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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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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独自笑了。笑得很悲烈,“这真是个让人窒息的地方”然后整理着身上的穿戴,打开那只属于她的更衣箱,从中取出一个硬壳日记本。
  姜德力悠悠吸着大烟斗,问季铁文:“新来的这个强书记怎么样?”
  “我,我还没跟她说过话呢。前天她来这儿转悠了一圈儿,跟我点了点头,没言语。”
  姜德力默默说。
  “不知她饭量怎么样?”
  “饭量?”季铁文茫然看着姜德力的残手。
  强玉凤打开日记本,淡淡地笑。
  她是一只从云天之端跌落到黑砂地上来梳理自己羽毛的小鸟。别的无所事事。
  这几天她才知道车间里有一部《姜德力笑话集》。口头文学,挂在人们嘴头子上。她就练字儿似地记在日记本上。一段儿一段挺好玩。她吃惊地发现自己即将成为一个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者。
  这段名叫“姜德力洗澡”,是个笑死活人的小故事。强玉凤写着,开始脸上挂着淡得不能再淡的笑,当她录罢这段笑话之后,脸已经成了一块“表情死区”。她使劲呼出一口大气。
  翻砂工们每天都在拿自己开心。靠自嘲支撑起一个“生”。自嘲出一个无所不包的生态环境一个精黑精黑的生物圈。
  《姜德力笑话集》可是一部大书。
  倏地,她从敞开的日记本上嗅出了扑鼻的味道,就耸着鼻子寻找。这是人的悟性。
  铁的膻味和砂的腥气扑面而来。
  三
  没有人知道,今天是投毒犯的生日。
  生日里浇铸这件八吨重的大泵体,汗珠子砸脚面给自己来挣贺岁的钱,是个买卖。在他这个顶替进厂干翻砂的小伙子眼里,大泵体虽然小自己两旬,却是同一属相同日生,大吉大利。
  所以他认定要亲手浇铸这件大泵体。
  前天他去了盲先生的卦摊儿,两块钱。
  说他是个水命人,流动起来才成大势。“小伙子,你在一个死坑里汪了四五年了吧?决口子往东南流!七月十五日定旱涝,你就能交大运。”
  他听了盲先生的话咬了咬后槽牙,心里说:“对!去福建石狮镇贩牛仔裤。”
  投毒犯瞒着全世界,只有姜德力知道他的这个秘密。姜德力说:“南边洗小澡儿的地方多,你可别去逛土窑子”
  两只铁水包像两只不透亮的巨型灯笼悬在半空。在勾魂儿的哨音指挥下,渐渐凑近大泵体砂箱顶端上一只大型浇口杯。铁水徐徐斟入,像是老天爷屈尊朝土地爷盏中劝酒。有一种一块钱一瓶的劣质白酒,被称为“翻砂工茅台”。东边那堆热砂子里正温着投毒犯的一瓶。没人知道。这是他为自己离开黑砂备下的告别酒。明天抑或明天的明天他就是个只身闯荡世面的自由人了,自己给自己考勤。想到这些他心中居然忐忑起来。
  昨天他悄悄捎了一小袋黑砂回家。日后到南方跑买卖,有个水土不服的,抓上一小撮儿黑砂沏水喝。专治上吐下泻。这偏方是一个退了休的老罗锅告诉他的。准灵。
  砂箱高处的大型浇口杯里斟满了铁水。
  投毒犯扑地啐出一口浓痰。他按住驴脸的肩膀,说:“今儿个让我来吧!”就山猴子一样,飞快地攀上了砂箱顶端。左手盾样护脸,挡着高温的炙烤,右手牢牢抓住那只立在铁水之中的“铁十字架”,一拎,拔出堵在浇口杯底部的形如炮弹的塞子。铁水咕咚咕咚注入了砂模,雄性昂扬。
  投毒犯亢奋了,喊道:“咱又当了一回爹!”他离翻滚的铁水不足二尺远。工作服大襟上冒出了淡淡的肉眼难以察觉的青烟。
  人形有些朦胧了,灵魂似出了窃。
  驴脸急声喊:“快下来!那有你媳妇?”
