不发愣,不过转过念来,也觉亲热。便笑道:“无非是蜀锦、陶瓷、丝绸、木材之类。有时候也卖点美酒茶叶,不过,那却是朝廷管得严的。”
石越又问道:“可曾贩卖棉布?”
唐甘南奇道:“棉布?棉布产量不大,做工繁琐,利润又少,远不如丝绸绢缎。贤侄为何对这个感兴趣呢?”
石越摇摇头没有回答,静静思忖一会,又问道:“二叔可知道棉布织成的工艺?”
唐棣等人见石越居然和唐甘南谈起什么棉布来,无不莫名其妙,只有桑俞楚却觉得满有意思,忍不住插口说道:“岂有不知之理,我姐夫没做过棉布生意,我却是做过。
“我曾亲眼见那些织户做过这些事情:凡要织成一匹棉布,首先得脱棉籽,这是最麻烦的事情,因棉籽生于棉桃内部,很不好剥,或用手直接剥去,或用一种叫铁筋的工具碾去,然而,无论用哪种方法,一个织户辛苦一天,收获却是有限。
“大量的棉花堆积,要花费无数的人力来脱棉籽,故此这棉布之成,最先一件事,就要花这许多的人力。其后,无论是弹棉花,还是纺成棉纱,都非常耗时耗力。
“而棉布的利润,又远远比不上丝绢,故此我大宋境内,做棉布的织户甚少,也就是福建、岭南、崖州有人靠此谋生。”
石越见他说得明白,不由得连连点头。唐棣等人,却恍如在听天方夜谭。
“如果有人能够使得棉纺的过程变得简单,并且可以大批的生产,以桑伯父和唐二叔看来,这棉布的利润能当几何呢?”石越似乎是随口问道。
二人眼睛一亮,异口同声地说道:“真能如此,利润不可限量。”
说完,桑俞楚叹了口气,道:“这又谈何容易?”
唐甘南却嘻笑问道:“莫非贤侄有办法?”
石越正要回答,桑充国却已不耐烦了。
本来他以为石越不过是喜欢博物,谈些民间纺织之事,当做趣谈,显示自己的渊博,不料看这光景,竟然真的讨论起生意的事情来了。
他忍不住出言讽刺道:“君子言义不言利,以石兄之才,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对这孔方兄如此看重?”
他这一句话虽然有点无礼,却也说出了唐棣等人的心里话,众人默不作声,都想看石越如何辩解。
石越看了桑充国一眼,淡淡地说道:“桑兄只怕读书有些地方没有读到,我和令尊及唐二叔言利,却正是受孔子之教。”
桑充国冷笑道:“那倒要请教了,石兄莫非是想要颠覆数千年来的意见?”
石越也不生气,淡然道:“那倒不敢。桑兄遍读经典,如果在下说,孔子一生追求的目标,其实就是个‘仁’字,想必你不会反对吧?”
柴贵谊忍不住答道:“石兄所言极是,不过以在下之见,还有一个‘礼’字。”众人都点头称是。
“这个‘礼’字,其实,不过是孔子为了达成仁道,而采取的方法,以孔子本意而言,倒不会死守着礼字不放。否则的话,当时周天子尚在,孔子何故却要去游说各国?而《公羊》又为何会有经权之说?
“经,即是守礼;权,即是变礼。而什么样的情况下允许有权变呢?关键就在于是不是合乎仁道。”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点头称是。
桑充国脸色稍霁,追问道:“这仁道和言利,又有什么关系呢?”
“什么是仁道?仁者爱人。所以爱人者为仁。如果有一个人,他行事能给百姓带来福祉,让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变得富足,这就是仁道了。
“桑兄说君子不言利,可忘了还有一句话:公利可言!周公之后,孔圣最看重管子。可管子是言利的,管子经商而使齐国富强,让华夏的百姓免受夷狄之困。这个功绩,已经让他接近于仁道了。
“所以言不言利,孔子是不反对的。孔子反对的,不过是那些于国于民无用的追求利益的行为!”石越顾视众人,慷慨陈辞。
“在下与令尊、唐二叔所言的棉纱之术,便是于国计民生大有益处的。百姓生活,最基本的两件事情,一为食,一为衣。
“倘若棉纱棉布能大行于世,那么,一来百姓可以穿得更好,温饱足方可言礼义;二来棉布可以销于外国,国家从中厘税,可以补充国用;三来许多百姓,可以赖此养家糊口;四来自己也能挣一大笔钱,从而有能力为百姓做更有益的事情。
“难道这样的事情,孔子也会反对吗?”
这一席话,说得冠冕堂皇,让众人哑口无言。桑俞楚更是目瞪口呆,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经商挣钱,居然还有这么美妙的理由!
只有唐甘南暗暗警惕:什么事情都能用大道理来掩饰的人,是绝对不可轻视的。
石越似乎意犹未尽,又挥动双手,朗声说道:“在下虽然不才,却不敢忘孔圣之教,一生的信念,就是希望天下的百姓,能够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普天之下,没有人因为没有饭吃而饿死,没有人因为没衣穿而冻死,生病的人可以得到医治,年老孤寡和年幼无依的人可以得到照顾。
“所有的小孩子,都可以进学校读书学礼义,即便是蛮夷,也可以受到孔孟之道的教化,我以为只有这样,才是一个真正的仁者所追求的目标。”
“若能如此,要周礼何用?尧舜之世也比不上呀。只是要实现起来,谈何容易?”唐棣感叹道。
众人都点头称是。石越的几句话,所勾勒的社会,实在是孟子以来多少儒生心中的理想社会。
唐甘南却不相信如石越,会有什么诚心去追求三皇五帝之治。
不过,他也绝对不敢公开质疑石越的诚意。读书人的脑袋一般容易被烧坏,特别是年轻的读书人,这个道理他非常明白,才不会去自讨没趣。
况且,石越把他们做生意说得这么高尚,有助于提高他们这些父辈在儿侄心中的地位,以后碰上一些酸儒,也正好用来扬眉吐气一下。
从这方面来说,他还是蛮喜欢石越的。
石越本来只是想找个理由,对付一下桑充国,自己也不料居然会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说到最后,竟然似乎连自己也开始相信,那就是自己的理想了。
他这时候听到唐棣说“谈何容易”,便准备对他说一番“世上事有难易乎”之类的大道理,却听一个娇美无比的声音说道:“这位公子有如此大志,奴家不才,也要替天下的苦命人谢谢这位公子。”
众人齐齐吃了一惊,循声望去,见一个怀抱琵琶的女子,站在门口深深一福,身后站着两个丫鬟打扮的女孩子,也跟着在施礼。
从石越的眼光看来,这个女孩甚是漂亮。
双十年华,穿着棕黄色貂皮大衣,深绛色的缎面窄脚裤,身材婀娜多姿;清秀的脸蛋上,眉如细黛,眼似晶珠,神韵清雅如水,显然是来自江南水乡。
这个女子就是楚云儿。碧月轩就在潘楼街,离桑宅倒不太远,所以用不了多久就到了。
她来之时,众人正谈得起劲,便不敢打扰,只好在门檐下候着,直到听了石越那番高论,心有所感,才忍不住说了那些话。
大宋立国百余年,虽然号称“无事”,但实际上河灾、旱灾、地震,从来没有断过。
虽然朝廷也尽力救济灾民,但一方面是天灾,一方面是豪强的兼并,小民也有苦不堪言之处,卖儿卖女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