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无疆_余秋雨-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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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联想到前些年中国国内产生的一个有趣现象,很多人把收费昂贵一点、宿舍环境考究一点、录取分数降低一点的私立学校都称之为贵族学校,校方也以这个名号来做广告,而学生的家长则因收入较高而被称作“贵族阶层”。
对于这种现象,文化人进行过讽刺,他们的理论依据是一句名言:没有三代培养不出一个贵族。但这话我听起来有点不大舒服,因为它无法解释第一、第二代贵族堂皇出现的事实。不过这话还是很有威慑,因为在兵荒马乱的中国,谁也回溯不了顺顺溜溜的三代。后来渐渐有人做出努力,依稀透露自己今日的成就是曾祖父一辈埋下的原因。但这种原因细问起来,大抵也就是做过一任乱世官僚,或者有过一个科举名目。
中国历史和英国历史千差万别,因此我们完全不必去发掘和创造什么贵族。有人说这只不过是说着玩玩而已,但在我看来,这种玩乐包含着很大的损失和危险。把“盗版”来的概念廉价享用,乍一看得了某种便宜,实际上却会祸害很多本来应该拥有确切身份的人。例如那些文化人硬要把曾祖父比附成贵族,老人家必然处处露怯,其实一个中国近代史上的风霜老人,完全可以不加虚饰地成为一个研究典型。
当前一些新型的富裕人群也是如此,本来还会在未知的天地中寻找人生目标,一说是贵族,即便是说着玩玩,也会引诱其中不少人装神弄鬼起来。中国很多人富裕起来之后很快陷入生态紊乱,不知怎么过日子了,文化人批评他们缺少文化,其实在我看来,更多倒是受了那些看起来挺文化的概念的毒害。
牛津童话
一出门就后悔了,天那么冷,还起得那么早。
昨天与两位在这里留学的中国学生约好,今天起个大早去攀登牛津大学最高的圣玛丽教堂。起个大早,是贪图整个牛津还在沈睡时的抽象性,便于我们把许多有关它的想象填补进去。如果到了处处都是人影晃动的时刻,它就太具体了。
他们说,教堂的大门当然不会那么早就开,但背后有一个小侧门,里边有个咖啡馆,供应早餐,即便未到开门时间也应该有人在忙碌了。这只是推测,谁也没有这么早来过,比较有把握的是,如果能够叫开这个小侧门,就能找到登高的楼梯,他们从前就从那里上去过。
找到那个小侧门很容易,但要敲开它却不容易。一遍重,一遍轻,接连敲了几十遍,都没有人答应,只好缩着脖子在寒冷中苦等。我几乎冻得站不住了,就在石路上一圈圈跑步。好久终于等来了一个瘦个子中年男人,见我们已经冻成了脸青鼻子红的模样,连忙掏出钥匙开门,问明我们不是来喝咖啡而是要来登高,便把我们引到了一个陈旧的内门口。
那里有一个木梯,我带头往上爬。木梯一架架交错着向上,转了两个大弯换成了铁梯。铁梯很长,哐当哐当地攀踏了好久终于变成了仅能一人挤入的石梯。石梯跨度大、坡度高,塔楼中间悬下一根粗绳,供攀援者抓手。我已经气喘吁吁,却看见身边墙上刻有大量攀登者的名字,有的可能是本校的毕业生,有的则是前来参观的各国学者,因为他们在自己的名字前还刻了国籍和所属校名。
终于攀到了教堂的塔顶,很狭,仅可容身。冷风当然比底下更加尖利,我躲在一堵石壁凹进处抬眼一看,昨夜重霜,已把整个牛津覆盖成一片银白,万窗垂帘,教授和学生都还没有苏醒。