  投毒犯笑了,很狰狞。他的手,死死抠住一层层砂箱的缝隙,双脚探求着黑砂地的承托。
  热浪东推西撞,蒸腾出一个个蜃影。
  驴脸心里嘟哝:“你小子又挣了两角钱。”
  这里有个黑色规定:浇铸大活儿拔浇口杯塞子的,加两角钱。于是浇铸工们轮流做庄。说不清是见利忘义还是舍身求仁。
  投毒犯双脚才沾了黑砂地,蓦地,眼前现出一个白灿灿的世界,浑浑然,他什么也看不清了。地皮嘭地一颤,齐着投毒犯脖梗儿的那道砂箱缝儿里呼地窜出一道铁水,直直浇在他的脊梁上。
  投毒犯被搡出一丈多远,跑火了!呼啸的铁水六亲不认,似陨石横飞,扑向有汗味儿的地方,炸散了自以为是的人们。
  砰砰!全无别的声响。
  “这回我可妥啦!”投毒犯身子挺成一根棍在黑砂地上打滚儿。身下黑砂地上滚印出一大片隐形文字。
  姜德力头上那顶白帽子被飞溅的铁水穿了个黑洞,他毫不理会扑上去将投毒犯抱在怀里,手指死死掐住投毒犯的“人中”,用古老的急救方法抢救着当代人。
  浇铸工们露了峥嵘:伤了脸的,烫了胸的,燎了头发的疯了一样往上冲。驴脸双手捧起一团潮乎乎的黑砂,扑向跑火的砂箱缝隙,堵!翻砂工一个接一个,却无言无语。此时他们终于有了同一个信仰,他妈的!
  堵上去的黑砂被铁水烤得发出嗞嗞尖叫,溃散着,女里女气没有丁点硬朗气概。
  姜德力大喊:“快去找一辆小推车!”
  投毒犯在他怀里不住地呻吟:“这回我可妥啦”
  驴脸急了,吼:“!!”他甩了手中软乎乎的黑砂,扑到“金、瀑”前,跳跶着,用戴了帆布手套的肉掌去捂去摁,脸上全是残忍。
  “别——别堵啦!没用”
  钻上来中国猿人,扯着驴脸的袖子说:“别别堵啦没用,任它流任它流吧”人们象是听到了祖先的声音。
  驴脸扑地啐了中国猿人一脸硬渣子:“操!人就干看着?”一个铁星儿迸进他脖梗儿里,烫肉。他伸进手掏出来,填进嘴里,往死里咬着嘎巴嘎巴响。两眼冒着血光。
  投毒犯疼得咬破了嘴唇。他的脊背,烧成了黑乎乎一片,残存着布丝儿。裸露着的是筋和骨,硬撑起一个人的架子。周围竟然能够嗅出一股烤肉的味道醇香。只缺了些五香佐料。这对烹饪界一定是个很大的震撼。
  “快把周瞎子喊来!”驴脸抢到投毒犯近前。投毒犯艰难地苦笑:“这回可省了我去泡病假了,拿啦”负伤是通往歇息的门径。在这里,劳动居然成为一种难以解脱的痛苦。
  姜德力还在抱着投毒犯。突然,他伸出舌头,一下接一下去舔投毒犯那烂泥塘似的脊背。粘乎乎,这是精血炼成的止疼剂。
  舔在伤处的舌头随即成了黑色,舒卷着。似兽的疗救。
  投毒犯甩掉的那只大头鞋,小香炉似的在黑砂地上冒出淡淡的青烟。
  跑火的铁流儿已经弱了许多。中国猿人飞快地抖落开裤裆,凑上去一泡尿就浇凝了砂箱缝隙处的铁水,扭头急问:“接、接碴儿浇铸兴许还成”说着就止住了声。
  两座冲天炉空着肚子看着中国猿人。他嘟哝着:“完啦”觉得眼角又闪起一道白光。
  终于跑来了五十多岁的车间保健站大夫周瞎子。他是被人从澡塘子里提拎出来的,只穿了一条大裤衩并忘了戴眼镜,他喘着说:“烫着?我有嘛招我有嘛招,快送北郊医院”这是实话。
  二十年前他这个翻砂工被送去参加了一个为期半年的“赤脚红医”培训班,回来就成了黑砂地上的华陀。据说他会治不孕症。可这一垡翻砂工大多没有媳妇,周瞎子即使身怀绝技也难派上用场。他成为黑色部落的第一个失落者。他既是翻砂工疾病的敌人,也是翻砂工健康的敌人。
  见周瞎子如此对待苦难之中的投毒犯,驴脸急了,抄起一根棍子:“我送你上北郊医院吧!”说着举起棍子要砸。
  “救命呀!”周瞎子抬腿就跑大裤衩子里盛着个受了惊的肥臀。
  “混蛋!”一声喊叫拥上来掌柜的张大区。他抓住驴脸的棍子,脸上肥肉乱颤!“疯啦!你白听法制教育啦?我扣你这月奖金!”
