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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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小声问,你这一趟出去,到底挣回多少钱来供着你摆大爷的谱儿?
炕上打起了呼噜,孙合睡过去了。
院子里热闹起来,像是谁家死了人。
我的天呀!这是要火烧独门儿啊,我可活不了啦,这就去跳海河呀,你别拦我啊
是傻篓子他爹的妹子,坐在当院嚎啕大哭。天冷,她像一只大肉虫子在地上扭动。
傻篓子他爹蹲在门槛子上,呆呆望着她。
别哭了,你又不是孟姜女,也哭不塌天津城呀。起来吧,咱们合计合计想个办法。傻篓子他爹终于说了话,抖动着一双招风耳。
吵醒了孙合。他坐起身问老婆,这是谁哭呀?跟唱秦香莲一样。下炕他出了屋。
怎么啦姑太太?他揉着那只亮眼睛问。
那女人就用哭腔唱出了心中的委屈。天津卫的老娘儿们,哭就是唱,一波三折往海里流。
原来这眼泪儿是因为那些存放在她家的草袋子才流的。风声紧了,说不定哪一天黑下八路军就得开进来,傻篓子他爹的妹子早觉出大事不好了。这些草袋子要是让枪子儿给打着了,非起大火不可,她的宅子就烧成灰儿了。眼睁睁这草袋子又卖不出去,她心惊肉跳活不下去了,就到哥哥门上来坐地撒泼。
孙掌柜,您给拿个公道。她像见了救兵。
这事儿可是不好办呀!这草袋子是个祸,白送给别人也没人敢要,躲还躲不及呢。孙合咂咂着嘴,很是为难。别着急大妹子,先到我屋里吃饺子,商量个办法。
哟!这日子口儿您还讲吃?真是大器。她从地上爬起来,进了孙合的屋。
曲大少出来送客了,连声说王十二哥你慢走,我上街雇辆车。他媳妇在身后小步随着。王十二哥有空儿您就来吧,千万别客气。
孙合又蹲在阳沟边上刷牙漱口刮舌头了,丝毫也没觉出天儿冷。嘴里拾掇得清清爽爽的,候着吃那一个肉丸儿的饺子。
十
客人走了,曲大少上了炕,脑袋靠在被套上,伸腿一躺。他这一躺,可就没日子起来了,兴许三天,也兴许五晌。吃喝撒睡,全在炕上办了。酒劲儿已经过去了,曲大少心里挺明白的,寻思着王十二哥跟自己说的那些话儿。
几年不见,这王十二哥可是大变样呀。成了个干大事儿的人了,有胆子。他开头让我去干那件事儿,可喝了酒又说什么事儿也没让我去干。他改了主意啦?干!走一步说一步吧。男子汉胆小怕事可过不上好日子。
于是曲大少又想到了傻篓子,是个帮手。
这时候屋里进来人了,说我爸让您尝尝鲜儿,是一个肉丸儿的。来的是孙合的孩子大虎,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
谢谢你爸你妈,总这么惦着我们。大虎走了。曲达元媳妇把一盘子热气腾腾的饺子端到炕前。他爸你趁热尝几个吧,她对他说。
我不吃一个肉丸儿的饺子,太腻。曲大少翻了个身,脸朝里躺着。又说,你也别吃,黑下睡觉被窝子里全是肥肉肥油的味儿,睡觉做恶梦还倒胃口呢。
是呀,满嘴都是肥油味儿,我最腻味呢。她说着把饺子端到堂屋里,十分麻利地捏起一只饺子,撕开个小口儿,一嘬就把肉馅吸进嘴里。之后一口气把没了馅的饺子吹鼓,还摆在盘子里。
一会儿,她把肉馅就全嘬光了,一盘子没了馅的饺子鼓鼓囊囊摆在堂屋桌子上,白灿灿的像个小景致。她无声地笑了。
他爸,明儿个是孩子他爷爷的忌日,咱使这盘饺子上供吧?