这个塔顶,我在很多年前就闭眼想象过。那时正在写作欧洲戏剧理论史,由伊莉萨白女王到牛津大学看莎士比亚戏剧这样的事件为起因,回溯牛津历史,知道这所大学曾与周围居民一再发生冲突,而这座圣玛丽教堂一度还是冲突的堡垒。
懊像每次冲突都是从小酒馆里的口角开始的,快速发展到拳脚,然后两方都一呼百应,酿成大规模斗殴。当时的学生都是教会的修士,穿着具有宗教气息的学袍,殴斗起来只见市民的杂色服装与学生的黑色学袍扭打在一起,形成英语里一个对立组合的专门词汇:『市袍”townandgown,两个只差一个字母的冤家。这两个冤家因文化观念截然不同而完全无法调解,冲突最激烈时数千市民涌入大学进行围攻,互相使用弓箭,两方都有伤亡。我猜这座圣玛丽教堂的功用,一是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隘之势卫护学生,二是以锺声发出战斗号令,三是射箭。但在这么高的尖顶之上射箭显然不行,当时站在这里的应该是战斗的指挥者,便于居高临下地观察双方阵势。
大学生与市民打架,大学校长管不了,市长也管不了,只能一次次请国王仲裁。本来英国的学生大多渡海去巴黎上学,到十二世纪中叶英国法国成了对头,国王就召回自己国家的学生,在牛津办学。因此,牛津的大事确实关及国家痛痒,也只有国王纔能处理。不同的国王处理时有不同的偏向,直到十四世纪中叶那次大斗殴后,爱德华三世纔下令在这个教堂追悼斗殴致死的学生,并把斗殴开始的那一天当作纪念日,每年都要在这个教堂举行仪式,规定牛津市的市长和士绅必须参加。
那场延绵久远的冲突也有一个正面成果,那就是有一批牛津的师生想离开这个一触即发的环境,便东行八十公里,在那里继续教学事业,这便是剑桥的雏形。
败多年后,一位剑桥校友又在美国办了哈佛。
这么一想,不禁对眼下的一片银白愈加虔诚起来。牛津,这个朴素的意译名词,正巧表明这里是真正意义上的渡口,一切存在,只为了彼岸。
在斗殴中成长起来的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似乎是用漫长的时间在表明,自己与这块土地有多大的差别。
一切高度,都是以叛离土地的方式出现的;一切叛离,都是以遭到围攻的事实来证明的;一切围攻,都是以对被围攻对象的无知为共同特征的;一切无知,都是以昂贵的时间代价来获得救赎的。
具体分析起来,当年一次次斗殴的引起,学生也会有很大责任,例如因年轻气盛而口出狂言,引起市民不快。但从总体而言,主要责任在市民,他们把自己保守、落后的生态看成是天下唯一合理的生态,因而产生了对他们不熟悉的生态的极度敏感和激烈抗拒。
历史总是以成果来回答大地的。先是昂昂然站出了牛顿和达尔文,以后,几乎整个近代的科学发展,每一个环节都很难离得开牛津和剑桥。地球被『称量”了,电磁波被“预言”了,电子、中子、原子核被透析了,DNA的结构链被发现了,……这些大事背后,站着一个个杰出的智者。直到现代,还络绎不绝地走出了凯恩斯、罗素和英国绝大多数首相,一批又一批。周围的居民赶着瞻仰风采都来不及,哪里还会来围攻身在大学城,有时会产生一种误会,以为人类文明的步伐全然由此踏出。正是在这种误会下,站出来一位让中国人感到温暖的李约瑟先生,他花费几十年时间细细考订,用切实材料提醒人们不要一味陶醉在英国和西方,忘记了辽阔的东方、神秘的中国。
但愿中国读者不要抽去他著作产生的环境,只从他那里寻找单向安慰,以为人类的进步全都笼罩在中国古代的那几项发明之下。须知就在他写下这部书的同时,英国仍在不断地制造第一。第一瓶青霉素,第一个电子管,第一台雷达,第一台计算器,第一台电视机,……即便在最近他们还相继公布了第一例克隆羊和第一例试管婴儿的消息。英国人在这样的创造浪潮中居然把中国古代的发明创造整理得比中国人自己还要完整,实在是一种气派。我们如果因此而沾沾自喜,反倒小气。
