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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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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上坐了几年,气候变了。
  她就去了团市委,成了一个“兵”。兴起了“文凭热”,她却没有汇入业大洪流去求学历,而是走了五个工厂换了八个部门,最后被命运的巨手安抚在这块黑色土地上来梳理自己的羽毛。于是,她才知道有一个行当叫翻砂。
  张大区拉开抽屉翻出一摞“请调报告”,随声说:“一共有九十八人要求调走,瞎起哄!”
  翻砂车间总共一百二十多人。
  强玉凤小声在心里说:“其实我也不愿意在这儿干”可心目中的去处,又十分朦胧。
  门砰地被撞开了,滚进来一个圆圆的肉球呼呼喘着粗气的马翠芬。她外号大洋马。
  “掌柜的”她抄起张大区的茶缸子,仰脖腆脸就喝,咕咚咕咚砸得肺窝子山响。换了一口气,她说:“男厕所出现反标!”强玉凤听了一惊。
  张大区蹲在桶上处变不惊,低垂着目光问:“怎么男厕所的事,你个大闺女倒先来报告呢?”
  “信息反馈呀!你个傻佬儿。”大洋马热烈地说。这位姑奶奶芳龄三十三,翻砂工里的唯一女性。是个具有老娘儿们体形的老姑娘。
  张大区慢慢起身:“我看你该找个婆家了。”翻砂工管女的叫母的。承人猿时代遗风。他哼哼着走出了办公室。屋里只剩下两个母的。
  大洋马随即滚动到张大区的宝座上,对强玉凤说:“你多美呀,干部。天天坐着挣钱。”
  强玉凤急于知道男厕所的事:“什么反标?”
  大洋马嘻嘻一笑:“没事儿。”接着就唱起一段强玉凤从未听到的歌曲。“亲爱的,你从来不怀疑自己,也不怀疑脚下这块黑色土地,你呀你”
  强玉凤惊愕地看着大洋马:“这歌儿,你跟谁学的?”
  “姜德力呀。得啦,我该准备吃中午饭喽,刘白唬的熬带鱼。”
  大洋马伸个懒腰,“我说你别总拿捏着个劲儿地。跟大伙混熟了这儿挺好玩的,冬暖夏凉。”
  国家已有明文规定,女工不得从事翻砂作业。要分批调出,妥善安排。厂劳资科几次下单子调大洋马走,她宁死不去。放着福不享偏在这受罪。一个人一个活法。这使张大区剋她的时候有一个颇具威风的口头语:“再闹,我调你走!”对症下药。
  “用粪汤子写在墙上的,一共十四个字呢。张大区你还不死,火葬厂可等急啦!还有落款:全体姑爷。”大洋马倒背如流。
  强玉凤没有再笑,只是在心中猜想男厕所是怎样一个原始的大自然。
  门外人影一闪,是调度员刘烧鸡。大洋马出了屋:“你伸脖探脑的,干嘛?还嫌自己脖子短。”
  “就你嗓门大。”刘烧鸡转身走了。
  刘烧鸡整天东侦西探。翻砂工们都说他是在给自己找坟地。
  屋里,强玉凤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日记本,飞快地记下了刚才大洋马哼唱的那段歌词。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添了这么个爱好:采风。
  电话铃响了,问她是谁。她报了家门,对方说你是新上任的强书记吧,然后就给她念了一个名单,共九人。厂卫生科科长在电话里说:“已经确诊了,Ⅰ期矽肺病。强书记你要妥善处理好这件事。”电话被沉重地撂下了。
  又有九个人的肺里正在悄悄充满那种小精灵黑色粉末。这是黑砂对人的一种爱。
  强玉凤看着手中的“黑名单”,神色惶然。休心养性一个月,首次有了这样一件工作落到她头上,却又十分棘手。她竟没了主张。
  “黑名单”上的头号人物是张大区。
  病人她又想起了前天到医院病床前见到的投毒犯。
  白墙白床白灯一个雪白的世界里盛着一个黑色呻吟,沉甸甸。
  “强书记,死怎么这么难呀!还得挨烫这手续能不能简化简化。妈的阎王爷也犯官僚主义。”投毒犯现出本色本味,冲她皱着眉疙瘩。
  “死容易,活着难。”她说,“因为你觉着难,所以你不会死的,好好养伤吧。”
  “养好了伤去奇袭沙家浜。”投毒犯又来了黑色幽默。强玉凤觉得翻砂工个个都是用神秘材料制成的人。蒸不熟煮不烂橡胶脑袋不过电。
  张大区看罢“反标现场”,贼不走空,他顺便撒了一泡尿。出了门上写着“公”的厕所,首先扑上来的是刘烧鸡。坤腔依旧。
  “这现场还保留吗?这案子我能破!”
