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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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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打不上他什么罪名。大家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呗。都是干活受累的人。
  活该章立国走运
  有一回大麻子往后边去推砂子,迷迷糊糊掉进一口干井里。
  干井不太深,可胖人爬不上来。两个钟点儿愣是没人知道。还折了一根肋条。临近下班还没见大麻子的面,章立国就深一脚浅一脚找到后边来。费的那个劲呀,比鬼子进村找地道还难。大麻子得了救,眼泪儿一串串流,感激不尽呀。
  我听罢,就问姜德力,“你们怎么那么恨大麻子?冲章立国唱麻子歌”
  “恨?我们才不恨哩。我估摸着那个大麻子也是个好人原则性很强。要不,如今他官复原职有了权,怎么还不给章立国调个好差使呢?他也不是不知道这儿的苦大累。”
  “人心呗,就这样。见章立国攀上了高枝儿,大伙心里就不是滋味喝不上高汤就往锅里撒尿,不恨大麻子也唱《麻子歌》。”姜德力这个年轻的翻砂工,用世间罕见而他独有的坦率向我亮出了他的心思。
  于是我想起了章立国工余时间捧着一册《资本论》在车间角落里啃读着,满脸艰难的神情。其实他连慕尼黑这个城市在哪都不知道。
  “大麻子伤好后还是跟着章立国干活儿。他姓张,就有人传说章立国是他远门侄子。其实弓长和立早两码事儿。后来大麻子到了日期,俩人分手。大麻子说:‘立国,我相信自己的眼光。经这么一段考查,我认为你是个很好很可靠的同志。将来,你是个做重要工作的人。要积极争取入党啊”
  姜德力的口气变得神秘:“据说大麻子当时许了章立国,将来调他去市委组织部工作。可去市委工作必须是党员呀”“就差这一关?”我问。
  “嗯,就差这一关。”姜德力说。
  “敢情大麻子现今是市委组织部的一个大处长!其实呀,他给厂头垫句话,章立国也就能进去了。可大麻子一身正气,让章立国自己争取。”
  “章师傅挺积极的,快入了吧?”
  “你就看司文治那张死人脸。”
  “让大麻子给他调换个工作单位,怕是比现在入得快?”我问。
  “人家章立国从难从严要求自己,铁了心要在这儿入党。你说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司文治可是个人精长了毛他比猴子还灵!”姜德力叹罢又说,“那天我寻了个专治不育症的药方子给章立国,让他去跟司文治互通有无,联络联络感情。他死活不去,硬充真正马列主义者。我还是把他推进了司文治的办公室。”
  “结果怎么样?”我急切地问。
  “司文治一看药方子脸都青了。”姜德力嘻嘻一笑,“章立国这傻小子也没看就递了上去。药方上写着:每礼拜一晚上十点在车间澡塘子水面上撇一碗大伙的精华,兑一两白糖,日服两次。
  三个月保准你娘们肚儿大。”
  我哀哀地听了,说:“章立国是个好人!”
  姜德力说:“这话不假。可人也不能好得太瓷实啦。你知道《四大瓷实》吗?”
  我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什么也不知道?这也算一招儿。活着吧小兄弟,等长了杂毛你就出师了。”
  听罢章立国的故事我在黑砂堆里找到了杨实强,他见了我当头就说:“我就是不愿听沈茂先那一套,好象是飞着说,发悬。”
  三
  咽下最后一口午饭,人们哼着“三顿吃了两顿啦”,就一人拖着一块草垫子进了烘干窑去完成每天的午睡。姜德力是不要午睡的人,在窑门外开了个扑克摊。他冲躺在窑里的“尸体”们说:
  “将来这窑开个副业,火化厂就得宣布倒闭。”然后就砰砰砰拍牌,像是在给人钉棺材。
  窑墙还残留着昨天的余温,暖暖乎乎的。盛着翻砂工的短梦。
  杨实强翻身坐起,对我说他做了一个白灿灿的梦,那光,像雪一样耀眼。
  干活儿的时候,侯师傅突然捧起一把黑砂对杨实强说:“你要是认准了干这一行,就得赌着受一辈子大累,半道上不能尿了。”言毕打了个响亮的嗝儿,奔厕所去了。
  沈茂先从厕所里出来,衣冠楚楚,满脸消除膀胱压抑之后的欢快。他下早班,急着去市里的群众艺术馆操练嗓子。
  我走上前去对他说:“我选了道路。”
  他问我什么道路。
  我小声里说:“先把毛儿长齐了再说。”
  他十分不解地望着我:“你又不是家雀”
  之后他在车间道上遇见了迈着四方步儿的章立国,用关心整个人类的口吻问:“章师傅你有女朋友了吧?”
