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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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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
  老毛子想起了小银子。
  温玉田这小子可别死在当街上呀!我可不是要他死,我是要他善善良良活着。老毛子终于按捺不住自己,歪歪斜斜出了宅门又上了当街。
  温玉田依然躺在地上,仿佛一具死尸。
  老毛子猫腰抱起温玉田的肩膀,使劲往宅院里拖拽。二十八岁的温玉田模样似个书生,身子却显得沉重。天将大亮的时候,老毛子才将奄奄一息的警备队小队长拖到了炕头。
  她颤颤着手往他嘴里送了几勺水。
  老毛子也不知道温玉田究竟是个什么来历。他外表温文尔雅,暗里却尽干些神神秘秘的事情,好似中了什么邪魔。
  温玉田哼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他定定看着老毛子。
  你准是在药铺里为了救若玉,让秀才匪的枪子儿打折了腿吧?老毛子问道。
  温玉田依然定定望着老毛子。
  老毛子说,我看你该娶个媳妇居家过日子啦。上帝保佑你。
  十字街口。日本皇军在坍塌的土坯炮楼废墟上浇上汽油,腾地燃起一堆冲天大火。
  说是消毒。
  尔雅镇弥散着一股秀才匪的味道。
  第
  五
  章
  尔雅镇没了多年的宁静。镇子整天显得颤颤抖抖的,像一个冬日里没穿棉衣的孩子。
  个警备队大兵全都给捂死了,保甲长们出面操持吹吹打打装棺入殓进了坟地。
  而那十二个被土匪掠去的媳妇,却不知何时才能有个下落。
  就有人说十二是个吉利的数儿,生也吉利死也吉利,耐着性子等着吧。
  日本皇军小队长高桥三郎早就传下话来,尔雅镇是个模范镇,要强化治安。
  温玉田仰靠在药铺堂屋的躺椅上。他闭目养神,看上去像个病在路上的赶考举子。
  他的两条腿都断了。贴着前街苏大仙祖传的膏药。苏大仙为温玉田正骨的时候显得有些难过。温队长您才二十八岁就瘸了两条腿,吃不成行伍饭了。苏大仙说着又有了喜色。离了行伍您就该转运啦,吉人自有天相。
  温玉田不信苏大仙的话。他住在药铺里养伤。若玉被土匪掠去了,店堂里只由一个伙计支撑着门面。伙计递上一碗黄酒佐着一个药丸子。温队长喝药吧它活血止疼。伙计又说,您叫木匠铺给做的那一对儿木拐,这几天就得。
  温玉田说,往后我就成了四条腿走路了。
  伙计笑了,说四条腿走路是牲口呀温队长。
  一群人无声无息进了药铺就都跪在地上。温玉田惊呆了,闹不明白是咋么一回事。
  为首的是个老头儿。人们都是四外庄子上来的。就这么不言不语跪在温玉田的两条断腿近前。老头儿抬起头望着温玉田。
  温队长你说这炮楼子咋就倒了呢?
  天热土坯干不透,垒成炮楼子就没筋骨呗。那你为啥还急急火火往里轰人呢?就不会等两天再驻进去?
  你坐在药铺里喝茶,大伙都砸死在炮楼里,这咋说呢?
  你们不会说是我成心谋害大伙吧?我与那十二个弟兄没冤没仇的。这事儿我跟高桥太君也认了错。往后我也不是警备队小队长了。
  老头儿回身对众人说,炮楼是自己倒的,温玉田也成了没腿的废人,大伙说吧怎么办。
  温玉田从众人眼光中看到一股杀气。
  一个小伙子说,我弟弟砸死了反正得有人偿命。温玉田循声瞅见那是个瘦巴巴的小伙子,手里拎着一把短锄。
  那咱们就锄了他吧,以命抵命。老头儿说。
  温玉田明白了。这些人进门便跪,是给他行索命的礼。他苦笑了,闭上眼睛等着。
  柜台里伙计浑身发颤说,千万可别动手呀犯了王法。
  那瘦巴巴的小伙子抄起了身后的锄头。
  温玉田只想着那件尚未办完的事情。
  一个汉子突然进了药铺。他脚下无声像是身有轻功。跪在地上的人们呼啦都站了起来,惊惧地望着这个外路打扮的汉子。
  这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汉子。他诧异地望着这些拎着锄头的人,又瞅了瞅温玉田。
  老头儿说了声走吧,人们就退出药铺拿腿往镇外去了。温玉田还在闭目养神。
  汉子络腮胡子很旺。他从肩上摘下皮褡裢,递给伙计一个药方说,快抓药吧我急着赶路呐。
  温玉田听到这人说话,睁开了眼睛。
  那汉子便转过身去,给他一个背影。
  怎么没锄死我就都走啦?温玉田小声说。
  伙计惊讶着说,老客您这药方真大呀干啥用呢?免丝子、桑寄生、川断续、真阿胶都是论斤抓的剂子。
  抓药还能干啥用,医病呗。汉子硬声说。
  温玉田捂着两条贴着膏药的断腿突然说,老客你抓这些药是回去做药丸子吧?保胎丸。
  汉子盯了温玉田一眼。你是坐堂的先生?