  他盯了刘烧鸡一眼:“你早点吃多了吧?”
  大干四化的焦虑。
  “啧!用我的口气找铸造三厂借呀。反正是借钱买藕吃,口口有窟窿。手心冲上呗。”
  刘烧鸡得令,把脸转成屁股,匆匆去了。
  不远处几个翻砂小子围成一堆儿蹲着抽烟儿,大有等待四化实现之势。
  “还不动弹,你们等雷呀?”掌柜的大声问。
  “废屁!你没看见停电啦?”翻砂工反击。不说“废话”而说“废屁”。“话”与“屁”通假。
  那边,姜德力却在大干,停电与他无妨。
  张大区蹓跶过去。
  姜德力正在铸造一只锅巴菜铺用的铁铛。这活儿是他为车间揽来的,自得其乐。
  没有模子,也不用工具,只有拳头和黑砂。于是姜德力大展人类使用工具之前的风采。解下鞋带儿定了个长短,然后一只手摁住鞋带这头儿,当成圆心;另一只手用两个指头夹住鞋带儿的另一头,一抡,便在拍实的黑砂地上画出了一个大圆圈来,成了铁铛的雏形。他埋头干着,有时为了勾勒一个棱角,来回用指甲盖儿当成微型小抹子,去修补。
  张大区看得陶醉了,忘情:“你小子好手艺呀!”然后扔给姜德力一支烟卷儿:“抽!”
  姜德力抬头,毫无表情地说:“我就是模子。”
  张大区走到办公室门口,身后扑噔一响,跪下一个雪白的人。
  “掌柜的,我爸爸死了。另外,我申请离职不干了”一个叫王嘀咕的翻砂工正在给他叩“孝子头。”说:“两码事儿你怎么搅到一块说呢?先办丧事,给你三天假!”
  王嘀咕正了正孝帽子说:“我就是通过这回办丧事才知道卖花圈能挣大钱的。多贵的也有人买。我打算去干这一行”
  “你就不怕你爸爸骂你?”张大区虎着脸说,“你们家三辈儿都干翻砂!”绷脸抬腿就走。
  “我”王嘀咕看着张大区的背影:“我嘀咕了半辈子,头一回拿这么个大主意。”
  办公室走出强玉凤,她柔声安慰王嘀咕:“别难过了。老爷子什么病过去的?”
  “让狗不理包子给撑死的,六两呀!也算是老喜丧。我姐姐脑袋上还戴喜字儿呢。”王嘀咕说着就朝强玉凤行了个近乎军礼的礼,去了。
  死,还要戴喜字儿?强玉凤心里寻思。
  车间深处传来了嘿哟嘿哟的发力声。一群赤着上身的壮汉,正在抡着大锤砸那件因跑火而报废的大泵体。砸一锤便喊一句粗糙的歇后语,大发劳而无获的感慨。
  “免费逛窑子白干!”重重一锤碰下。
  “免费进公园白玩儿!”沉沉地呼喊。
  把铁砸成碎块儿,回炉。锤下,迸出散乱的火星子,一瞬间。
  强玉凤打了个冷战。屋里,电话铃响了。
  是局组织部的一个熟人:“小强你不是想换个地方吗?现在有个研究所缺一个办公室副主任可以争取一下。”
  强玉凤平静地笑了笑,说:“我暂时不想动了。”
  “你不怕黑?精神状态不错嘛。”
  “嘎吱嘎吱噌噌呀,嗞刺!嗞剌!”姜德力从门外走过,哼唱着,手持一张报纸欲去厕所蹲读。
  强玉凤放下电话,追到门外,小声喊:“姜德力!”姜德力止步。
  “我想跟你谈谈。”
  “弹?是风琴还是钢琴?”姜德力一本正经。
  “无弦琴”强玉凤毫无表情地说。
  五
  每天早晨北京时间七点五十九分,极准时,黑砂地里响起一”à长达一个声似驴鸣的哈欠:ǎ——à——à——ǎ——à—— ——分钟,接着才响起了上班铃声。天天如此,让世界充满爱。
  这堪称世界第一哈欠,发自李特务的丹田,灌满整个翻砂车间。李特务是个三十多岁的翻砂工,已有十五年的“哈欠史。”他打过哈欠,便惬意地擦着眼角,一起一伏走向车间大门口。他是个微跛儿,嘴里却唱着“哪里不平哪有我”
  今天,却没有听到李特务的哈欠声。
  像是个什么忌日。
  车间大门儿口,一溜儿排着四只带着盖儿的铁桶:驴腰粗,三岁孩子高。只只铁桶的盖儿上都打了许多孔,像蜂窝。细瞅觉得扎眼。
  看桶人是个老翻砂工。五八年左耳被绷断的钢丝绳抽掉了半只,去向不明。于是他得个外号。
  张大区倒背着双手走近半只耳朵,问:“李特务今天哑巴了?