  章立国说:“有了有了有了”
  无论谁问,章立国都这样回答。
  沈茂先说:“可得投簧啊。”听口气好象不是在讲交女朋友而是在修锁配钥匙。
  章立国说:“投簧投簧投簧”
  我便拿了领料单到车间外边的仓库去。
  进了头道门叩响领料的小窗口,半晌不见动静。片刻才见了丁大铆从里边踱了出来,很从容的样子劈头就问:“你不干活儿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答曰领料用木炭烤模子。
  门内有粉红色身影一闪,之后那个小有名气的女库工才露面:四十大几的俊俏脸盘上印着几点浅浅的雀斑,一身肥大的蓝工作服。
  “领什么呀?”双眉弯弯,很甜的声音。
  “要么你回去叫那个杨实强来吧,一包木炭俩人儿抬。再说我还没见过他呢。”我从她话中听出了一个女人的好奇心。
  “俩人儿抬,叫杨子来吧。”丁大铆已经走出了头道门,但还是回过头来向我下令。
  后来我长翅飞出了翻砂车间并学着做起了小说,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女人。有时她是一柄尺;有时她是一面镜子;有时她是一粒止痛片;有时她是一个宇宙;有时她就是她。
  我终于遵旨引来了杨实强,说那包木炭很重。一照面,那女人便小叫一声缩了回去,低声嘟哝着:“怎么丑得没了人样呀。”
  之后又伸出头来明知故问:“杨子,你领什么东西?”似乎是她看了杨实强的相貌又想听听他的声音。
  杨实强居然没头没脑地答道:“有那种那种一眼就能看出铸件收缩率的比例尺吗?”
  对方竟也放声笑了:“那玩艺儿你得到包子铺去买。”说罢一挑柳叶眉,审视着眼前的大丑人。
  我说请您往后多多关照。
  她听罢一怔,旋即笑了:“你就别这么文绉绉啦。我这样的人可关照不起你呀。”
  我俩抬着一包木炭往回走。那女人似乎是从杨实强的脊背上看出了什么掌故,就用声儿追着问:“杨子,你要是真想学手艺,我那死鬼留下了一套好使的家伙,铲勺提勾铜坯光子整整一匣呢。”
  杨实强头也不回,只是响嗓“嗯”了一声。
  看来杨实强也有杨实强的魅力。
  我回头看,那女人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
  我听说她的丈夫是个被砂箱砸倒的出色翻砂工。苦累了大半辈子,练就了一身好手艺。将死时,从医院吸痰器里抽出的尽是些黑乎乎的稠汁,那是几十年来吃进肺里的黑尘。
  “给翻砂工当媳妇,尿一辈子黑尿。”我在车间澡塘里听到过这种冷峻的幽默。
  劳动,对有的人来说或许是一种艰难的自娱。放下木炭包杨实强抬头对我说:“我、我认准了这块地方了”
  我说:“明天你去找任霞香要那个匣子吧,她已经许了你。出好活儿得有应手的工具呀。”
  “任霞香?”杨实强品味着这个名字。
  我以为他听不懂,就说是看仓库的那个女人,刚才还跟你说话呢。
  “我、我从三岁就死了娘”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抹了抹泪流眼。
  我知道有种情感叫怜悯。
  车间道上,章立国低头背手走了过来。他喃喃自语说:“得增加涵养性,涵养性。我将来是个做重要工作的人。”
  车间那一端,远远还在吟诵着,这是一首新编《四大瓷实》:
  夯下的土呀铁秤砣,
  压场的碌碡和章立国!
