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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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你小银子,这辈子我也不要孩子。我要了孩子,这温姓更绝不了种啦。
小银子连忙说,我是跟你闹着玩呢。
她应承了温玉田要她办的事情。
温玉田让荆轲随她一起去,做伴儿。
小银子回家睡觉去了,预备晚上行路。
温玉田拄着双拐出了院门上了街。他很多天没有看到尔雅镇了。路上见了熟人,还是叫他温队长。他心里想,我退出行伍了,这辈子也当不上军长了。
温玉田的母亲在他幼小的时候跟着一个军长走了。他就发誓长大当军长,赶上那个男人。
十字街口东边又在垒炮楼。这一次是垒砖的。一伙人被日本兵押着,是抓来的夫。他们蹲在地上都耷拉着脑袋瞅着自己的裤裆,像是怕被日本兵的刺刀给劁了。
温玉田一眼瞅见那个几次想锄死他的小伙子蹲在出夫的人群里。那小伙子望了他一眼,已没了当日的那种杀人的锐气。
温玉田心里挺难过,冲小伙子点了点头。
他一步一挪,往镇东宋家开的烧饼铺走去。宋家的烧饼铺临街,后院里住人。后院有个柴门。温玉田朝柴门来了。这儿没人。
大人们都在店铺里干活儿。后院里果然有个一只眼的男孩,五六岁的样子,正喂蝈蝈呢。
盈儿。温玉田叫了一声。那孩子应声抬头。
温玉田从盈儿眉宇之间,看到了那大先生骨血的韵味。果然父子不假。这时候温玉田心中很是不解。当年大先生一心创业并没有多子多孙的念头。如今他好象只有这一门心思了。
盈儿,你出来我这儿有大蝈蝈呢。
盈儿出了柴门。你是谁呀?盈儿眨着一只眼问他。问得温玉田语塞。他架起双拐领着盈儿往井台子上走。
是一口苦水井,没人来打水。
他叫盈儿走到井边,说井里有大蝈蝈。盈儿站在离井口二尺多远的地方说,俺妈说不让上井边,有老马猴儿吃人。
温玉田苦笑,说非得我亲自动手呀。说着他右臂一抖就飞出一只拐。他凭左腋下的木拐支持着勉强站住。井边已经没了盈儿。
他拄着双拐往回走。他心里想,这孩子太多了,几时能除净呀得想个大办法才成。
打了个激灵儿,他猛地想出一个好主意。
只是得搭上荆轲的性命。荆轲就是荆轲。
他绕到烧饼铺前门,买了十个烧饼。
掌柜是个忠厚的汉子,叫了一声温队长。温玉田望见一个女人的身影,远看挺秀气。这正是盈儿的妈妈。那女人抬头瞅了他一眼。
温玉田的心倏地一紧。他转身便走。
颜菲到底咋啦?他又犯了心思。
又见到那一群抓来出夫的人了。温玉田朝那个小伙子点点头说,来来来我给你烧饼吃。
那小伙子迟疑着朝他走来。日本兵伸过刺刀隔住,叫唤着。
温玉田朝远处的瘦翻译官喊道,翻译官这小伙子是我表弟,让他跟我回家吧。瘦翻译官笑了。你又表姐又表妹的,这又出来了表弟,他别是你小舅子吧?