  没听他打哈欠”
  “痔疮,歇啦。”半只耳朵缩了缩脖子说。一阵风刮来了翻砂工。他们拥到桶前,乱哄哄地,一人手里捏着一根竹签儿,从小孔里投。一根竹签上刻着一个号码。上班投入桶内,下班从桶里取回,这是刘烧鸡智慧的结晶,学名“考勤桶。”
  但翻砂工们不要学名要俗称,他们给考勤桶起了一个令人莫名其妙的外号:窑姐儿。每当把手中竹签儿插入小孔的时候,总要有人模仿着某种快感之下的哼哼声:“舒坦死啦!”
  于是,全车间都“舒坦死了”。
  深奥的引申义。丰富的精神生活。
  可怜那看桶人半只耳朵,一生清白却空落一个鲜见的职称:
  茶壶。
  张大区瞅着一个个翻砂工用一根根细且挺的竹签儿,蹂躏着自己的考勤桶。
  “你不是调走了吗?又来了。”
  “是吊走了,可没断气绳子先折了!”
  “我调走啦!今天来办手续。”
  “办销户口的手续,去火葬厂。”
  人们每天早晨见面打招呼总是彼此彼此。这几乎成了一个永难兑现的口头语。像是大家打好了铺盖卷儿已经十年,却终未成行。于是“调走”便成了一个客套,乌托邦。
  此时姜德力说:“都他妈瞎乍呼!真放你们走,准得有一半见傻的。”看来他怕饿死荒郊。
  其实原先车间有一台考勤打卡机,人称电子狗。没几天就不知被谁给宰了。时髦的东西在翻砂车间活不长久。于是考勤桶应运而生;于是翻砂工们都“舒坦死了”。“一声:肾虚!”
  这可能是一种自省意识。
  半只耳朵见人散尽了,就掏出自己的竹签儿说:“咱以身作则。”也投入桶内。之后,他开桶“验尸”眨着老眼分辨出竹签上的号码,念叨着在一张表格上画出一个个“△”。
  见十三号签儿,他怀疑地说:“小范咋来啦?”
  是呵,投毒犯仍住在医院享福呢。他的签儿却化身似地来上班了。半只耳朵大惑不已。
  张大区走进周瞎子那保而不健的小屋,周瞎子慌忙起立,说:“你吃了吗?”中国式早安。
  “这几天我眼睛总模糊,像刷了一层糨子。”
  “是,是白内瘴吧?”周瞎子马上诊断。
  张大区说:“黑内障。说正事儿,今天不许开假条!八个蹲班的,做小买卖去了;十一个病假的今天开炉,活儿多。”
  周瞎子脸上堆出一片褶子:“坏啦!我刚开出一张假条去”
  “谁?”张大区小眼儿一瞪,问。
  “大洋马”
  她?怪事。歇了班上哪儿去吃便宜饭呀?张大区大感意外。
  大洋马一时一刻也离不开黑砂,全年满勤。每天早晨上班前她都站在考勤桶旁,像个尚未加冕的女王。
  “哎!今儿你带的嘛饭?”她挨个儿询问。
  “酱驴鞭!给你留一截儿吧?”
