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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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两眼溢出火苗:“我可怎么办?”
我抱着包袱望着他,全然不知害怕了。
“什么您可怎么办?”
他埋头又去用手术刀切割那种紫得发黑的自制烧鸡了,一块接一块往嘴里塞。
他又灌下一口酒,摇摆着身子递过来一只鸡腿,我接了,闻到一种十分古怪的味道。细看,这鸡腿上沾着一只烂乎乎的黑枣。金大夫把鸡和黑枣放到一个锅里卤了,我心里想。
“我吃,你也吃,我喝,你也喝就、就让她她她吃不上喝不上,一个人眼巴巴看着干生气”他说着,伸手按下桌上的一个开关屋里随着光亮就添了一个景致。
我已经不懂得什么叫害怕了,只木呆呆地看。怀中抱着的包袱稳住了我的心。
屋角那张硬木大床上,挂着一圈儿黑色纱幔。这黑色纱幔跟我在黑太太屋里看到的几乎一个式样。床顶,装了一圈儿葡萄珠儿般的小灯,竞相亮着鬼一样的眼睛。床里端,临着靠山倚坐着干尸一样的金老太太,盘腿端肩,一头花白头发随灯光明灭似在轻轻颤抖着。
她半闭着那双永远也睁不开的眼睛。
金大夫摇晃过去,往她鼻孔里插上氧气管。
“你老人家可不能死。你死了罪谁受?我、我让你看着我活着,活成一条男子汉!我让你一直活到这个世界上的妓女从老到少全死绝了,你还得在这儿躺着颐养天年”
金大夫举着一只鸡爪子送到金老太太嘴边,狞笑着:“你老人家吃鸡,吃!你没这口福了。”
“你敢说我不是男子汉!”他像是在摆弄一个巨大的玩具金老太太。之后他扔了鸡爪子,哗哗朝地上撒起尿来了。
地上湿了一大片,我猛然闻出那种老汤的味道,忽然喘不上气来。
金大夫渐渐平稳了一些,他脸上现出几分惬意。
他说:“这独特风味它叫汉子鸡。这老汤兑水卤鸡一锅又一锅用了快二十年啦!我爹”
我说:“它叫娘儿们鸡,早先老汤里有一盅童子尿,提味儿。”他一怔:“娘儿们鸡?童子尿?我爹、他他咽气之前怎么没告诉我?你快坦白,坦白从宽!”
我闹不清他用的这是什么词儿:坦白?
我坦白了:“是段四爷跟我姥姥说的。”
我就鹦鹉学舌都说了。段四的说古是外祖母两盘菜半瓶子酒从他嘴里汲出来的。
我前言不搭后语讲完了,就把包袱朝金大夫怀里一送:“洗好了的活计。”
金大夫哇地一口把吃进胃里的玩艺全吐了出来。
他低头看见了那件床单子上新添的内容,脸上放出光来:
“黑牡丹!这是她的花名啊。”
硬木大床上的金老太太倚靠不住
身子一滑歪着卧在了
床沿上,很像积木的倒塌。
“我这毛病是胎里带出来的,没治呀!”
他挣扎着,像是要从那锅老汤里爬出来。
那锅老汤浸得他腌得他味道纯正。
我转身就跑,觉得脚底下粘乎乎全是汤。
回到家外祖母头一句话就是赌局。
“老六这小子人小牌打得倒鬼精,我输了六毛五”
一个女人哭嚎着跑出了小巷,惊动了夜色。
“是马三姐?是马三姐!”我盯着外祖母。
“事情搞糟啦?怎么”
我觉着外祖母知道许多事情像个女巫。
“马三姐得自己找到自己归宿。寻个血性男人才能觉出自己是个女人。”
我大声说姥姥您快说实话吧我什么都知道啦心里一清二楚。
“你小毛孩子知道什么呀?”