老爷子活着的时候最爱吃一个肉丸的饺子,我听我姐姐活着的时候回娘家提过这事儿。
屋里炕上嗯了一声,说宫白羽的武侠小说真他妈的太神啦,从辽东来的这帮子高手。
她进屋说,我听说八路军也是从那边过来的。
妇道人家懂个屁,莫谈国事。你去把傻篓子给我招唤咱屋来,快去。
傻篓子来了,残脚还显得有些瘸。
这一程子你没去听戏呀傻篓子?曲大少斜靠在炕头被套上问。
哪儿还有唱戏的,都关了门啦。
傻篓子我跟你说个事儿,到时候你随着我就是了,咱们利利索索办完了就往回走,用不着害怕。孩子他妈,给傻篓子拿二千块钱让他花去。
我想让曲嫂子给我做一双棉鞋。傻篓子说。
行呀!将来我还要帮着给你说个媳妇呢。曲达元拿起一颗烟卷儿,媳妇赶紧从堂屋里奔过来,划着洋火给他点着了。
说媳妇我也要说个曲嫂子这样的。
曲达元望着傻篓子哈哈一笑,这不难办!
这时候孙合屋里摆满了一个肉丸儿的饺子,像个卖扁食的小饭铺。孙合吃着饺子对大虎说,出了锅,给傻篓子屋里也端一碗去。
甲长罗矬子又进了院子,冲着孙合的北屋说,孙掌柜您不吃就是不吃,这一吃起来可就是武的呀!包得满世界全是一个肉丸儿饺子。明儿个不过啦?
孙合盘腿坐在炕上,大嗓门嚷着说,罗掌柜屋里坐,尝几个饺子呀。咱是粗茶淡饭保平安,明儿个也是九九归一呗。
罗甲长立在院子当央说,刨壕刨壕,今儿个就刨壕,枪响了就都猫进去。咱胡同口的铁栅栏门一早儿就安上啦,这下子太平多了。
孙合嘿嘿一乐说,我那十几扇铁栅栏门也安上啦,要不哪来的一个肉丸儿饺子吃。
傻篓子他爹的妹子吃饱一个肉丸儿的饺子,又坐当院里哭上了。
罗甲长呀!我那一屋子草袋子白送给您啦,求求您就收下吧。
你也想让我火烧独门呀?罗甲长急了。
打着响嗝的孙合出了屋,他一眼明一眼暗地说,这事儿,又得我替你们办啦!
那女人止住哭声说,孙掌柜您是大好人,天津卫除了李善人就数您心眼儿好啦!
话别这么说,你不是总去城角儿的居士林听讲经吗?这叫广结善缘都是林友呐。孙合念叨着便进了傻篓子家。
傻篓子他爹正吃着孙合送给他的那一碗饺子,边嚼边说,干脆找个人把草袋子扔到开洼里去吧,我的买卖关门不干了,认赔。
他妹子说,你也傻啦?开洼现在是战场,你去喂枪子儿呀吃饱了撑的!这女人又接着说,孙掌柜我跟您就熟不讲理啦,这草袋子我全送给您了,您看着办吧。
子他爹说,妹子你怎么就做了主呢?那一屋子草袋子是我的不是你的。
孙合一板脸说,草袋子送给我,而后让我花钱雇人去扔呀?
大妹子你这是难为我子丝儿呀。
子丝儿是商铺里的切口,姓孙者。
傻篓子爹说,孙掌柜你要是愿意帮这个忙,那草袋就算是咱两人的,二一添作五。
那得我看了草袋子再说,它是个祸呀。
院子里就要刨壕,罗甲长督着。一户出一个老爷儿们,只出来一个傻篓子。
罗甲长进了曲达元的屋。那小媳妇正坐在堂屋里洗小孩儿的衣裳呢。他猫腰把手伸进盆里,轻声问,水凉吧?说着一把抓住她那只白里透粉的小手,死劲攥着。
她挣脱开,高声说,罗甲长您坐呀。
罗甲长无奈,进了里屋,冲炕上说,曲大少您该动弹动弹啦,一户一个老爷儿们,刨壕。
曲大少纹丝不动,说了声甲长你坐吧。
炕角摆着一只粉红的二人枕,罗甲长看得心里痒痒起来。曲大少真他妈的有艳福。
这时曲大少坐起身,无精打采地说,刨壕?我雇一个人吧,替。
这日子口儿上哪儿雇人去?爷,您老动弹动弹吧别坐月子喽。罗甲长说完就往外走。
堂屋里他又猫下腰去抓盆里那只醉人的小手。手还未到,曲达元媳妇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裤裆,不言语。罗甲长美得喘上粗气了。她声儿很轻地说,雇不来人,你替他刨,我就叫你替他刨壕。