  大洋马不吃亏:“哟!把你伯伯宰了吃啦?”
  无须询问上几个人,空着手来上班的大洋马便能把当日午餐落实到一个“大头”身上或红烧鱼或酱排骨炸丸子反下。
  是高蛋白。
  这里是大洋马的免费小食堂。大洋马是这里的糖醋蒜瓣儿,大伙儿就着提味儿。
  但动真格的不行,大洋马的裤腰带是一道焊死了的铁箍。神鬼打不开。
  “给她开了病假条她也不走。东游西晃满车间聊天儿呗”周瞎子缩着脖子说。
  张大区说:“女的!真拿她没治。”
  这时候进来了瓶子底儿眼镜季铁文。一见张大区在,转身就往回走。
  “你回来!”周瞎子见了软蛋就下狠劲捏,喝住季铁文说:“这地方又不是茶馆,说进就进说走就走。带进细菌来怎么办?”
  “我就是细菌,走还不行?”季铁文怯怯说。
  “你老实巴交的孩子,哪不得劲儿?”张大区越俎代庖,替周瞎子问诊。
  “我。”季铁文呆了呆,哭丧着脸说,“我夜里房檩折了,掉下一块砖,,
  “砸你哪儿啦?”周瞎子龟似地伸长脖子。
  “我姐姐还在医院观察室呢。再说,我也得找人修房呀。”
  “你跟你姐姐住一屋?”张大区问。
  “八平米,中间拉一道帘”季铁文父母早亡。姐就是娘。
  周瞎子长了精:“你姐姐挨砸,你来找我看哪家子病?”
  张大区片刻不语。猛转身对周瞎子说:“给他开两天假!”
  周瞎子一怔,马上掏出笔来,写。
  “写什么病呢?哎小季你得过什么病?”周瞎子慌里慌张问季铁文,满脸人道主义精神。
  “我姐说我小时候抽过一次风”
  张大区不言不语走了,迈着铁的脚板。
  季铁文拿着周瞎子开出的写有“痔疮全休两天”的病假条,在车间道上追上了张大区:“掌柜的掌柜的我以后好好干”
  张大区挥笔在假条上签了个“张”。
  翻砂车间有个规矩,周瞎子开出的假条须经张大区签字方可生效。这样真正具有处方权的不是周瞎子这个“二百二”大夫,而是只知道槐角丸治痔疮的张大区。
  赶上来车间工会主席老干饭。他吃了大半辈子盐水泡米饭,染白了一脑袋头发。但他常年在上头扣着一顶黑帽子,很古怪。
  “怎么办呀!厂篮球赛得争三连冠。”
  张大区想了想,对老干饭说:“不能弃权!正是长精气神儿的时候。你先办吧。保三连冠!”
  刘烧鸡从办公室跑出来,用坤腔喊:“张主任,厂长电话叫你去!”然后就肃然立着。
  进了关厂长办公室,张大区先哭穷:“奖金太少了,我日子不好过呀!”掌柜的一脸小伙计相。
  并无反应。关厂长白脸上一副白框眼镜,额上一块白癫风正在“扩张领土。”
  “你们车间有个叫姜德力的吧?”
  “有!您怎么知道的?”张大区心中纳闷儿。
  “姜德力笑话集到处流传。从中我多少了解了翻砂工。”关厂长文化味儿很浓。
  “嗐!干活儿累了提提精神呗!瞎编”
  张大区心中不悦,但面不更色,说:“嘿嘿,抓生产的不会讲故事。”
  “依我看,金工车间懒,机修车间刁,工具车间眼光高。至于翻砂车间嘛,我还一时说不清楚。”关厂长推开桌上一叠文件思索着说。
  张大区委琐地一笑:“翻砂车间奖金少。都快黄了。”
  关厂长额上那块白癫风斯文地一亮:“月月亏损,黄了是好事情呀!今天叫你来就是要谈这件事情的。从五月起,停产。”
  张大区一怔,问:“那咱厂的铸件?”
  “外协解决,每吨比你们的便宜三百元。你们现在是干的越多赔的越多,恶性循环。”
  张大区的心跳加快了:“真的要关门儿。”
  “已经向局打了报告。停,比干强。”
  张大区的鼻头儿开始泛红。
  “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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