我问两位留学生:“在这里读书,心里紧张吗”他们说:“还好,英国人怎么着都不乏幽默,三下两下把压力调侃掉了一大半。”
我要他们举几个例子,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终于又一次证实了我多年前的一个感觉:幽默的至高形态是自嘲。
例如,他们说起的十六世纪某个圣诞日发生在牛津的故事,就很有这样的味道。说是那天一名学生拿着书包在山路上行走,遇到一头野猪,已经躲不开了,只能搏斗。野猪一次次张开大嘴扑向学生,学生灵机一动,觉得必须找一个嚼不碎、吞不下的东西塞到野猪嘴里,把它噎住。什么东西呢学生立即醒悟,从书包中取出一本刚纔还读得头昏脑胀的亚里士多德著作,往野猪嘴里塞去。
野猪果然消受不了亚里士多德,吞噎几下便憋死了。学生回到学校一讲,同学们上山割下那个野猪头,把它烤熟了,当夜就端到了教师的圣诞餐桌上。意思不言自明:尊敬的老师,你们教的学问真了不起,活生生把一头野猪给憋死了。
教师们哈哈一笑,便去享受那喷香的美味。
从此,这道美味成了圣诞晚餐上的招牌菜。
我想,这是教师的自嘲,也是学生们对自己学业的自嘲,更是牛津的总体自嘲。
想到这里我不能不感念吴小莉。前些天她托人远道带给我一部英国当代童话《哈利波特》Harrypotter,还在书的扉页上写了一封信,说不仅供我在旅途中解闷,而且要证明在繁忙的劳务中读点童话好玩极了。
小莉是对的。虽然我很早就明白人类文化的起点和终点都是游戏和童话,但在实际深入的时候又常常会被纷乱的现实所掩盖,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因此总要有人提醒。
正是小莉送的书,使我昨天在牛津的一家书店里看到《爱丽斯漫游奇境记》时会心而笑。这个童话小时候就熟悉,后来纔知道它的作者居然是牛津大学的数学教师查尔斯·道奇森。
这位数学教师也正是在一次旅行中,给一位小女孩讲了这个自己随口编出来的童话,讲完,无论是小女孩还是他自己都觉得有意思,他便用刘易斯·卡罗尔的笔名写了出来。他当然没有预料到,这将成为一部世界名著。
维多利亚女王也读了这本童话,爱不释手,下令这位作者下次不管出什么书都必须立即呈送给她。于是,她不久就收到了一本作者的新着:《行列式———计算数值的简易方法》。
女王当然很吃惊,但我想她很快就能领悟:越是严肃的人群越是蕴藏着顽皮和天真,否则无法解释她自己为什么政事繁忙、威权隆重还会着迷于年龄早不相称的童话。
领悟于此,也就领悟了牛津大学一种隐秘的风范。
奇怪的日子
欧洲文化大师中,出生的屋子最狭小的,一是贝多芬,二是莎士比亚。好像上帝故意要把房间、楼梯、门窗一一缩小、压低,然后让未来的大师哗啦一声破墙而出,腾身而去。两人是在同样的年岁离去的:五十二岁。
贝多芬的出生地在波恩,前西德首都,一座不小的城市,当然不可能太隆重地来供奉这所老房子,只让它安静地排列在一条窄街的边沿,粗心人走过两次都不一定找得到。莎士比亚的出生地是一个小镇,埃文河边的斯特拉福,那就不得了啦,现在几乎是把全部名声、经营、生计都靠到了莎士比亚身上,好像整个村子的存在就是为了等候他的出生,等候他的长大、离开、回来、去世,然后等候世人来纪念。
这是异代同乡的好意,寻常世间的温暖。不寻常的是,世界各地的游人每天不断,于是每天都在迎来送往地过节,而且显而易见,这个节还会过下去,直至永远。
