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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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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的,这小媳妇犯了事敢死。
  在一家小酒铺门前孙合停住身子,大声说,活儿干得挺顺当,应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那句老话儿。我请客,咱哥儿俩喝上几盅。
  傻篓子爹说,让您破费啦孙掌柜。
  孙合叩开小酒铺的门。卖酒的主家很惊讶地迎出来说,这兵荒马乱的日子,孙掌柜您还有心思喝酒呀?
  酒色财气,到嘛时候也绝不了它。孙合清了清嗓子,对自己的三个孩子说,你们仨也坐下,见识见识日后怎么当个老爷儿们。
  傻篓子爹依然心事重重的模样。
  事儿都办得啦,你怎么还愁眉不展的?别愁,天津卫到嘛时候都是天津卫!前清,民国,日本人,又民国,海河还是往东流吧?
  依我之见,哪一方哪一派也改不了天津卫的老底子。四面城墙是拆没了,可南门脸儿呀北大关呀东南城角儿呀,不还是挂在咱们嘴头子上吗?普天之下,就咱这地界儿最养人。活着吧您呐,再来一盘儿咸果仁。孙合十分豁达地说着。
  傻篓子爹听罢,又问他。那您说这天津卫的老底子是嘛呀?
  孙合咕咚灌下一口老白干。老底子是嘛?这就靠自己慢慢品了,早晚能品出个味道来。
  三个孩子眨巴着眼珠子听着爹的高论。
  十二
  天黑得早,又不许可掌灯,就更显得阴冷了。她在门前点着炉子,煤球也就用尽了。天津人过日子,都是三斤五斤地买煤球,零揪儿。打油打醋也是小瓶子小碗儿。过一天说一天。
  烟冒尽了,炉火也该壮上来了。曲达元媳妇使劲端起炉子,进了堂屋。
  烙饼吃。棒子面的心儿,白面四外一裹,擀成一张饼放在炽炉上,香味就出来了。
  看着是一张张白面饼,里层儿却全是棒子面。天津人的手段,这饼的名字叫银裹金儿。
  这时候她望着炽炉上的饼觉得这日子过得真是没滋没味的。转念一寻思又说不清怎样才能过得有滋有味。就守着这么个油瓶子倒了都懒得去扶的爷儿们过日子吧,这是命。
  王十二哥这些天又跑到哪儿去了?一直没露面,兴许又出了城。不知为什么她自从见了王十二哥就觉出他不是个寻常的男人。
  王十二哥是个干大事由儿的老爷儿们。
  天津卫这种老爷儿们可不多,尽是小秧子。
  饼都烙得了。她听见里间屋有响动。不知孩子他爹在折腾什么。他是很少折腾出响动的,整天躺在炕上,懒出一屋子雅静来。
  她吃力地提拎着木筲去院门外的阴沟倒泔水。
  影绰绰的,胡同口撞进几个人来。他们推开铁栅栏门就往里走,气势挺大的。
  是兵。她心里一紧,觉出有事情。
  这些兵嘴里骂骂咧咧的愈走愈近。
  是来抓丁的吧?怎么没见罗甲长的人影呢?她心里说了声不好,拎着空筲往家里跑。
  进了屋她就惊呆了。
  爷儿们坐在条案前的太师椅上,一脸正气。他手里拿着一块玉石的镇纸,啪地往桌子上一拍,高声大嗓像个刚刚升堂的县太爷。
  屋里还掌着一盏煤油灯。这可犯法呀罗甲长说了灯火实行管制。可她不敢说,心里急得似火上了房。
  他爹,你赶紧躲一躲吧。
  曲大少像是根本就听不见她的话。一本正经审案子呢。那只黑猫,被捆在门框上吊着。
  我说你是死罪!扑飞了我的鸽子是死罪。那是我夜里下酒儿的一碟菜呀。死呢我也让你死个明白。民国啦什么事儿都有个章程。你有九个魂儿也没用。我就够馋的啦,你比我还馋,我能不治你的罪吗。
  你爹,八成是抓兵的来啦!你得躲一躲。
  曲大少听了,没往心里去。他慢条斯理地说,抓兵?他们敢乱抓兵!我爷爷活着的时候有一次
  她急了,说是膏药早晚得贴到肉上你还是躲一躲吧。曲大少出神地望着她。
  嗯,那就躲一躲吧。曲大少有生以来头一次顺从了媳妇的话,站起身问她。往哪儿躲?