  “改革啦!我打阶级敌人还犯法?”驴脸又长了三寸。
  “我横竖也治不了。再说也死不了人呀”周瞎子双手提着受了惊的大裤衩子,委曲地说。
  投毒犯看来是死不了,趴在小推车上他还在喊:“周瞎子!我死了你闺女守寡”苦难之中他又娶了一房媳妇认了一个岳父。
  张大区到小推车前看了看,说:“宝贝儿,别叫唤!咱给你治。”又说:“拿大衣盖上他,从旁门出厂!”
  一伙人推着投毒犯享福去了。投毒犯再度叫唤起来,马上有人在他嘴上插了颗烟卷:“大重九,止疼!”投毒犯冲天吐出一口血气:“他妈的大重九也尽是假的”
  静了下来。翻砂场上烫个人,常事儿。受了轻伤的浇铸工们传递着一瓶自制的烫伤药,搽胭脂似地往疼处抹。
  姜德力突然问张大区:“掌柜的,这节骨眼儿我干点儿嘛呀?”头上白帽子闪着挑衅的强光。
  张大区这才发现那团白色,就盯着看,却不理会姜德力的问话。转脸他问一个浇铸工:“大泵体?”
  “早格儿屁啦!”用死来描绘一个铸件的报废,满含着铁的生命意识。又白干了一回。
  张大区用哀悼的目光看着那件庞大的死物儿。之后他伸手拍了拍脑门子,对周瞎子说:“你赶紧穿上点吧,拿两片降压的药来”
  周瞎子看着驴脸心有余悸地说:“你跟我一块走,我怕他打”
  “打死你谁还能给他们开假条呀?他们舍不得伤你。”张大区护着周瞎子回办公室。
  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个“刘烧鸡”车间调度员。他跑得更瘦了,挥着鸡爪子似的手叫唤:“收拾现场收拾现场!明天怎么生产呀?快快”坤腔,很有点戏台上青衣的味儿。
  浇铸工们不理,径往澡塘子走。
  “站住!”刘烧鸡喊劈了嗓子。
  “赞助?你掏美元来吧。”驴脸边走边回头冷笑。冲天炉前成了无人区。
  一个幽灵的影子姜德力,蹲在黑砂地上。慢慢地,他从那堆热砂子里扒出一块投毒犯埋下的却没来得及吃到肚里的烤山芋。
  “本来他明天就要”姜德力语塞了。
  许久,姜德力才抬头,竟看到眼前站着一个强玉凤。刚才那场乱哄哄,谁也没有注意她的存在。她本来就不属于这块土地。
  “您怎么不到医院去关心关心革命群众的伤势呢?”姜德力与她目光一碰,似电焊打火儿。
  女权威黯然,说:“张主任去了命令我看家。你怎么不去呢?”强玉凤反问。
  “我是磨房的磨听驴的。”
  “这种事故,真想不到呀。”
  “想不到的事儿多着呢。有个俏皮话你知道吗?铁水烫肉热吻。让它亲一口,是天大的福份。”姜德力说着,突然咬紧牙关:“铁水只亲好人”手中的热山芋烫得他浑身发冷。
  强玉凤倒背着的双手缓缓垂了下来。姜德力看到,她手中拎着一只沉甸甸的大头鞋。
  “你?”姜德力怔住了,眨了眨鼠眼。
  跑火的时候一股铁水窜入投毒犯的大头鞋里。这种意外,俗称“灌篓儿”。强玉凤扯开散发着焦糊味儿的鞋帮子,取出一只铁铸的脚来。铁水不足,这是一只残缺的脚,泛着铁青。姜德力死死盯着恐怖的艺术品那一瞬间铁水对人类的残忍复制,半晌,他居然用品评家的语气说:“参加全国美术大奖赛,金牌儿。”
  残存的幽默已经不多了。
  强玉凤终于说话了,声音不重却沉:“你没人味儿。”
  姜德力霍地站起来:“你慢慢闻吧!闻吧!”接着说:“把小范的脚还给我,是工人的!”
