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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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我叫黄爱楚!”
会场上嗡嗡就像飞来了一万只苍蝇。
“黄爱杵?这名字真实在,是个敞快人。”
“不,是黄挨杵,她的任务够艰巨的。”
黄科长见乱了会场就振臂一呼:“都别议论了!”
瘦女人高声果然不假,会场给她镇住了。
“我家乡湖北革命老区,我起名黄爱楚有什么可议论的?工人阶级要识大体顾大局加强革命纪律性!下边我讲一讲这次支农大干的工作安排,一共八个方面都很具体大家要记清了。”
母美玉小声说:“这娘儿们挺厉害的,在家里准不会过日子也不懂得疼爷儿们。”
李吕子斜了老婆一眼:“比你强得多!”
“那你找她去不就结啦,正合套。”
“放屁!人家是个官儿我配吗?”
“她还能有武则天官儿大吗?你小家子气。”俩口子围绕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假设开始了莫名其妙的拌嘴斗气儿。
我蹲在一旁听着这对夫妻的马拉松对话,心中暗暗惊异母美玉的气概和胆识。在母美玉眼中一个女人无论地位多高譬如武则天,也仅仅是个女人而已。她看问题似乎一下子就能抓住本质,譬如那次听完吴大队长传达有关“九·一三”的文件,她一语就概括了林彪。
“嗐!他是个急性子的官儿迷。叶群也不懂得劝劝爷儿们,耐几年的心等着接班呗!”
在她眼中叶群肯定是个不会过日子的女人。
八个方面的工作安排刚刚讲了四个方面。不知什么原因我觉出黄爱楚像个正在跳大神儿的巫婆。她讲话时似乎总想向上跳跃,一纵一纵的。我终于听清了她的几句份量很重的话。
“以前犯过错误的,这次支农大干中要老老实实服从指挥,可以以功抵过嘛”
曲建新霍地站起身,吓了黄巫婆一跳。
“黄科长那件事情不是我干的!”
“蹲下!散了会你找我,我一个一个解决你们的问题。太不象话了。”
黄巫婆最后说:“为了保卫工作的万无一失,每个人都要编成一个号码。张三是一李四是二,把号码铸在活儿上出了事情立即查处!”
包骏小声嘟哝:“不懂技术”
林志刚一眨小眼睛:“这黄科长比咱吴大队长有水平,把咱们都编上号码啦!”
母美玉:“把你编成二百五吧。”
吴大队长一提裤腰:“散会!明天上七点。”
黄巫婆尖叫:“谁找我谈情况,来报名!”
金铁萍小声对我说:“新来的黄科长讲话真干脆。我那一次到公司里听报告跟她挨着坐。她男人可是个不小的领导,在大三线兵工厂里当头儿呐!。
我转身跟包骏说:“跟你一样也是夫妻两地生活一年见不上几天。”
包骏:“更便于集中精力干革命。”
黄巫婆在远处唤道:“谁叫包骏?来找我!”
“问题严重了。”包骏定住了身子。
十二
兵分两路:东路继续掊砂箱,提供工艺装备;西路开始铸造支农抗旱的压把井机身,打响大干的头一炮。我和曲建新在东路搭成伙计,包骏懂技术会修理机器,定为机动兵力。
机动兵力更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大补丁一样四处乱
补,泄尽了人的阳气。
我问曲建新跟黄科长谈了解决问题吗?
“运动后期才能处理。”
我说:“那你可得保养身体坚持到那一天。”
曲建新:“万里长征我们刚刚走完第一步。”
黄巫婆发了大脾气,站在车间中央叫喊:
“工业学大寨?如果上纲上线就是纂改毛主席指示。工业学大寨就等于是无视大庆红旗的存在!这标语居然好几年不改正过来,老吴你立即安排人搭脚手架上去改正!”