  上房上房!她想起了院子里的梯子,就奔出了屋。
  她扶着梯子。爷儿们黑灯瞎火就往梯子上攀。他嘴里还嘟哝着。抓兵,他们敢!我爷爷活着的时候大街上一提咱老曲家她心里说,你就别念这本老黄历啦。慌里慌张她放倒了梯子,站在那里喘着粗气。
  那只吊在屋里门框上的黑猫喵喵叫唤着。
  她心里说,叫唤吧!都死了才清静呢。
  她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原本是拿了主意的,跟几位老太太去居士林听经,平常在家里吃斋念佛,认命。
  那几个大兵鬼儿进了院子,大嗓门嚷嚷。
  屋里有老爷儿们的都给老子出来!
  没人应声。只听见孙合老婆在屋里叫唤。这罗甲长干嘛去啦?他得来维持维持呀!我这寡妇带着一群孩子可怎么办啊。
  曲达元媳妇心里说,她几时成了寡妇呀!一嘴食火烧得胡说八道。
  一个大兵推开孙合家的门。你家男人呢?
  老总您屋里坐吧?我男人?那死鬼撇下我们娘儿几个早班儿就走啦!他才三十六啊。
  那你就赶紧改嫁吧,别守着啦!
  嗯,我改嫁我改嫁,我听老总的劝。
  曲达元媳妇远远听见,心里扑嗤一笑。
  女人家说守寡就守寡,挺容易的事儿。她心里寻思着就轻手轻脚进了屋,放了那只黑猫,之后又一口吹灭了油灯。她一个人立在黑暗里,发呆。这日子到什么时候算是一站呢?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进了傻篓子屋。傻篓子躺在暗楼上睡觉呢,可巧没说梦话。屋里死坟地一般,不像有人住的地方。
  那军官出了屋说,横竖也得找着个人呀!
  曲达元媳妇迎出屋说,老总们辛苦啦。
  我看你身上油水挺大,不是寡妇吧?那军官对她说罢,命令一个当兵的进屋去搜。
  她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
  当兵的从她屋里拎出一只大茶壶。长官,炕上捂着两条热被窝儿,有男的,没走远。
  军官乐着说,把茶壶拎回去沏茶喝。他色迷迷盯着她问,你男人呢?叫他出来我看看。
  她的心慌得乱跳,朝房檐上瞥了一眼。
  军官一直盯看着她的脸。他也随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房檐,又低头看了看那架躺在地上的梯子,心里就明白了。给我上房去搜!
  之后他凑了凑对她说,你男人在房上吧?这可是你告诉我的。
  一个兵立起梯子上了房。黑暗中这个兵的身形像一只巨大的怪鸟。
  长官,这小子在房上睡着了,正他妈的冲着我打哈欠呢!
  曲大少被当兵的推搡着出现在房脊上。他打着哈欠问,他怎么知道我在房上?你能掐会算呀?那当兵的觉得可乐,对军官说长官这小子倒像是缺几个心眼儿,傻里八几的!
  曲大少顺着梯子往下走,大声说民国有民国的王法你们不能胡乱抓兵,我是良家子弟。
  军官也觉出可乐,大声说,胡乱抓兵?那我就抓你去当兵,谁叫你自己往枪口上撞呢!
  这时节罗甲长跑来了,连声说老总老总老总。
  没见着西门庆,你这个武大郎倒跑来了。军官说着给了罗甲长一个嘴巴。声音很脆。
  提拎着茶壶带着人,咱们走。军官说完便拍了拍曲大少的肩膀说,女人是祸害,你媳妇往房檐上飞眼儿,就把你给供出来了,明白了吧?走!
  曲大少望着媳妇说,小贱妇,现在我懒得揍你,我早就知道你那眼神儿害人招风。
  这一伙人就往院子外边走。她拿了一件棉袍给爷儿们披上,小步颠颠随着走,像素常送丈夫出门儿一样。
  他爹,你慢着走哇,脚底下黑。
  曲大少说,神洞子算卦叫我腊月里少出门,我呆在屋里怎么也走倒霉字儿呢?