温玉田领出那小伙子往回走。他让那小伙子吃了烧饼,又催那小伙子快回家。
小伙子给他鞠了一个躬,抬头说,有时候俺还是想锄死你为了俺弟弟哩。小伙子走了。
烧饼铺的女人到街上召唤盈儿。这声音绵而悠长,灌进温玉田耳朵里十分舒服。
盈儿又找不见啦?老毛子跑上前询问着。
温玉田拄着双拐望着这个穷老俄。
第十一章
小银子晚晌饭吃得撑肚子。她应了温玉田要她办的事情,走夜路去东边大盐滩上送葫芦。
她不知道葫芦里装的是啥药,只觉得温玉田一本正经挺可乐的,一遍又一遍嘱咐像个碎嘴老太婆。她说,你叨叨啥呀我送罢葫芦就往回赶你放心吧。
温玉田写了一个纸条装进葫芦里。他认为应当写个纸条。他认为纸条应当装进葫芦里,以往他是给颜菲跑腿儿,不知葫芦里装的是啥药。温玉田在装进葫芦里的纸条上写了一行蝇头小楷。
他不认识老八那边的人,就没写称呼。
颜菲在哪儿?该回家了令尊派人找你。
天黑了一个多时辰。他拄着双拐说小银子上路吧记住了见着红灯笼再出声。
小银子怀里揣着葫芦起身。她笑了笑,说温玉田这黑灯瞎火的你让我走这远路也不心疼呀。温玉田听了,干咳了一声显得挺难堪。
他嘿嘿着说,这不是有急事嘛。
别嘿嘿了,像拉不出屎来。我知道你心里着急啥事。我给跑一趟吧,谁叫我贱呢。
小银子上了路。她心里一点儿也不觉着害怕。我一个寡妇怕啥呀?别人都得怕我。
走出三里地小银子才觉出大事不好了。她怀里装着的这一盒烟卷儿,只剩下四五棵了。应当装上一盒新的,他妈的忘了。
离开烟卷儿,小银子才成了真正的寡妇。
烟卷儿愈少,小银子愈想抽。大庄稼还都立着呢,夜风吹过便沙沙响,像开过来千军万马。纸糊的阵势。走过一块坡地,小银子想撒尿,就绕到道边上的马架子后面蹲下了。
她点着一棵烟卷儿,心里说,还剩下一棵吧?我得省着抽了。
转念一想她又笑了。把葫芦交给那边的人,找他们讨一盒烟卷儿抽。
又走出二里地,小银子一拍大腿想起那盒烟卷丢在刚才撒尿的地方了。那盒烟卷儿只剩下一棵了。丢了就丢了吧。小银子又有些舍不得。这一程可就没有烟抽了。她咂咂着嘴。
回去找!她转身朝那一棵烟卷儿奔去。
她心里说,温玉田我为你可是受了罪啦。
找到马架子,她绕到后边,终于在地上摸到那盒烟卷了。她从空瘪的烟盒里摸出那最后的一棵烟卷儿,急匆匆就叼在嘴上。
可惜找不到火儿。她馋得咂咂着嘴。
她手里捏着这棵金贵无比的烟卷儿朝前走。前边影绰绰像是有人来了。小银子心里害怕了。她想起温玉田送这葫芦八成是与八路军有干系。小银子没见过八路军心里就发毛。
是个马队。马蹄子像是都包了棉花套子,没声响。别是老八吧?可没见着红灯笼呀!小银子正寻思着,一只大手捂住她的嘴,三下五除二就捆上了,驮在马背上走。
小银子喊不出声。她心疼那棵烟卷儿。
进了一个院子。小银子知道这是一家大车店。她回去寻找烟卷儿的路上见到大道下边立着的客栈招牌。马队进了院子有人跑上来说大先生您来啦有失远迎呀。
小银子心里说天呵我又掉到汤锅里了。
原来说让荆轲随着一起来。可温玉田又改了主意,留下了荆轲。
秀才匪们显得很忙,忘记了驮在马背上的小银子。小银子心里想,秀才匪都出来寻食了,若玉兴许还住在人家屋里不动窝呢。
听见满盈大叔的声音。他说铁皮车从铁道线上开过来是半夜三点钟。这时候大先生问他说,车里到底有几个日本女人?
俩。兴许还有高丽娘儿们。满盈大叔说。
大先生高兴地说,高丽?唐朝薛仁贵征东就到了高丽呀!那时候他们是臣民。
小银子心里说,大先生你这是想让日本娘儿们高丽娘儿们给你生孩子呀?你心忒大啦。
满盈大叔又对手下人说,凡是遇见外人,一律使手巾堵嘴捆绑结实关在这客栈里,别走漏了风声误了咱们劫车。
果然来了俩人,抬起小银子扔到一间屋子的大炕上。她想,大先生使弄中国女人腻了,要使弄东洋女人了。大先生为啥要这样呢?