“我姥爷根本没死他扔下你跑到大西北军队里当官儿去了,还从天津捎走了一个窑姐儿。”
“谁告诉你的?”外祖母从被窝里坐了起来,我看到了她那两只干瘪的乳房像两只旧口袋。
我哭了:“段四!”我因从未见过姥爷而落泪。
外祖母小声说段四嘴好长啊,漏风。
她无声地笑了:“我不恨你姥爷,我没工夫恨你姥爷。他是个真正的老爷儿们。”
“哼!段四活得也可怜不如你那死鬼姥爷一根汗毛有份量。”外祖母渐渐沉默下去。
我问:“咱们去金家吃喜寿宴吗?”
“吃!有请的咱就去吃。其实金大夫用不着亲自去沈家请大家,他是想壮一壮自己的胆量做个真正的老爷儿们。可结果还是上不了阵,货软蛋没瓤子,唉!沈先生倒显得挺大度的。”
我没吃早饭是为了空着肚子。我问外祖母金大夫他老娘的喜寿宴是中午还是晚上呢。
她说:“也不知金大夫昨夜里喝醉了酒今早晨醒过来了没有?”
我认为金大夫的酒肯定醒了。昨晚我把段四讲给外祖母又被我偷听来的故事说给金大夫听的时候,他的酒就应该醒了。
那烧鸡不叫“汉子鸡”而叫“娘儿们鸡。”
金大夫的父亲金老太爷当年不是什么名医。初闯码头时常在青楼巷口摆摊叫卖“大力丸”。他吃喝的词儿很粗糙,给街面造成很大冲击。不久又得“助阳散”秘方,制成之后身先士卒试验了一次,惊人的成功。于是当年的金老太爷以“助阳散”为全城嫖客们所追逐,渐渐发了横财。一条条青楼巷也因之业务兴隆。嫖客们制造出了妓女,妓女又使当年的金老太爷和“助阳散”一起腾飞,誉为城里一绝。
后来他就摇身一变成了有名的郎中。与此同时也涉足风月场上跻身于嫖客之列。家中糟糠之妻吵闹,他就说每每并非狎妓而是在摸索配制另一种秘方“金刚丸。”
一日,他在翠花楼后院姑娘们的厨房里发现一种卤制而成的烧鸡,风月味道十足且可强健身心,是一个胜芳姑娘的土法烹调。他大惊失色,耽于佳味而不返。这鸡俗称娘儿们鸡,为世人所不知。后来他赎了那姑娘也就随之赎出了“娘儿们鸡”,给自己添了个小夫人和鸡。
小夫人进门八天就气死了大夫人。金家厨房里从此也就有了一锅老汤,永远稠稠乎乎用之不尽,居然成了金家传代的独特风味。
当我讲到“娘儿们鸡”佐料的时候,金大夫揪着自己头发怪叫了一声,像受了伤的兽。
“童子尿?十二岁那年我爹从被窝里叫醒了我,说我是个大童子。我二妈端着个瓶子接着。可、可从此我就觉着我不是童子了我恨窑姐儿!”
金大夫就淹在那锅浩浩荡荡的老汤里了。
金大夫的亲妈死后,他要掐死那小夫人。当时的金老太爷也不拦阻,坐在太师椅上听着动静。
“你长了男人的手了吗?就来掐我!”
“你、你说我怎么不是男人?你别”
片刻,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他就屁滚尿流退了回来,脸上全无血色:“爹,我是男人!”
他爹叹了一口气:“要断香火呀。”
多年后当金老太爷临咽气的时候,用生命最后一点气力对儿子说了一句话。
“勿近女色,多吃烧鸡”
从此金大夫在成为金大夫之前就很少动弹了,像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
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金老太爷临终遗言“勿近女色”与“多吃烧鸡”这两句话充满了矛盾,这矛盾形成的冲突教科书般使金大夫始终难以自拔。金老太爷极有可能在这两句话之间摇摆着活过了一生,才遗言于独生儿子的。
但当时我只懂得空着肚子等着吃请去,就空着肚子上了小巷。又见到脚步匆匆的段四爷。他已经给白太太介绍了八个对象了,白太太无一相中,而他却一次次得到辛苦钱。
段四小声嘟哝:“白太太真像是第二次从良呀。”见老六从宅门里出来了,他就乐了。
“老六,那个原先唱京剧的季二爷相中了你白妈,你乐意随着嫁过去吗?”