  住嘴!啪的一声曲大少脸上吃了一巴掌。
  她生来头一次看见丈夫挨别人的打。素常都是丈夫打她。但他是个懒虫,往往只打一巴掌就觉得累了,歇了手。
  人群远去了。她看不清丈夫脸上吃巴掌时是个什么模样。
  罗甲长随着她进了屋。抓走了可就不容易回来啦!守城防的保安旅尽是刚穿上制服的新兵,二姑娘你得想办法把人弄回来啊。他急声急语对她说。
  坐在炕沿儿上她不言不语。
  他们怎么知道曲大少藏在房上呢?他问。
  这事我心里也纳闷。我就只当他这一次又是出去闲逛了,反正这种守活寡的日子我也习惯了,有爷儿们没爷儿们都一样。
  看不出你这小娘儿们心肠还挺硬。罗甲长没敢伸手去摸她,快快出了屋。
  他站在那个壕口前发呆,心里说这日子真他妈的没劲!老不老少不少男不男女不女的。
  黑乎乎的院子里又进来一伙子。吓得罗甲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定住眼神细看,原来是孙合一伙子人回来了。
  带进来半院子酒气。孙合乐呵呵的,傻篓子爹却喝得东倒西歪的舌头发硬。
  罗甲长急忙说,坏啦!曲大少给抓了兵,还拎走他家一只大茶壶。
  真的?哎呀呀,幸亏我们半道上进了小酒铺,要不也得赶上抓兵。老天有眼啊。孙合站在当院大发感慨。
  三个孩子乱声说,爸您真圣明,喝了这顿保命的酒。傻篓子爹的酒被吓醒了,怔怔说,还拎走一只大茶壶?哎呀!
  准是来逮傻篓子的,驻在城角儿的那位长官。
  这么说曲大少成了傻篓子的替身?孙合叹了口气,领着孩子进了屋。
  他老婆缩在炕头上说,为了你刚才我当了一次寡妇。
  孙合一笑说,该当寡妇的时候就得当寡妇,别给人家当窑姐就行。
  你饿了吧?我给你冲一碗油茶面吧。
  孙合沉吟了。说不定这一次曲家小媳妇就得守寡。那枪子儿可不长眼啊。他嘟哝着躺在炕上,又想起了那一批白白就到了手里的草袋子。等行市吧,早晚有开张的时候。
  十三
  傻篓子他爹的酒到半夜才醒过来。他下了炕,抖抖索索冲那只大茶壶里撒了一泡尿,心里也就明白过来了。这日子过得真没劲。
  看人家孙合,精明强干,三下五除二就把草袋子的事儿给办了,只出了一身汗就白得了那么大利。人家一只眼睛的人比我这两只眼睛都看得宽看得透。人跟人不能比呀。
  睡不着觉,他穿上衣裳出了屋。院子里黑得像个大洞。只有曲家屋里有响动,闪着微弱的死光。爷儿们给抓了兵,这小媳妇没了靠山可别思想不开要寻短见啊?
  他轻手轻脚到了曲家窗户前,听见哗啦哗啦的声响伴着人的低语。
  他曲嫂子,还没歇着呀?他压低声音问。
  屋里没了响动。傻篓子他爹看出这窗户上是捂了一条棉被的,屋里亮着灯呢。
  他曲嫂子你可不能想不开呀!曲大少爷当了兵日后要是升个连长团长的,那可是大炮一响黄金万两的好差事啊。人生在世说不准赶上哪块云彩下雨。傻篓子他爹立在窗前像在念经。
  门开了,扑出来一团光。快进来吧好心人!傻篓子他爹眯着双眼一步迈了进去。
  敢情是个牌局!四个老娘儿们,东南西北风刮起来,正赌着呢。
  摆糖摊儿的四姥姥对曲达元媳妇说,真有人疼你呀半夜来叫门。
  曲达元媳妇说,五条你和吗?
  孙合老婆望着牌桌不言不语心里算计着。
  还有一位肉乎乎的小媳妇,看着面熟。傻篓子他爹终于想起来了,她是开木器行的老杨掌柜的儿媳妇
  公公的尤物。
  这是什么日子呀你们还有心思打牌?