  四
  兴起了批儒评法。车间里竖起了一道“翻砂工诗墙”。
  令大伙儿往上贴诗。对歌谣王国来说,这不是一件难事。
  翻砂车间的澡塘子,是个洗人肉的地方,灵魂便赤裸裸。这里四面透风,也无什么女人可避。但历来被称为诗歌产地,有着深厚的文化土壤和层出不穷的诗才。
  班后,翻砂工们似乎是攒足了一天的兴致,钻进水里才释放出来,与人娱亦自娱。
  水热,烫得肉皮儿和心里俱都舒坦,就张口赋“诗”,多以“四为题,通俗而易懂。
  如溢美的《四大嫩》:
  台下韭,莲花藕,大姑娘的“个个”,小孩手。
  如抑恶的《四大缺德》:
  砸寡妇门,平绝户坟;吃月孩儿奶,偷儿媳妇尿盆。
  水面上还流行许多诗谜,多为荤面素底。
  谜面:愈抻愈长愈扒拉愈硬。
  谜底:炸馃子。
  据说曾有一个局里来的“工作组”。某君深入班组接触工人,大家就拿这个诗谜让他猜。他听罢谜面说:“很下流。”姜德力便将谜底告诉了这个“工作组”,并说:“你这人心太脏,尽往色里想,假斯文!”当时司文治陪在一旁尴尬地无地自容。
  为避开人流,杨实强下班洗得迟。我住厂,时间从容,便陪着他洗。他好象很爱干净,工作服三天一洗,而我则三五个月才剥皮找肥皂。
  他脸丑,身也丑,头似歪瓜,溜肩隆背,大臂很长,小臂很短,就显得肘关节位置不当。胯窄,下肢微呈罗圈儿,脚趾曲不能伸。
  唯那显示雄性特征的部位与常人无二。
  那时我还没有学得如今这般虚伪,就直而不曲地说:“杨子,你真是太丑了。”
  他听了并不动容,片刻才说:“我妈怀我的时候,受了惊吓,,…
  …
  我想他一定是在娘肚里吓畸了形。
  隔着水面上升腾而起的雾气,我听见他说:“得好好学手艺。
  我已经讨了那只匣子来,里边还有个硬皮本子呢。”
  进来了一个魏丘,仍寡言。他先奔到水龙头前给自己的嗓子洗了个澡:咕噜咕噜地漱口三遍,亮亮堂堂咳嗓三声,才钻进池水。
  杨实强再次小声对我说:“得好好学手艺”
  于是就好好学手艺。
  他处处踪着侯师傅的活儿路不怕屁熏。机警时,飞快地抹一抹泪流眼唯恐漏掉一个细节。一有停闲,他便蹲在黑砂堆旁把头深深埋向裆中
  识那一张张简单的图纸,默思冥想。
  有人从他身边过,总要开心取乐儿:“杨子,还没到月底哥俩就算上账啦?”
  他惊得抬头,机械地冲人点头致意。
  渐渐他能从一张张简单的图纸中看出一个个复杂的实形来。心,就成了仓库。
  侯师傅在日本人开的铁厂里学过徒,年轻时候的记忆残存在脑海中,有时难免从口中迸出一两个东洋单词来。一天,他埋头忙着组合一套砂箱,就嘟哝了一句然后向杨实强伸出了手,似讨要着什么。
  “蛤蟆?”杨实强大费踌躇,只得慎慎地说:“它们都冬眠了,不好找”
  “锤子!我要锤子!”侯师傅火了。
  但杨实强毕竟掌握了一句外语,竟然得意地冲我笑了,尽管他笑也很丑。
  我想还是开心些好,就对他说:“我再教你一句日语”
  他鼓起强烈的求知欲,静听。
  “巴格牙路!”我大声说。
  他哈哈哈笑了。我第一次听到他有声的笑,便觉得这的确是一件新生事物。
  上头传下令来:批儒评法,诗必须作,一人一首,全上墙。立即活了姜德力。他公开打出牌价:代人作诗,一首一盒烟。
  开市大吉。姜德力替结巴冯师傅作了一首,署了冯玉岐的大名就贴上墙去:
  儒家气得我嘴发抖,
  话似子弹迸出口,
  历史历史向前前呀,
  孔老二倒着走走走!