吴大队长嘿嘿乐:“早就有这个计划。”
在黄巫婆眼中翻砂场问题不少,似乎这里的每一只耗子都随时可能发动一场反革命政变,学林彪的样子干。
幸亏翻砂场上的耗子已被吴大队长捕吃的近乎灭绝了。而新崛起的继往开来者是林志刚,他青胜于蓝就连河沟里的蝌蚪也捞来生喝。
他一气喝下三十个:“这东西败火省了吃药。”
见孺子可教也,吴大队长很是欣慰。
“下次我教你炒油壳螂吃,香死了。”
那胃已由四腿动物向多爪昆虫求索。接着他说:“有机会我领你回我们王家台玩儿几天,我们村的闺女可俊着呢!比城市姑娘懂得疼人过日子。”
林志刚兴奋:“我先在城市里试一试再说!”
掊砂箱的活儿,死累。先刨出一个长方形的坑然后卧进木样子往里噇砂子捣实。冲天炉整天吼着,铁水追着腚眼子浇铸。铸成的砂箱尚未褪尽红色,就吊出来腾了地方接着掊下一个砂箱,容不得凉快。飞尘冲天往肺管子里钻,高温烤干了汗水在肉皮上晒盐。
累极了,只能歇上一二分钟,曲建新就跳进棺材形的木样子里躺上二百多秒钟,像挺尸。
我说看见你这样子我心里挺难受的。
他就从“棺材”里爬出来:“这一天只是早晚的事呗!我只是死不瞑目。”
林志刚被调到碾砂机上充当主力去了,他认为这是提拔的开始,对我说:“别嫉妒呀!”那台陈旧的碾砂机原本是要报废的,我们一大干它也就没了脾气整天不停地转着碾出型砂来。
包骏忙得满脸胡子疯长。他上午拉砂子下午清理铸件,只是没有修理天车的任务了。一大干,母美玉的天车也吓得没了毛病。
包骏沮丧地对我说:“不准我假这一次是发誓要回家探亲的,已经两年多了我没脸回去,鬼一样。这次我下了决心去看妻小,可又赶上大干啦。”他说得很沉重,似乎这一次探亲对他来讲具有无比重大的意义。
我说:“不就是推迟一个月嘛,亲早晚能探。”
他郑重极了:“家里盼着我回去呢。”
我用翻砂语式说:“四海为家嘛。”
竟惹火了他:“你出虚恭,人只有一个归处。”
在之后的几天里,包骏见了我就小声嘟哝:“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活脱脱一个男性祥林嫂。
我小声呐喊:“包骏你要坚持呀别垮下去!”
他十分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等大干过去,我每天晚上教你数理化,只要我还活着。”
总觉得是那个纪老师的到来震撼了包骏,促使他拿了大主意要改变一种颜色活下去。
翻砂场上只有一种母色:黑。
黄巫婆整天在翻砂场上游荡,眨着一双洞察世界于秋毫之间的眼睛目光如锥。
“你叫什么名字?”她手里拿着个本子。
我边筛砂子边答:“六侄儿。”
她说:“要积极进步,向金铁萍学习。”
金铁萍分配在西路,一个人独挑也无搭挡,已铸造出六个压把井机身。她编号为“七”。
林志刚见了她就称呼号码:“妻”。谐音美妙。掌握了烟酒本领之后,林志刚人生的最大任务是混入党内和弄上一个未婚妻。鱼和熊掌林志刚要同时端上餐桌。
金铁萍把铺盖搬到了车间,一天要干上十五六个小时才罢休。我看出她燃料将尽。
形势愈发严峻了,首批交活儿的一百件任务增到了二百件,市生产指挥部拍了板。
每天从早七点要干到晚上九点之后才能洗手。天天班后都有一个总结会,训人。
黄巫婆决定午休的半小时取消,咽下饭就抄家伙干活儿:
“主要是精神状态在作战!”
吴大队长几天断了腥伙儿,讲话没大气力,像个老太婆在念经:“向金铁萍学习,她爹前天死昨天火化,她根本就没请一分钟假。大闺女来了月经不歇照样干!男子汉还能吗?