  路远,抓了药你快走吧。温玉田说。
  汉子往药铺外一张望,变了脸色。
  他飞快地从粗布褡裢里掏出两块生着绿苔的青砖,嘭地一声扔到柜台里,落在伙计脚下。伙计正在抓药,随口说这是啥砖呀又臊又臭招苍蝇。砰地一声枪响。
  汉子一跃钻进药铺的后院。温玉田高声喊叫伙计快趴下。几个日本兵端着三八大盖冲进药铺,砰砰放枪。
  瘦脸翻译官喊叫着抓活口。很清脆又响了一枪。温玉田叹了一口气。日本兵的大皮靴声远去了,追得很紧。
  伙计趴在柜台下边颤声问,刚才那位老客是八路军吧?
  温玉田依然仰卧在躺椅上活像是挨了庞涓算计的孙膑。他说,你见过八路军呀?这老客是个秀才匪,秀才匪里跑腿儿的小喽罗。
  你认识秀才匪呀?伙计站起来问。
  温玉田郑重着脸色指使伙计把刚才那老客扔下的两块青砖搬到后院里去,找个地方放妥实了。伙计以为温队长看出这两块青砖是宝贝,就遵命办了。
  这秀才匪呀,就是掌故多。温玉田说。
  伙计说,你给我讲讲秀才匪的故事吧。
  这时候又高又细的老毛子走进药铺。
  伙计问,您还咳嗽吗姥姥?
  老毛子手里拎着两支新拐杖对温玉田说,我去靠山庄接生看见好木料,给你做的。
  温玉田眨着大眼睛笑了,说了声谢。
  老毛子说,坐在家里别起旁的心思啦。
  老毛子走了。太阳光里她黄色的头发依然枯涩,像玉米吐出的须穗无光无彩。
  她是你的救命恩人呐。伙计望着当街的阳光对温玉田说。尔雅镇都知道闹秀才匪那天,温玉田开枪打伤了使弄若玉的丁六儿,又被丁六儿打中了右腿。温玉田顺着臭沟爬进一家的猪圈。
  入夜他爬到当街便昏死过去。
  老毛子救了他,又请来了保长和郎中。苏大仙给他正骨时说,右腿是枪子儿打断的,左腿像是使啥东西砸的,断在右腿之后。
  是谁趁我昏死之时砸断了我左腿呢?
  温玉田抄起老毛子送给他的两支木拐杖,心里一阵酸楚。这拐杖就是我新换的两条腿呀!浓眉大眼四肢匀称的温玉田悄然落泪。
  远看他只是个半身的男人了。
  伙计从门外进来说,皇军把刚才那位老客抓回来了,我看兴许是要在空场上毙了他。
  那两块青砖肯定有来历,你藏妥了吧?
  温玉田说着便想起身看看那汉子。
  他忘记了自己已经丧失了那两条东奔西跑的长腿。他站立不起便捶着脑袋叹息。
  大友妈赤着上身,两只干瘪的乳房乱颤跑进药铺。伙计立即就说,疯子出去疯子出去。
  温玉田,是你害死了大友。有人瞅见你把大友扔进油坊的大缸里啦!
  温玉田两眼放出光芒,盯着这疯女人。
  她扑了上来。温玉田我杀了你!