老六骂了:“你这个六十六岁的老茶壶该给我当夜壶了!”
骂得段四爷疾步往巷子深处的金家宅门走。
我说过我是肚子里装着一大团炸酱面认识的老六,而我却又是空着肚子看着老六被警察给带走了。这时候巷口停了一辆三轮摩托车,一个很瘦的警察进了沈家宅门,一会儿就出来了,身后白太太哭叫着:“他还是个孩子呀”
“所以要送少年管教所。”警察冷冷地说。
老六绝望地看着我,挣扎着。
“我只扒了几次女厕所,我是想看看没有当过妓女的那些女人是什么样儿”
老六喊了一句“小鹿子别忘了替我打枣”就随摩托车走了,倒好似我是他唯一告别的亲人。白太太不顾地脏,一屁股坐下嚎哭起来。
我说别哭了一会儿我替老六吃那份寿宴。
小巷深处也传出了一阵嚎哭。
金家宅门没有丁点儿喜宴的色彩,门右首却贴了一张白纸,四个墨写的大字:恕报不周。
是金家老太太归了西,在寿辰这一天。
段四又有了活计:“我先雇几个人来搭天棚,马三姐呢?马三姐去买几刀纸来砸钱儿”
门口围了一群小巷居民看热闹。
一个人说:“别找了你找不着马三姐,她今天结婚,下晚儿才打塘沽跟她爷儿们回来呢。”
段四惊异极了:“马三姐结婚?”
那个人又说:“找我家借了一间门房儿,算是招女婿吧还住在咱巷子不动”
我所盼望的寿宴是肯定吃不到肚了,心里就恨那金老太太死得太快了。
外祖母也闻讯赶来,一脸镇定之色。
“这金老太太躺了这么多年了,怎么一下子就升了天?躺得不耐烦了呗。让一让,我进去哭她一遭,给她洗了这么多年活计了。”
外祖母进了宅院,金大夫给她行了孝子礼。我看见他脸色铁青不言不语没有丁点儿表情。
外祖母依照程式开始大嚎。女人哭灵都是有词有谱的,很有音乐感。
“往后再也洗不着你啦,我没有洗干净你呀,你狠心就这么快走哟,往后我去洗谁呀!”
金大夫一身黑衣陪跪地上,像一块石头。
整整一个上午,总有吊孝的人来,尽是一些生面孔我没见过的人物。使人觉得这些人物都是死了多年而今天才得以复生的。
我为老六的被捕而感到深深的遗憾。小巷里的确少了个热闹和神秘。他被捕的前一天还找到我说:“我一连三个礼拜六的晚上都出来侦察,可我黑妈一次也没到金家去,她真的永远不去啦!可也没见金大夫出门往我黑妈屋里来,我黑妈好象总在等着他来。我黑妈那屋里挂的黑纱幔子床头灯,一应摆设都跟金老太太屋里差不离。金大夫出了家门就没了能耐,”
货!
我也认为金大夫憋在他老娘屋里年头太多了,也等于是一个活死人。活死人又吃了那么多年老汤里卤出来的鸡,还以为是汉子鸡呢其实是娘儿们鸡,越吃人越阴,没了男味人味,可怜。
可这可怜的人又像疯狗一样黑影儿里拿黑太太当成一块大排骨啃,老六说的。
黑影儿里黑太太对金大夫说“我就是一剂药得看你怎么服用才对了症。”老六听见了这话。
老六被逮走了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就连那马三姐突然的结婚。
段四请来了一群念经的,小巷终于热闹起来了。下午,巷口停下了几辆三轮车,车上下来了几个肥瘦不一高矮不等的老太太。
我一眼就认出为首的那个就是曾给金大夫送过“津门第一孝子”条幅的鼓楼西张家六少奶奶。这群老太太们个个都像“旧社会”。
老太太们显然不知道金宅正办丧事,都唉呀着立在了门口,列出一大堆金莲小脚。
“是、是金家老太太过去啦?”