“母美玉表现也可以,从大干到现在天天在天上飞,没坏过天车!该表扬。”
母美玉累得有气无力:“上班八年了头一遭让吴大队长表扬咱,累死我啦。”
金铁萍团缩在角落里抽泣起来:“爸”
母美玉关心道:“我看你痛经的老毛病又要犯,小心可别坐下病后悔一辈子。”
散了会,翻砂场上处处都是无声的呻吟。
我累得回不了家,就住下了。许多人都住下了。空间爆满。
包骏小屋左右的那两间空屋,有农村家属来探望爷们才在那里居住几天,号称“配种站”。据说这里创造了近一个连的生命。如今那里躺满了疲劳过度的翻砂汉子,说梦话都喊:“别大干了小干吧!”
黄巫婆干瘦的女人却精力奇盛,她好象一天二十四小时也不合一下眼,四处出没。
过度疲劳也失眠,我躺在烘干窑里硬是睡不着觉,就披上衣服出了窑门,往黑乎乎的翻砂场上蹓跶,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掂念金铁萍。她父亲刚刚去世,弄不好她也得心力交瘁躺下起不来。
白天记者又来采访她,她最后居然说记者我求你过几天再来吧我没力气说话。她这番话那记者惊得半天才张嘴:“铁姑娘千万不要流露消极情绪,让外界知道了影响不好。”
我看见林志刚站在金铁萍住的小屋门外叫着她干活儿的号码:“七,你出来咱谈谈心”
屋里小声呻吟:“八,你快走吧明天大干。”
林志刚从我近前走过却没发现我。我听见他嘟哝着:“明天大干?我现在就去自己大干。”
翻砂场比夜色更黑,远处冲天炉台子下亮着两个红红的烟头儿,有人的动静。
李吕子:“一条道摆着,你给我从这儿滚蛋,滚回内蒙古我也管不着,反正你得滚开。”
包骏:“我滚?可吴大队长不放我走。其实他没有我走留的决定权,我能不能动弹得公司那个‘清查办’决定,他们把我挂在这儿就不管了。”
李吕子:“不滚蛋也行,往后不许你修理她!”
包骏:“我是被迫的不能自拔”
李吕子:“难道还让我帮你拔?早晚我杀了你算完事!”
包骏:“拜托了,让我来迎接这个伟大的日子吧!”之后又说,“你跟她好好过日子吧,她不是坏人,只是色染得太黑了,黑得很纯洁。”
我听见李吕子给了包骏一个耳光。
走了一只红红的烟头儿,剩下一个亮着。
只隔一会儿就来了一个人,听那如夯的足音,我断定是母美玉。她扑到包骏烟头儿近前就哼哼:“你也学会了抽烟?有什么苦闷呀!”
接着就是一阵子激烈的缠绵:“你多少天没跟我了”我生来首次听到女人能发出这种声音。
包骏居然小吼:“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修理天车!我当人不当牲口”
母美玉抽泣:“你始终拿我当牲口?没良心!”
“我就爱你这种有文化的粗野味儿!”母美玉重重倒在了黑砂地上。这地好肥沃”
一道手电光刷地亮了,像贼星照亮天地。
“不许动!”是黄巫婆的声音。
手电光向四外打扫战场,我也被捕了。
包骏大声说:“出了成绩,这一次公司‘清查办’就该想起我这个入库的人啦!”
把犯错误叫做出成绩,落难关头包骏依然能够操着翻砂工式的幽默来抒发情怀。
往审案的办公室走,黑灯影儿里我瞅见垂着脑袋的林志刚也随了上来,我很觉意外。
包骏置生死于度外关心着林志刚。
“你也犯了错误?”
林志刚完全成了一只“软蛋”,十分委屈地说着自己的案情。
母美玉鄙夷地说:“没出息!”
“我躺在芯盒子里自己跟自己打仗,挺解乏的。谁知黄科长从头看尾,刚刚出了胶水她就把我给逮住了,妈的倒霉!”我说:“自己弄自己不算大错误,不过肯定影响你纳新的速度。这就叫玩物丧志。”
林志刚沮丧至极:“那咱就先不入呗!”