  “我以前也是工人,铣工。”强玉凤迎着说。
  “铣?那你就在这儿慢慢洗吧。洗!”
  远处,隐在炉后的中国猿人正看着这一幕。
  啪!又一只麻雀落了下来在强玉凤与姜德力之间的黑砂地上挣扎着翅膀,飞不起。
  这是黑砂的万有引力。
  四
  矬子阎树兴是个准侏儒,五十几岁的人。他是翻砂车间的安全员,脱产。这种能把瘦猴养成肥猪的差事,说闲也闲。可赶上个折胳膊断腿砸腰,他也得真模真样忙碌起来。他太闲了,就渴望忙碌。当然他还兼任车间计划生育委员,这是生与死的统一。投毒犯负伤,阎树兴自然成了“黑砂酋长国驻北郊医院大使”。拿着手纸上厕所,也颇有递交国书的派头。他当官十分正经,每天都在医院前厅那部公用电话前向张大区述职。电话机是挂在墙上的那种,高。他备下一只小竹筐扣在地上,站到筐底上拨叫号码。
  听筒里传出一个女声。
  “女的?”他早就忘了还有个强玉凤的存在。等他终于想起有那么一个女支部书记的时候,听筒里已经换成了张大区的声音。
  大厅里来了一群哭丧的少男少女。他们正处在哭的学徒期,声调单纯,听着很累。
  “怎么!死啦?”张大区从听筒里听到这场哭声,额上立即冒了汗,急声问。
  阎树兴语无伦次:“这儿天天哭天天哭,说这是命这是命;还非要请那个瞎子来算卦。要是真的请来了,那卦钱能报销吗?张大区你说呢”阎树兴从来不叫张大区“张主任”。因为他觉得自己曾在“县团级”位置上干过两年。
  正说着,阎树兴脚下的筐底扑地一下漏了,哎哟一声他站进了筐里,齐腰,像穿了一件竹编裙子的武大郎。
  大厅里走进来一群翻砂工,个个都穿着乌七八黑的工作服。
  为首的是姜德力。
  看见筐中正在挣扎的阎树兴,翻砂工们一口一个岳父叫着,跑上来却把阎树兴往筐里摁,乱纷纷说:“处理岳父,三角钱一斤!”
  整个医院立即做出诊断:“一群非洲灾民。”
  嘎吱嘎吱噌噌呀,嗞剌!嗞剌!一群人暴徒似地扛着装有阎树兴的筐,上二楼外科住院部去探视投毒犯了。
  这个白色的世界立即暗了许多。
  张大区放了电话,向对面坐着的强玉凤说道:“死不了就好呀!”他把心放在肚子里,喝茶。
  厂部规定,出一起死亡事故,扣除车间全年奖金的百分之三十。一笔大钱呀。翻砂工的性命金贵。
  张大区与强玉凤共用一间办公室,党政合一。他的“王位,,别具一格。不是一张椅子而是一只木桶。桶上有盖儿,里边装满了铁豆儿,极稳。像一尊死在地上的树桩。张大区常年蹲在上边办公,似永远考验着自己的肛门。
  觉出强玉凤话太少,张大区就又说:“这么邪乎的烫伤事故,你没见过吧?”
  强玉凤淡笑:“来这儿我见了大世面。可还不能说认识了翻砂工,,
  “来了一个多月还不认识?我就是个老翻砂工,三条石的。哈哈”张大区挤了挤一双小肉眼,罕见地笑了,“认识了吧?”
  强玉凤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是说过去咱们这里有一首歌谣吗?‘一张纸嘞黑嚓嚓,你不认识我来我不认识他,,是吧?”
  张大区立即起了兴致:“是!下边还有两句呢。‘一张纸嘞灿灿白,那个闷儿八辈子没猜出来!’你记性不错呀。”
  强玉凤低头不语,片刻才说:“这是一首了不起的歌谣,怎么现在没人唱了呢?那个八辈子的谜语已经猜出来了?”
  张大区黯然:“谁知道呢!都唱流行歌曲了呗,台味儿港味儿。”
  强玉凤用手梳理着自己那女干部式短发,说:“咱们这儿根本没有什么流行歌曲。”
  她似乎懂点儿音乐。七十年代初期提拔女干部的热潮中,强玉凤这个铁姑娘队长一下子从所在工厂的金加工车间送到了公司,交了官运。在公司党委副书记的椅子上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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