  伙计跑上来拉住大友妈。伙计说,温队长我望见一辆白马驾辕的轿车进了镇往咱这边来啦。之后他使劲把疯女人推出药铺搡到街上。
  温队长,是颜菲小姐来啦!伙计在门口说。
  他听罢低低一声长叹,仰卧在躺椅里。
  大友妈坐在当街还在胡说八道。
  伙计瞭望道,皇军拦了颜菲小姐的轿车,在镇口老榆树下。
  她有良民证。温玉田慢声细语说着。
  一表三千里。他是表兄,她是表妹。

  第六章
  日本兵拦住白马驾辕的轿车刚要盘问,没想到车内竟传出一连串日语。
  您辛苦了!我是滦山学堂的教师颜菲,到贵镇探望亲戚。这日语虽然有欠纯正,但日本兵大受感动觉得十分动听。
  立即追随着一群看热闹的人。尔雅镇民风古朴,从未见过一位中国女人能够哇哇呀呀讲日本话。大东亚共荣圈。先是韩国人都不会讲韩国话了。接着中国的学堂也纷纷开设日语课程。这股风还没吹到尔雅镇来。
  马车停在了药铺门前。比看花轿还要新奇,人们守在马车两边候着景致先看到的是颜菲迈步下车,黑色凉鞋黑色线袜黑绸长裙。人们便哟地一声表示欢呼,这种新派的穿着。
  颜菲细高个儿。颜菲身上的主要颜色是黑。黑衣黑裙黑头发黑眼睛。站在那里很像是太阳地儿里投下的一块阴影,凉森森的。
  她眨了眨一双狭长的眼睛,瞧了瞧围观的人们,就高傲地走进了药铺。人们没了眼福。
  温玉田坐在躺椅里叫了一声颜菲你来啦。
  颜菲走上来。看见他双腿都贴着大膏药,她脸色倏地一沉连声说,我就知道得出事,我就知道得出事。说着颜菲掏出一块黑色手帕,揾鼻尖上沁出的汗珠儿。
  没腿你怎么能行呢,没腿你怎么能行呢。
  颜菲不停地说着一些与腿有关的话,又不停地眨着一双狭长的眼睛,还不停地用手帕擦着鼻尖上的汗珠儿。
  药铺挺大。她眼中只有温玉田的两条腿。
  伙计说,颜菲小姐你喝一碗酸梅汤吧。
  颜菲说不喝不喝多谢你啦快去给我雇四个人来带两条扁担。
  她说话很快像大江出峡一泻千里。
  伙计细狗一般跑出去雇人了。
  温玉田强笑着说,是秀才匪,这腿!
  秀才匪?颜菲大惊失色说。那位大先生咋下山啦!他不是青灯黄卷不食人间烟火吗咋又开了杀戒?她一边念叨一边在药铺里踱步。
  温玉田迷恋地望着颜菲,全忘了腿疼。
  颜菲停住脚步问他。都断啦?
  都断啦。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轻声说。
  伙计领着四个后生及两条扁担来了。
  颜菲说你回家住吧这药铺不是长久之地。说罢就指使四个后生将两条扁担插进躺椅。
  抬起温玉田便朝他宅院里走。
  当街上遇见瘦翻译官。他认识颜菲,就涎着脸皮用日语挑逗她。颜菲冷着脸说,翻译官你用日语说脏话,是亵渎大和民族!你不怕太君惩处你吗?
  瘦翻译官立即改用中国话说,颜小姐息怒。
  朝前走。大友妈拦在路上又蹦又跳。
  我知道谁杀了我儿子!我知道谁杀了我儿子!这声音听着阴森森入人骨髓。
  温玉田的宅院是租的,小里小气那院墙也是厚厚的篱笆,盛不下秋景也关不住春色,啥东西都在流动不像久居的样子。
  赏了那四个后生。颜菲关了宅门立在当院里,定定望着温玉田。
  玉田,上帝太不公平啦咋偏偏伤了你的腿呀!可恶的秀才匪成了真正的土匪,天杀的。
  温玉田坐在躺椅上张开双臂。他泪流满面说,颜菲,我完啦!
  我完啦!
  她快步走上来,蹲下身说,你别泄气!
  他与她紧紧拥抱在一起。天知地知。
  你别离开我啦!行吧?温玉田瘫软在颜菲怀里。她抚摸着他的头发说,别像小孩子一样,咱们还要办大事情呢。
  温玉田似乎明白了颜菲的心思。他说,过些日子我就学会架着两拐走路了。
  颜菲笑了。我还说过带你去北平去天津玩呢,你还想去吗?