  丁大铆来看了,哈哈一笑:“挺哏儿!真像是个结巴嘴写的:前、前;走、走、走。”
  姜德力“一大舒坦”抽起了得胜烟儿。
  司文治看到“翻砂工诗墙”开了张,心喜,脸上现出血色。
  没出三天,诗都上了墙。只剩下杨实强了。
  姜德力整天围着杨实强转悠。
  “非得写不可呀?”无奈何,杨实强放下手中的图纸,吭吭吃吃憋了一个溜够,才挤出一首诗:
  谁说老粗无文化,
  登上台来要讲话,
  创造历史讲历史,
  天大困难也不怕。
  我大惊杨实强如此诗才,就替他把这首千古绝唱贴上墙去。
  人们纷纷围上来观诗。
  丁大铆闻讯赶来观诗,他朗声念了一遍,惊喜地说:“杨子,你真有两把刷子!得鼓励!抄下来报给厂部宣传科”
  “我不!”杨实强扑将上来央求丁大铆。
  “别冒傻气!”丁大铆噔噔走了。
  “杨子,丁头儿看上你啦!他有个闺女,将来你当上门女婿吧。”人们开始找乐儿。
  寡言的魏丘凑了上来,一耸粗脖,一咧大嘴,慢条斯理地说:
  “得改个字儿。”
  “把‘无’改成‘没’,‘无文化’是说压根儿就是‘零,,‘没文化’是说先前有后来又丢了”
  我对魏丘的考证不以为然。
  “千万别往厂部报,我不好喜这个。”杨实强郁郁地对我说。“你总是自己吓唬自己,大不了的事儿。”
  姜德力走过来说:“我还盯着赚杨实强一盒烟呢,没想到他是‘小孩儿的尿褯子真能作诗(湿)!”
  杨实强下班拎走了一书包砂子,好象他家开着一口炒栗子的锅。
  他已经离不开这黑砂了。
  五
  我和杨实强随着侯师傅接了一件大活儿:水轮发电机上的接力气缸。若铸成了,足有六吨的重量。后来又调了章立国回来当二工匠。侯师傅眉头紧锁像是丢了钥匙。
  丁大铆十分重视这个“接力气缸”,总来我们的工作场地转悠。一次他叫住了杨实强和我:“这可是练手艺的好机会,百年不遇呀。干翻砂的手头儿没有两下子,就没人拿你当回事儿。你们可别学我呀。”
  我说您在车间里当头儿不是挺好的嘛。
  丁大铆冲我微微一笑,走了。
  我知道关于翻砂有着古老的传说。
  沈茂先的嗓子操练得大有起色。他从天车上才下来,若有所思地对我说:“我也得找一把钥匙才行”
  我说:“你有时太聪明,有时太愚蠢;有时太勇敢,有时太怯懦;有时太”
  “你有时太知足!”他拦了我的话头说。
  昨天他与司文治先软后硬后硬再软地谈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还是以惨败告终。司文治以车间党支部书记的身份正式通知他说,不同意坚决不同意一个不安心本职工作的青年工人擅自去报考什么音乐学院声乐系。
  沈茂先气得脸像个包子,躲到天车上去哇哇大哭,咏叹出满脸褶子,最终也没有咏叹出“狗不理”的味儿来。
  但我还是暗暗惊叹他的勇敢;面对司文治的“弧圈球”,沈茂先仍然敢于两面起板抢攻。
  司文治是个公鸭嗓,沈茂先是个男高音。
  杨实强居然看懂了接力气缸的图纸。他比比划划地对我说:
  “有一人多高,一米八八;最大的壁厚四十五毫米;有好几个东弯西拐的小窟窿眼儿,小胡同赛的。”
  据说,难就难在这些“小胡同”里。铸成之后砂子清理不出来,用掏地沟的办法也不行。侯师傅天天冲着图纸相面,像一尊雕像。
  魁梧的章立国有劲使不上,就去找车间头儿谈心。
  杨实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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