天气已经很冷,风也很大,我穿着羽绒衣在街道上行走,走一程便躲进一家纪念品商店烤火,烤暖了再出来,继续走。伙伴们问我在找什么遗迹,我说不找,其实心里是想找回一点复杂的感觉。
我现在想的是,有很长时间,这个小镇对自己的游子浑然无觉,但它不知道,莎士比亚生前身后遭受的种种非议,甚至连他存在的真实性也受到责难,多半是由于它。
小镇终究是小镇,而且是四百多年前的小镇,它凭什么输送出一个莎士比亚那个叫做莎士比亚的孩子不可能在这里受到良好教育,进过一所文法学校,十三四岁时因家里交不起学费就辍了学。他二十二岁离开这里去伦敦很可能是一次逃跑,原因据说是偷猎了人家的鹿,当然这是一个无法肯定的传说。到伦敦后,家乡有人听说他在一个剧场前为观众看马,后来又一步步成了剧场的杂役和演员。他每年都会回来一次,后来经济情况渐渐好转,还在家乡购置了房产和地产,最后几年在家乡度过。五十二岁去世时没有引起太多重视,当地有送哀诗的习俗,但当时好像没有人为他写哀诗。他留下了遗嘱,讲了一些琐事,没有提到自己有什么著作。连他做医生的女婿霍尔,也没有在日记中提到岳父会写剧本。
这些情况,引出了一系列问题。
首先,为什么家乡对他的功业缺少知觉这种情形对于一些离乡太久和太远的文人来说并不奇怪,但小镇离伦敦并不太远,莎士比亚又几乎每年都回来一次,而且晚年又回乡居住,怎么会这样木然其次,最根本的是,一个仅仅受过极其有限的乡镇初级教育的人,怎么成了人类历史上屈指可数的伟大文豪他辍学时纔十三四岁,以后八九年都在这个小镇里谋生,他凭什么填补了自己严重的文化欠缺如果他后来只是一名表述自己主观感受的文豪倒也罢了,但是举世皆知,莎士比亚知识渊博、无学不窥,不仅悠闲地出入历史、政治、法律、地理等学科,而且熟知宫廷贵族生活,这难道是这个小镇能给予他的吗与此相关,还有不少琐碎的问号。例如小镇所保留的莎士比亚遗嘱中,几处签名都由别人代笔,拼法也不统一,这可能被解释是生病的原因,但在其它一些登记文件上,他的签名似乎也不是自己的笔迹。这些做法,很像当时千千万万个文盲。怎能设想,这个不肯签名的人不仅亲笔一字一句地写出了三十几部堪称世界经典的辉煌巨著,而且奇妙地动用了二万多个英语单词,是历史上词汇最为丰富的作家之一这些问题,终于使人怀疑,世人所知的莎士比亚,难道真是从这个小镇走出的那个人这样的怀疑在十九世纪中叶开始集中发表,文化界就像发生了一次地震。怀疑论者并不怀疑从这个小镇走出的莎士比亚的存在,他们只怀疑,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具有学者身份和上层身份的人,借用这个人的名字作为自己发表剧本的笔名。
这么说来,这个躲在笔名背后的作者,纔是真正的文化伟人。既然是文化伟人总会有多方面的光亮泄漏,他也应该是那个时代伦敦的重要人物。那么,他究竟是谁怀疑论者们按照他们的文化逻辑,分别“考定”了好几个人。
有人说是那位十二岁就进了剑桥大学读书,后来成了大哲学家的培根;有人说是“牛津伯爵”维尔;
有人说是另一位剧作家马洛,他与莎士比亚同龄,但他获得过剑桥大学的硕士学位;还有人更大胆地断言,真正的作者是伊莉萨白女王,因为只有她纔能体验那些宫廷悲剧的深刻心境,而且有那么丰厚的学识和词汇;顺着这条思路,有人认为,女王周围的一些著名贵族,可能都参与过这些剧本的创作。
明眼人一看就清楚,怀疑论者选定的对象不同,但隐藏在背后的理由却惊人地统一,那就是,大文豪只能来自于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