  她问。
  想去!我架着双拐也要去。到北平呀我先去看看你当年念书的那个教会学校是啥样的。
  温玉田没进过学堂的门。他从开蒙识字,就授业于学家。提起大都市的洋学堂,温玉田常怀有自卑心理。颜菲就像画中人。
  颜菲要下厨给温玉田做吃的。温玉田连忙说,我的大小姐呀,这可不是你干的活儿。
  颜菲说我这不是下凡了嘛。她笨手笨脚给他熬了一锅粥之后说,在北平念贝满女中的时候有一次喝汤我可闹了笑话。
  温玉田津津有味听着,忍着腿痛。
  之后颜菲去了老毛子宅院。老毛子正在家中祈祷。她有些慌张地接待着不速的客人。
  颜菲是前来道谢的。她觉得老毛子很亲切,祈祷的时候像个虔诚的大孩子。
  颜菲的父亲是滦山煤矿的董事,常年与英国人共事,早就成了一名基督徒。
  她说,要不是您半夜救他,玉田失血过多就没命了。颜菲说话时眉毛向上撩着,显出几分高贵。老毛子想了想,终于开了口。
  你是表妹吧?他是表兄。你带他离开尔雅镇吧,永远也不要回来了。
  颜菲心虚红了脸。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尔雅镇是个常有灾祸的地方,温玉田不该常住这里。我说这话你明白吗?老毛子说。
  颜菲十分严肃地望着老毛子。
  老毛子说你们中国人太爱生孩子了。
  颜菲听了这话很是不屑。她说,我觉得夫妻一场未必非得生孩子不可。
  颜菲小姐你是新派人物。你相信上帝吗?
  我受过洗。颜菲说着就告辞了。
  天将黑的时候,颜菲吻了温玉田,说我该往回返了你安心养伤吧。温玉田说你要常来呀。他眼睛里泛动着泪光。
  白马驾辕的轿车离开尔雅镇回往滦山煤矿。颜菲每每到尔雅镇,总是当日来当日返从不宿在这里。使人觉得她是天上的一颗仙女星,忒亮。照得别人睁不开眼睛,便看不透她的心。
  仿佛颜菲真是温玉田的表妹。
  颜菲走了,温玉田独坐宅院,发呆。
  他拍了拍手,暗处跑出荆轲活像一个刺客。摸着刺客的脑袋温玉田说,荆轲呀我跟你说连颜菲都不知道我的心思,我恨我自己没了腿呀!我还有大事情没办完呢。
  传来女人的抽泣声。温玉田这才想起一道篱笆墙之隔,那边便是如意家。
  如意爹是个木头脑袋的箍桶匠。他正在逼问自己的老婆,为啥秀才匪单单放她一人回来。
  如意妈哭泣,如意爹就揉搓她。
  为啥放我回来?你真是木头脑袋不记事情!
  温玉田便仄耳听着。
  如意妈一边打蚊烟一边讲说着。
  出了镇我跳下马车就往回跑,我嚷叫说我是如意妈我是如意妈。那个满盈大叔不信。我说我家原先住沙河集去年搬到尔雅镇。他就让我说如意的生日。我说八月初八辰时。满盈大叔说我比早先胖了,就放我回来了。他还嘱咐我一心一意把如意拉扯大,别出差错。
  如意爹说,我明白了,敢情是妈妈沾了儿子的光呀,如意这个小杂种!
  你想学赵金柱呀不愿活了?如意妈小声说。
  温玉田偷听着,觉得热血上涌。如意爹又说,这一阵子秀才匪也不往咱宅院扔大米了,他们忘了如意了吧?
  吃大米是死罪,当心日本人毙了你。
  温玉田听了,使劲儿挥了挥拳头。他觉得自己能站起来了。
  如意呀如意!我知道你是啥来历了。他寻思着,激动不已。
  这时柴门一闪进来一个人影。这个人手里拎着一把锄头。
  是药铺里那个立志为弟报仇的瘦巴巴的小伙子。他小声咳嗽着说,在药铺里我就该除了你,大伙犹豫了。我可不能犹豫了为了我弟弟。
  温玉田从激动的情状中冷静下来,看着夜光下这把泛着寒光的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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