说着小手又暗暗使劲儿。
罗甲长低声说我替我替,心里却想,这小媳妇平日里挺端正的,敢情是个黄爱玉呀。
她飞了他一眼,伸手一搡,可怜的罗甲长便没了享受。她大声冲里屋说,孩子他爸,你躺着吧,罗甲长大仁大义要替你刨呐。
屋里炕上嗯了一声,说替吧让他替吧,这辽东来的一大群高手敢情是二十年前的仇家呀。
罗甲长踉踉跄跄出了屋,叫嚷着快刨壕快刨壕早刨早太平呐。他抄起洋镐使足了邪劲。
曲大少躺在炕上睡着了,鼾声如攻城的炮响,吓人呼啦的。
还在埋头洗衣裳的小媳妇心里正寻思自己这只小手的价钱,挺金贵的。三抓五揉搓,就让罗甲长自情自愿当了雇工。
十一
下晚儿,孙合又蹲在阳沟边上拾掇他那只嘴刷牙漱口刮舌头。院子里飘着炖肉的香味儿。那只瘦猫在房上喵喵叫。
院子里的壕已经刨成了,盖上铺板,上边培了厚厚的土,留出个壕口,预备着人们钻进钻出。傻篓子他爹猫腰钻进去试了试,爬出来说,里头太憋囚了,喘不上气来。
曲大少出了屋,站在院子里过一过新鲜气。院子当央多了条壕,就没了老爷儿们站脚的地方。曲大少抬头看见树枝上挂着一只鞋,亮了亮嗓子问,这是谁的棉靴头呀?见没人搭理,他又说,孙掌柜你炖肉的锅里还得放点儿冰糖,我闻着欠口儿呐。
孙合出屋承应,说没地方买冰糖呀,杂货铺都关了张。这日子口儿咱也没办法讲究啦,像乡下人炖肉一样,没滋没味儿。歇着您呐,话说多了伤气。说完进屋吃腥荤去了。
曲大少伸了个懒腰,远远望着傻篓子家门上贴的那幅对联儿。这是去年过年的时候贴的,孙合给出的词儿。
上联:生意兴隆做生意总做生意
下联:财源茂盛开财源常开财源
横披:全在其中
他又伸了个懒腰,小声说,躺得太累了,我去干点儿嘛事呢?
真愁得慌。
还不定哪天黑下大炮就响了。
大炮一响就改朝换代呗,国民党是完了。
咕咕咕咕。曲大少听见声响抬头看,房檐落了一只鸽子,是瓦灰。它东张西望,在房檐上走走停停,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曲大少乐了。养鸽子玩蛐蛐喂金鱼,他都是行家里手。这一二年他觉得玩这玩那都太累人,就不玩了。见到这只下晚儿找不着家的鸽子,他就打定主意把它给炒了,夜里下酒儿。
酒壮人胆。说不定哪天黑下八路军就得攻进来。曲大少自打送走王十二哥,每天黑下候着攻城的大炮响。大炮一响,他就到同德兴货栈后院去。一墙之隔是保安队的队部。
说妥了,他朝天上发信号,指明地界儿。
那鸽子心事重重,朝曲大少伸头探脑。
孩儿她妈妈,快拿抄网来!梯子,梯子呢?
哎,梯子在二奶奶院里立着呢。
你快去扛梯子,我守着鸽子。曲大少盯着房檐对鸽子说,这日子口儿连我都不出去逛荡了,你还敢出来打游飞?找死呀!
等他媳妇趔趔趄趄扛着梯子赶来,曲大少正跳着脚冲天上骂街呢。
你跟着瞎搅合嘛?灾星!等我有了空闲非宰了你不可,馋猫。
那只鸽子被黑猫给扑飞了。没了他的菜。
这时候当院里的人多了起来,显得挺乱。
孙合领着三个孩子,对傻篓子他爹说,别去雇人还得花钱,我这仨孩子就能顶上一个大人,咱们走吧。
傻篓子他爹顾虑重重地说,孙掌柜你说咱们是五五还是四六?早点把话说明了吧。
孙合哈哈一笑,说你怎么把话说远啦?老街旧邻的我能跟你五五吗!我四,你六。其实我子丝儿要这些草袋子也是多余,又不能熬着吃。我这是帮你解难别一把火烧了你妹子的宅子。说着孙合打了个响嗝,吓了傻篓子他爹一跳,以为是什么地方传来一声闷炮响。
孙掌柜咱们把草袋子挪到嘛地方去?