接着小银子又想,镇上死的那几个孩子,兴许都跟大先生沾着骨血。杀那几个孩子的人,兴许就是大先生的仇人。
不知为啥小银子想到了温玉田。
小银子觉出怀里揣的那只葫芦跑丢了。
一阵响动,秀才匪们出了大车店,走了。
远处就是铁路线。大先生拎着盒子炮走在前头。月黑风高,大先生捏着嗓子又对手下人嘱咐了一遍。铁甲车里都是日本人,咱们杀男不杀女都记住了。
临近铁道,满盈大叔派人去埋炸药。人马也都分散开埋伏在路基两边。
满盈大叔挨着大先生蹲着。他说,大先生您说这一程子咋总殁孩子呢。俩啦。
大先生低声说,仨啦,井里又殁了一个。我暗地里有仇人?闹不明白。满盈兄这事情得去闹清楚呀,尔雅镇最邪性。
铁皮车来啦!前边有人小声喊。
大先生捏着嗓子说,弟兄们,咱这是头一遭跟日本人干仗,抗日救国是正义之师。
铁轨被隆隆之声震颤着,泛着冷光。
大先生轻声念出《左传》里的句子,摇头晃脑很是入韵。旷野的夜风吞吃了他的声音。
君命大事,将有西师过轶我,击之,必大捷焉。大先生低声慢语愈发陶醉。
埋在铁道上的炸药响了。天地一亮人们看见那辆铁皮车停在铁道上,像是受了伤。
日本人车上的机枪响了,四下乱扫射。
满盈大叔高喊,留神别伤着女人!
秀才匪们嗷嗷叫着冲了上去。
这时候小银子在客栈里磨断了绳子,想跑。她无意中摸到窗台上放着一盒烟卷儿,就蹲在地上抽了起来。烟卷儿就像是她的男人。
她觉出这烟卷儿味道不正,有一股子邪味儿。小银子猜想烟卷儿里掺了迷糊药。飘飘悠悠就啥事都不知道了。
铁道线上打得热闹。日本皇军在这一带从没遇见如此激烈的突然袭击。铁甲车内的日本大佐认为中国人疯了,敢伏击这铁甲列车。
车内果然有两位身着和服的日本女人。
第十二章
若玉是被那个送饭的老婆子骂出了勇气的。老婆子说你是石头哇大先生他们都开拔了。
若玉这才跑出住了一个多月的屋子,一路打听着往尔雅镇走。
她根本不知道大先生领着队伍去铁道线上伏击日本人的铁甲车去了。
她只知道大先生是个使弄女人的魔王。他使弄女人是为了让女人大了肚子给他生孩子。
最令若玉吃惊的是她那一天看见颜菲了。一个秀才匪的喽罗在前边领路,颜菲款款走过若玉住的套院,往宅子深处去了。
这大先生是谁都敢使弄啊。颜小姐是大户人家的千金,也被掠到土匪窝子里来了。若玉只知道颜菲是温玉田的表妹,一个新派人物。
路过洼口村她听见人们议论铁道线上开了仗,是一场血战。
若玉不敢夜里行路。她走了三个白日,才见到尔雅镇。
被掠去的媳妇们早回了镇,若玉进镇也就不是啥稀奇事了。
除了天气变凉,尔雅镇依旧。
若玉直奔自己的药铺。
伙计见了她,欢喜地说你可回来了俺还去求了一遭温队长呢。
若玉听说温玉田残了双腿,泪就流了下来。
他是为了救我,才挨了土匪丁六儿那一枪的。丁六儿一枪打断了他两条腿呀?若玉边说边哭走进柜台。温队长拄着双拐能四处行走了。伙计说。
若玉在后院一声尖叫。
这两块青砖是从啥地方来的?又臊又臭!