哇地一声老太太全哭了起来:“大妹子哟”
我听出这种哭声是动了真格的,没假。
段四就迎出来,往宅门里礼让着。
老太太们念叨着:“人早晚一死,她命不错呀,找对了主儿。
不是亲生自养的儿子可对她是一百一的孝顺,没这儿子她早死啦”
金大夫在宅院里给这群老太太跪了孝子礼。他不言不语起身,眼光寒寒的瞅着。
老太太们有点畏惧,互相瞅着没了主张。
那个张家六少奶奶说我们不知宅门丧事其实我们是来送挑儿的。说着她展开手中的条幅,说:“没想到赶上了这种时候,金大夫您节哀。”
那条幅上仍是七个字,道地楷书。
天下第一大孝子
“我们早年跟你娘都是姐儿妹,亲着呢。”
金大夫轻声问:“那与先父也都相熟了?”
老太太们吱吱啊啊变成一片唏嘘之声。
“多谢诸位把先父培养成了郎中,才得以有了我。”他的咬肌一凹一凸,声调阴沉。之后随手递上一个簿子:“请诸位留名,也算先父的生前友好吧。请。”
一个老太太不满意了:“孝子,怎么总先父先父地提你爹,我们哭也是现时哭姐儿们。话可别说差了”
金大夫脸上居然浮出一丝得胜者的笑容,像是借助先父亡灵壮大着底气。他谦卑起来算是应酬:“得罪得罪,我替先父在此治丧,抱歉。”
老太太受不住这扑面的阴气,一拉一地退出了宅门,神色惑惑。
“没见着尸首,先遇见了活鬼,这孝子八成悲痛过度脑子中了病。”
为首的张家六少奶奶脱口而出:“他爹年轻的时候可没有他阴气大,胎里的毛病。咱们走。”
黄昏时分,沈家宅门走出两位太太。黑太太先白太太后,都是一色黑衣裙。她们款款走进金家宅门,哭灵。我站在院门外见不到这两位太太的哭相,但能听到她们所哭的内容。
这是一次十分漫长的哭灵,声嘶力竭。
门首的段四自言自语:“哭吧哭一次少一次了都是同命人呀,妈的。”
只是见白太太的哭词,与众不同。
“你到底走了呀,盼了这么多年呀;早走早享福呀;走了就没罪受啦;你活着躺了这么多年呀,半死半活又躺了这么多年呀,死了还是这么躺着呀;都是这张床哟”
白太太性子干脆利落,哭也不改她的样子。
就是听不到黑太太的哭词。她好象没词,也就哭不出任何内容来。
过了一会儿白太太扶着黑太太走了出来。黑太太面色惨白,嘴角上挂着殷红的血痕。
黑太太在灵前吐了一大口鲜血。
外祖母迎上来劝慰:“哭就是哭,眼泪流出来就成了,你活着还得喘着气躺着呀!”
黑太太有气无力:“她死了,我可怎么办呀!也成了活尸首?”
白太太怒了:“我看你是岁数越大越没阅历。还动什么真格的,门前扫雪焐活了赶考的举子?那是说评书。”
沈家二楼上传出沈先生的咳嗽,一声接一声持续了许久。
天黑下来的时候,马三姐身着一套鲜艳的礼服领着新婚的丈夫进了我们的小巷。
她见到金家宅门前的灯火,惊得尖叫一声。
“我命苦呀!赶在同一天这喜和丧呀!”
这次我又有了活计。外祖母早从哭灵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投入马三姐的喜事。
“童子压炕,小鹿子吃了晚饭到马三姐的洞房里去。再找个全齐人儿去铺褥子铺被!”
马三姐喜不起来:“剩下金大夫一个人”
我当童子去“压炕”了,这是一架大木床。她新婚的丈夫给我剥糖吃,手劲很大。我趴在床上冲马三姐说:“三姐你要在这床上躺一辈子呀,真舒服。”
马三姐变了脸色:“小鹿子不许胡说。三姐跟她们不是一种人,懂吗?”
他丈夫乐呵呵递给我一块糖,对马三姐说:“什么不是一种人?大家都一样呗,干活吃饭过日子”说着就把我从床上抱下来。
他不愧是个码头工人,力气真大。
金老太太的棺材要在家里停上七天才能送到坟地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