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无疆_余秋雨-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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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雅尔和贡纳尔两家由于友情而往来频繁,又由于往来频繁而在妻子、孩子、仆人之间产生大量意想不到的纠葛。于是互相之间产生了越来越多的麻烦,连两位主人也一次次临近翻脸的边缘,成为莫德所喜欢的“互相杀戮的男子”,幸好他们立身高迈,拒绝挑拨,互相以退让维系了友情,直到贡纳尔被别人所杀,尼雅尔悲痛不已。
在复仇的血泊边,也有一些智者开始在构建另一种荣誉,这种荣誉属于理性与和平,属于克制和秩序,但一旦构建却处处与老式荣誉对立。尼雅尔和贡纳尔就长期在这两个荣誉系统间挣扎,他们眼前有亲属的哭诉、真实的尸体和雄辩的怂恿,他们都忍下了,同时也就忍下了众人的讥笑和内心的煎熬。
这种委屈是无法表述的,他们一次次离开阿尔庭大会时默默无言,也许会不经意地看一眼我现在脚下的这块“法律石”,他们用自己的屈辱为它增添了重量。
贡纳尔之死并没有结束尼雅尔的精神挣扎,他又遭遇到另一位似友似敌的勇士弗洛西,而且成了联姻的亲戚。
嫉妒者、挑拨者莫德,就在两家那对新婚夫妇身上做起了文章,结果新郎无辜被杀,新娘要求复仇,尼雅尔和弗洛西两个家庭成了不共戴天的冤家。
尼雅尔对这个走向早有预料,却无法躲避,到后来终于被弗洛西点燃的烈火所包围。弗洛西有意让尼雅尔夫妇逃生却遭到拒绝。
尼雅尔死后,弗洛西等人又在这阿尔庭的“法律石”
边受到审判,审判官还是那个莫德。只有少数人依稀怀疑,作为事件起因的那件谋杀,捅进关键一刀的可能正是现在作为审判官的样子出现的莫德。
审判是一场缺少是非的拉锯战,新的暴力又此起彼伏,而弗洛西则有意无意地坐了一条已经不适合航行的船出海,再也没有消息。
其实在事态发展的前期,尼雅尔和弗洛西已经一再懮心忡忡地预言:“从此很难再有和平了。”而事实上,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已经透露出人们对于选择暴力的犹豫。
例如,有一次阿尔庭大会开始的时候,尼雅尔在“法律石”上宣布进入法律诉讼程序,就有不少人说:“即使审理过的案子也没有什么结果,我们宁愿用刀剑来表达要求。”
尼雅尔立即反对,说:“你们千万不要那样,这块土地如果没有法律,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这样的宏观判断出自于一位见多识广的长者,不能不使那些宁愿用刀剑来表达要求的年轻人开始犹豫。但是与此同时,人们对于选择和平和法律也是犹豫的,而且有犹豫的理由。
你看没过多久,这块“法律石”边上陈列出尼雅尔家族赔偿弗洛西的一大堆白银,精通法律的尼雅尔一时出于善意,又在这堆白银上加添了一件丝绸长袍。但他没有想到,这个加添突破了判决的数字,使法律赔偿突然具有了法律之外的赐予。因此也就立即被弗洛西敏感到了,怀疑其中包含着羞辱,便拒绝赔偿,抓起丝绸长袍狠狠一摔,开始采取法律之外的暴力行动,把舒缓的事态重新推向危机。
人们可以责怪尼雅尔的多此一举,便更需关注的是,司法现场的心理气氛为何如此脆弱?在我看来,这种脆弱,属于一切刚刚走向秩序的强悍人群。
由于一时混淆了个人的善意和法律的严正之间的区别,智者尼雅尔付出了全家的生命代价。他能逃生而不逃生,是因为觉得在两个方面都见不得人:就老式荣誉而言,他已无力为自己的儿子们复仇;就新式荣誉而言,他也无力把法律重新从血泊中扶起。
其实还有一个层面他无法对付,那就是萨迦作者一再强调的在暴力与法律间游走的小人。尤其是那个我们经常遇到的莫德,不仅集嫉妒、挑拨、凶杀于一身,而且还是一个永恒的审判者。有这样的人挤在中间,什么坏事都会冒出来,什么好事都存不住,什么好人也活不长。难怪尼雅尔被杀死后一位叫卡里的武士长叹一声:“用口杀人,长命百岁。”
但是卡里也抓不住那些“用口杀人”的人,至少找不到可以陈之于阿尔庭的证据,他只知道英雄与小丑的差别,只知道法律在这种区别前的无能为力。
他在“法律石”上随口吟咏了几句诗:
武士们不愿停止战斗,
而此时的诗人斯卡弗蒂
蜷缩在盾牌后面,
身上被扎伤。
这位仰面朝天的无畏英雄
被厨子们拖进小丑的房间。
当船上的水手们
嘲弄着被烧死的
尼雅尔、格里姆和海尔吉———他们犯了天大的错误。
如今,在缀满石楠花的山丘上,在大会结束之后,
人们的嘲讽转向了那一方。
他所说的“大会”,就是阿尔庭,那年的阿尔庭也就只好以刀兵发言。现在我脚下踩踏的熔岩,应该记得那年在这里浸润过的多少鲜血。
许多英雄、武士、杀手在冰岛引刀一快之后便觅舟远航,就像他们的祖先当年在欧洲大陆无以立足后来到冰岛。他们这次回到欧洲大陆后,有不少人皈依了基督,有的还获得了宗教赦免,包括卡里在内,而此间的阿尔庭仍然年年召开,直到欧洲文明早已瓜熟蒂落的十八世纪末尾。
就像世上一切古代土俗文明一样,今天的阿尔庭旧址乍一看远远落后于欧洲的主体文明,但它却以最敞亮的方式演示了人性中理性追求和感性追求的冲突,善意冲动和恶念冲动的漩涡,生命欲望和秩序欲望的互窥。
这就怪不得当司各特、瓦格纳、海明威、博尔赫斯等人读到萨迦时是那么兴奋。他们只遗憾,海险地荒,未能到这里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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