伙计赶忙说,是个抓药的老客丢下的,老客扑上皇军的刺刀死了。
伙计讲说着。老客钻进了皇军的厕所,翻译官起了疑,就追到药铺了。谁也不知道这老客为啥事来尔雅镇,白白送了性命。
若玉看着那两块青砖,浑身颤抖不停。
造孽呀,快把它埋了吧也是一条性命啊。
伙计不懂,望着若玉。这两块青砖算啥性命,要不是温队长嘱咐我早就把它扔啦!伙计说着用脚踢着青砖。她催着伙计院里埋了肥头。
若玉使手巾包了两棵人参,往温玉田宅子走。她依然小巧玲珑,走起路来轻轻盈盈。
她见大友妈蓬头垢面正蹲在道边上发呆。
若玉觉得应当劝导劝导大友妈。她明白大友妈为啥疯了。大友妈抬头无言瞅着若玉。
大友咋死的,大先生心里明白。他不会活埋你一家人的你放心吧。若玉小声对大友妈说。
大友妈依然呆呆望着若玉,像个石头人。
若玉起身走。她心里念叨着。大友、恢头、如意、盈儿、还有那个烧在砖里的肥头,到处都是大先生的后人呀。是谁要杀大先生的后人呢?准是大先生的仇人,要大先生绝后。
若玉进了温玉田的宅院。
温玉田拄着双拐立在宅院里,满脸杀气。
若玉只看出温玉田脸色沉重,就召唤着他走上前来。我回来啦玉田,你这是咋着啦?
他脸色亮了亮说,你回来啦?我没咋着。
若玉看出温玉田还没吃晌午饭,就扶他进屋,这时候温玉田突然说,这天杀的老毛子我咋治不住她呢?她跟中国人就是不一样。
老毛子跟你没冤没仇的,她咋啦?
温玉田喘了口气说,刚才老毛子来了,我使拐仗吓跑了她。
若玉给温玉田端了一碗水,说在大先生的大宅院里看见颜菲了。
温玉田手中的茶碗落在了地上。碎了。
怪不得颜菲没了下落呢。他说着脸色煞白。
哈哈哈哈!温玉田仰头大笑。震得窗纸乱颤。从来没见过温玉田这样,若玉吓呆了。
他像是十分开心,不紧不慢说着。
小银子叫他掠去了,若玉你也叫他掠去了,嘿嘿,颜菲又叫他掠去了!他真成了万里清风呀,你东躲西闪,可只要喘气就进了你肺腑。这一辈子他是处处妨碍我呀,让我无路可走!
若玉听着轻声问他,你是说大先生呀?
天底下的女人都让他使弄了!算啥书香门第呀更别说耀祖光宗。温玉田拄着双拐在屋里走动着说。他仿佛非常蔑视那个大先生。
若玉劝温玉田吃了晌午饭有啥事再说。
温玉田让若玉去叫老毛子来。
若玉只得去老毛子宅门。老毛子正跪在神龛前边祈祷呢。
看到若玉,老毛子笑了。若玉觉出这笑跟往日不一样,像是要出啥大事情。
老毛子问若玉。你说,是送一个人上天国难还是送一个人下地狱难?
若玉说我不懂啥天国地狱的咱们走吧。
老毛子走进宅院迎面飞来一根木拐,打倒了她。老毛子说不出话,坐在地上冲着温玉田笑。若玉惊叫着,去扶持老毛子。
这木拐是我送你的,你咋使它打我。
温玉田用一根木拐支撑着身子说,嘿嘿,我这条腿也是你砸断的呀,我猜中了吧?
我为了让你坐在家里不要四处走动了。
温玉田双眼布满血丝。快把那花名册告诉我吧,我求你啦!
你不说我就杀了你。
若玉抱住温玉田。玉田别杀呀宰呀,咱就不兴好好过日子啥事也不管了吗?
他推开她。他说早就没路可走了过啥日子。之后他大声喊,我就盼着这姓温的断绝了可这孩子他愈生愈多呀!啥时候我办完了这些事才能去死呀真是杀不绝啊。
若玉说,你疯啦!干脆你把中国人都绝了后吧别传代了。
温玉田笑了。我是没这个力量。我有了这个力量非绝了中国人的后!没皮没脸传啥代呀。
老毛子爬起来。温玉田又飞出腋下拄着的那一根木拐。老毛子又倒了。失去双拐支撑的温玉田也一屁股坐在地上。
老毛子说,刚才我去翻译官那儿告了你,告你私通八路逢五遇十大盐滩那边有人等你。
温玉田呆呆望着老毛子。上帝告诉你的?
上帝永远与你同在。老毛子又说,我就是为了让你别再弄死孩子,才去告你的。
好半天温玉田才说,我要办的事情是办不完了,我要办的事情是办不完了。
活到一百岁那件事情你也办不完。老毛子爬起身子说,愿上帝饶恕你吧。
若玉扑上来揪住老毛子。她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