住下没走的翻砂汉子全起来拾乐儿了。
马庆善的那头黑驴也没睡,像表示声援。
十三
曲建新突然失踪,三天没见他人影儿,像是长征去了。我被调往西路,跟金铁萍搭伙干活儿。我编号十三。
我说:“妻,能坚持下去吗?”
她点点头:“是叫我五六七的七吗?”之后就用一种温度较高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人累乏了,极需要支持。我说:“不是五六七的七!”说完我的心就咚咚疾跳。
她幸福地闭了一下眼睛:“你”
那夜晚我被捕之后,因查不出任何罪错黄巫婆就释放了我。
她说:“以后晚上不许乱走!”
也没见对其他案犯采取什么措施。据说是因支农大干没时间开批判会,“运动后期”处理。
那只高高的脚手架终于搭成了。于是李吕子游离于热火朝天的大干之外,准备登天改字。
我问:“吴大队长同意调你老婆离开这儿啦?”
李吕子说:“实践出真知。”
看来,我们很快就要“工业学大庆”,回到正确轨道上来了。
忙得人们广播听不见报纸看不着,分明住在一个黑乎乎的孤岛上,越干越傻。
只有在厕所拉屎的几分钟,才能只争朝夕地扯上几句话,短暂的像是在开会前试验麦克风。我发现人们憋得恨不能跟母猪聊两句。
我憋着尿,猛然想起包骏对我讲过的“马庆善规律”,心中就一阵紧张。
“一出现重大路线斗争,没几天马庆善准杀驴。上次传达林彪叛党叛国的中央文件才两天,马庆善就把驴肉扔车间门口,吴大队长拖走就炖了。”
我问包骏这到底是为什么?包骏说马庆善极有可能患有心理紧张症,不杀驴不足以冷静下来,所以他就杀呗。这仅仅是一种揣测。
包骏打从作案被捉,反而显得比过去开朗了,见了我就说:
“我可熬出头了,不易。”
太平无事,人们一个心眼儿是大干。
每天的全体大会改在中午饭后,因为晚上不知干到什么时候才收工,开会效果也不好。
吴大队长在会上第十八次表扬金铁萍。
黄巫婆说明天就要给我们的压把井身披大红花交给贫下中农去学大寨了,大家要打好第一战役准备第二战役。
我发现黄巫婆更瘦了——皮底抽肉只余下一把骨头架子立在那里发言。两个黑眼圈儿似戴了一副老花镜,目光迷离魂已出窍。
母美玉很后悔:“黄科长本来夫妻两地生活就阴阳失调,那天夜里先逮林志刚的个体案件,后又捉了双奸,她眼珠子哪经得住这种滋补呀!”
这话是母美玉说给金铁萍的。自从案发,这两个大干的女杰就睡到了一个屋里求太平。
据说母美玉向黄巫婆坦白的太具体了,有声有色再现了当时的高潮场面。黄巫婆当时就大脑缺氧一头晕在办公桌前。苏醒之后她有气无力地指着母美玉说:“你交待的很不彻底”
火焰烧心,于是中午的大会上黄巫婆也只能强撑着身子给大家训上几句话,保命要紧。
大会散了人们就干活儿。李吕子已经提着罐握着笔立在了高高的天上。
吴大队长和黄巫婆立在地上,抬头督促着他。
李吕子突然喊:“我上天不是来改字的!”
吴大队长了解自己的族人,吓白了脸。
“不把我老婆从这黑天黑地的翻砂场调出去,我就跳下去不活了。”
黄巫婆:“你敢自绝于人民!”却有气无力。
李吕子:“黄巫婆你再叫唤我送你去喂驴!”
吴大队长说小祖宗我同意调走你老婆你千万别跳下来你还有福没享呢得活着。
“签字!”天上扔下个纸团儿,系着一根白线。看来李吕子蓄谋已久准备十分充分。
吴大队长看都没看就抢了黄巫婆身上的笔签上了大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