你就好吧!保准不让你花那存栈的冤钱。
?
说着这几个人出了院子,去挪那草袋子了。
曲大少又躺到炕上去等大炮响了。不让掌灯,他看不成武侠小说,就唤媳妇上炕来,让她捶腰捏腿,给他解乏。
媳妇小声说,冷呀,我得出去点一炉子火,端进来暖和暖和。
曲大少打了个哈欠说,过些天咱们就能过上好日子啦。
她想了想说,咱现在的日子也挺好哇。
妇道人家懂个屁,好日子你见过吗?我爷爷活着的时候,唉别提了别提了,你娘家是个开鞋铺的,嘛也没见过呀。就一屋子楦子呗。
黑暗中她咧了咧嘴,无声一笑。
孙合随着傻篓子他爹进了药王庙胡同。进了那座独院,傻篓子他爹就招唤自己的妹子。那女人一见这阵式就明白了,乐得拍着巴掌说,孙掌柜您可积了大德了,可给我去了一块心病呀!
孙合揉了揉那只无光的眼,说大妹子你别折我的寿,圣人讲仁者爱人,我这只是尽个力儿,咱们快搬草袋子吧。
一屋子草袋子七手八脚便搬空了。
装上那辆排子车,傻篓子他爹问孙合说,挪到哪去?这黑灯瞎火的。
你驾辕,大虎跟二邦子拉套,小三推,你们随着我走吧!好地方。孙合深一脚浅一脚在前边领道儿。
该安铁栅栏门的地方都安上铁栅栏了。过了升平落子馆奔北。庚申胡同里有一座男女茅房,大伙凑钱建的,挺宽敞。前几天一个小媳妇跟别人通奸,让爷儿们给堵到炕上了。小媳妇没脸见人就在女茅房里上了吊。女鬼最吓人,从此这女茅房没人再进关了张,男茅房里人也廖廖。人们都宁愿过了电车道往老城里的丁公祠去拉屎。
孙合相中了女茅房,当存草袋子的货栈。
傻篓子他爹喘了一口大气。我说孙掌柜您这唱的是那一出呀?死鬼给咱守着货底子。
这话说得好,死鬼守着保准一根草棍儿都丢不了,她还不找你要佣钱。孙合小声说。
就往女茅房里搬草袋子,全忘了害怕。孙合小声对傻篓子他爹说,我是怕人不怕鬼,这引火的东西要是让这条胡同里的人知道了,非揍咱们一顿不可呀。
傻篓子他爹的两条腿开始打颤儿。颤着颤着就尿湿了裤裆。
活儿干得挺顺当,孙合领着大伙往胡同外走,这是一条死胡同,不知为什么胡同口还没安上铁栅栏门。孙合心里说,这钱又等着我来挣呢,换一顿腥荤吃。
临出胡同,一个黑洞洞的门里露出个老头儿的脑袋,问孙合你们干嘛呀一帮一伙的。
孙合停住脚,压低声音说,快进去吧您呐,今儿个黑下八路军就攻城。
吓得老头儿啊了一声缩了回去。
往回走,傻篓子他爹嘟味着说,我怎么就想不到这女茅房呢?孙掌柜你将来了不得呀!
孙合一板一眼说,言重了,咱天津卫的老爷儿们不都是这样吗?混日子呗。之后他停了脚步,正正经经咳了一声说,活儿也干完了,我可不是贪财的人,那草袋子我要多了也没用。你要是非谢我不可,咱们别四六分账了,二八吧,我二你八!
傻篓子他爹双唇发抖,连声说孙掌柜你是个大丈夫,跟你比我非得跳海河去。
别跳,好死不如赖活着。孙合对他说。
走着,孙合又想起了那个上吊的女鬼。这小娘儿们也不是个凡人,兵荒马乱的日子,她还能有这么大的闲心整天跟野汉子通奸。出了事儿她就痛痛快快死了。真是阎王爷弄小鬼儿,舒坦一会儿是一会儿。孙合心里回忆不出那个小媳妇活着时候的模样,却挺佩服这烈性女人。
妈的,这小媳妇犯了事敢死。
在一家小酒铺门前孙合停住身子,大声说,活儿干得挺顺当,应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那句老话儿。我请客,咱哥儿俩喝上几盅。
傻篓子爹说,让您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