  曲达元媳妇面露窘意。她们仨非要打,三缺一我也没办法,随着呗。她说着又砍出一张么鸡,像是上了挺。
  爷儿们抓了兵,你倒打上牌了,不贤惠不贤惠。傻篓子他爹心里嘟哝着,挺不满意。
  老杨掌柜的儿媳妇说,兴许你那曲大少明儿个就能回来,别愁。
  我借你的吉言吧,和啦!曲达元媳妇推倒了牌一条龙,全是万字儿。
  傻篓子他爹没心思观阵,出了曲家屋,就往院子外面走。我那草袋子丢不了吧?我得想办法让死物变成活钱儿呀。他出了胡同。
  前面黑乎乎晃着人影儿。傻篓子爹心里嘀咕,是谁呀黑灯瞎火还出来夜游?别是去偷我的草袋子吧,转念一想,那草袋子已经成了万人嫌的废物,谁愿意偷个祸害回家呀。
  那人影近了,出了声。你这是上茅房呀?可千万别去那茅房了,夜里不许可上街啦。
  原来是孙合。傻篓子他爹问,你也上茅房呀,在哪儿拉的?
  我在庚申胡同咱们存草袋子的那个茅房里拉的,挺痛快。孙合说着提了提裤腰。
  咱草袋子没事吧?
  咱草袋子没事儿!谁敢去死鬼那儿偷东西呀。比进了花旗银行的保险柜还保险,你就把心搁在肚子里吧,没事儿。
  孙掌柜你真是个细心人。傻篓子爹心里踏实了,就往广和斗店的方向走。
  广和斗店如今是出了名的大粮栈。掌柜的姓吴,人称吴手儿。这广合斗店从前清时候就是吴家的产业,后来给一个大混混夺了去。这吴掌柜从小就不好念书,爱练武。十六岁那年他瞒着全家去了广和斗店,进了门就把左手摆在柜台上,让伙计把那个夺了祖产的大混混叫出来,说是吴家有人来了。
  隔着柜台他就一抡菜刀剁下了自己的左手的四个手指头。
  那大混混一看就明白了,高喊给这位吴家小爷上药止血。这大混混尿了,舍不得自己的手指头,乖乖把斗店还给了吴家。
  这位吴家小爷捏起那四根手指头,放进嘴里嘎巴嘎嚼烂,咽下肚儿了。说这血肉之躯乃父母所赐,不能擅自弃之。
  傻篓子他爹从小就听过吴手儿的故事,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觉得像吴手儿这样的人才算上是男子汉,不愧是喝御河水长大的天津卫娃娃。
  但有一次孙合跟他论到过吴手儿。孙合不以为然,说吴手儿是匹夫之勇。又说真正的天津卫老爷儿们得有两把刀,只一把不成。
  傻篓子爹心里说,两把刀?我一把都没有。
  孙合说,老娘儿们没刀,才都坐在炕上使剪子。女人就是女人。
  拐进胡同,望见广和斗店的后门了。傻篓子爹寻思着。谁能买我的草袋子呢?
  从我爷爷那辈起是凭着草袋子发的家,到了我这儿可不能在草袋子上败了家啊。他一脸愁云走近广和斗店的后门,才看清黑影儿里站着几个人。
  您老上这儿干嘛来啦?一个人操着一口极油的京片子问他。
  他定住眼神儿细看,认出了是在三不管那地界儿说相声的于四立。
  您认识我?他忐忑地问于四立。
  都是我的衣食父母呀,我见了谁认识谁。
  傻篓子爹说,我想问问广和斗店要不要草袋子,装上土垒住大门挡乱兵。
  于四立低声笑着。我以为您是来找我听相声的。您那些草袋子别卖了,留着装洋面吧。
  洋面,哪儿来的洋面呀?
  又一个人小声说,半夜里斗店开后门往外运洋面呐!这洋面呐是美国人给的救济品。
  傻篓子爹心里乐了。真是来早了不如来巧了,这一回让我赶上美国人的洋面了。
  于是他拢肩缩脖耐着寒冷,往墙角上一靠身子,闭上双眼想摹着自己扛着一袋美国洋面走进院子的情形。那孙合准得迎上来,连声说您真有能耐呀,弄回来这么多白面。他就大声说这是舶来品,美国洋面。
  越想越高兴,他美滋滋哼起了荷花女的太平歌词。
  于四立一旁说,这位爷,您这一唱我可就更饿了,为了我的肚子您赶紧打住吧。
  他就不唱了。您说这洋面比咱中国面更白吧?我这么寻思着。他问于四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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