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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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口头同意了张大区的改革方案。金口玉言呐!张大区不知道牟局长每天都要“同意”许许多多事情,但他还是振奋起来差一点儿脱了鞋蹲在牟局长办公室沙发上。
“喂,那个夏天总爱穿白汗衫白裤衩白球鞋干活儿的小伙子还在吗?我记得他手艺很好。”牟局长突然问起印在脑海里的那个白色人,笑着回忆往事:“我记得你总看不上他,说他是什么白毛鼠?哈哈”
张大区想了想,说:“是姜德力吧?他白什么?早就滚弄黑了,整天像个打烟囱的啦!”
“这可不好,还是要讲卫生嘛。”牟局长站起来说:“要文明生产,不要野蛮生产!我等着你报方案来!改革,正摸着石头过河寻找经验。”
张大区愈发兴奋:“我这是快餐,慢不了!”
归途上,张大区觉得连公共汽车上的苍蝇都是杨柳细腰的。
他美美地构思着:“垒一道大墙隔开南边开个大门儿;再修一条柏油道当然,还得新做四只考勤桶。遇见捣乱的先处分他几个,杀一儆百!”
远远看见那远古遗址似的翻砂车间了,他不无壮举地想:
“让厂头儿支使了这么多年,这回咱能自己过日子啦!”
进了车间,迎面扑来一阵幽幽哼唱,他像吞了个堵心丸。
嘎吱嘎吱噌噌呀,嗞剌!嗞剌!
黑,确是一个稠乎乎的现实。
“公”厕门口,一个炮弹头般的人影从里边迸出,撞到他身上发出非人类的尖叫。
“又有人上吊啦!又有人上吊啦!”
张大区摇晃着身子看清了是半只耳朵。
“一身白!一身白吊在里头呢!”
围上来一群人聚成一个黑肉疙瘩。
“真有敢死的?第二个白仙呀!”
“赶紧落吊兴许还有救!”
冲进去三条黑汉去拯救同类。
张大区这个五十七岁的部落首领第一次失去了主张,他呆呆立着。
跑来矬子阎树兴,一头撞到人墙上,又台球一样弹到张大区身前:“小、小范死啦!”
“胡说!他怎么会跑到这来上吊呢?”张大区觉得脑袋里开了胶水工厂,粘乎乎的没了思维。
那三条黑汉从里边走了出来,神态平静。
“已经抢救过来啦!死不了”
“谁!”张大区急问。
“一根儿竹竿挑着一件白大褂儿,还他妈的精湿呢!”三条黑汉组合着说。
“哄”人群爆出一个大号的笑,接着便凝固了似乎
触景生情想起了那白仙。
“别笑啦!”阎树兴小炉匠似的跳着脚,“小范真的死啦!在医院”
姜德力冲出人群,似虎擒羊提拉起阎树兴大声说:“前天我还守了他一夜!”
“突然病变。”阎树兴近乎气绝。
姜德力像一只疯鼠,扭脸冲着冲天炉大叫:“我操你祖宗,黑砂!”
人群凝固了,里边站着的闭目不语的何大吃。
张大区心底结了冰。
跑来了慌里慌张的周瞎子:“老几位老几位,谁看见我白大褂儿了,刚洗的”
“扑!”一个黑窟窿里射出一口粘痰,白晃晃糊在周瞎子脸上,十环。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一个个黑窟窿都纷纷射出压抑多日不得排遣的浊物。周瞎子的脸成了一个溃烂的子宫。
人们不再散淡了,不再超脱了,不再自适了,为同类之死而齐声新款式地大骂着。直到气力不足,缓下声来。
姜德力用他的五分之四手推走了一脸粘痰的周瞎子对众人说:“还得活着呀,已经到了河边”这是象棋用语。
何大吃听了,凝着双眼一笑。
中国猿人从厕所里捧出白大褂儿,似抱着一具白尸。眼中充满了父欲。
阎树兴眨着空茫的眼睛向翻砂工们解释着死因:“血出了毛病,叫什么坏什么病”
依然没见强玉凤的到来。刘烧鸡也没了影。
姜德力走近半只耳朵,用一种人类迄今尚未听到过的声音说:“把小范的十三号签儿给我!”然后呲出一排鼠牙。吓住了世间所有的猫。
张大区蹲在办公桌前的木桶上冲空无一人的屋子高喊:“阎王爷不够揍!这节骨眼儿找我来收税,过不去!”死者毕竟太年轻了,才二十四。
他流下了自共和国成立以来的第一次泪水。
车间黑砂地里,无泪的人们东一丛,西一簇,正在为筹措超度投毒犯的灵魂出血。
这里把出钱叫出血。钱等于血。
投毒犯曾经给张大区开过追悼会。
而今换成张大区为投毒犯开追悼会了。
“致掉词。”投毒犯满目悲哀地站在冲天炉前冲着张大区的“尸体”念出“大白字儿”,手中的“掉词”是一张从大洋致“掉”词的人如今死去了。
被“掉”的“尸体”如今还活着。
子不语:怪力乱神。
翻砂工的游戏玩具:一个“死”人。
八
投毒犯的人肉做价三千元。他老娘哭着领走了抚恤金。她不知儿子的脚还留在这里。
离中午“续料”还有一段时间,车间办公室陆续走进人来。张大区低头咳嗽了一阵子。抬头,他看见屋里已成了“厕所”:蹲着刘烧鸡阎树兴老干饭何大吃马玉斌。这是张大区智囊团的全体阵容。
进来了强玉凤。见屋中格局,一怔,说:“开会呀?”就定住了进退维谷的身形儿。
张大区干干一笑:“碰个事儿,生产的。”
“党”与“生产”关系不大,强玉凤听懂了,退了出去。她别无选择,进了女更衣室。
“我得干点什么事情了。”她突然小声说。
张大区开始说话。刘烧鸡伸长脖子听,老干饭抖着一脑袋白发听,何大吃闭着眼睛听,马玉斌双手捂着裤裆听。
“就这么档子事儿。把门儿关上,今天可是个小嗓门的会议。”张大区说完就环视众人。
智囊团静默着。刘烧鸡一脸庄重,阎树兴一脸憋闷,老干饭一脸迷茫,何大吃一脸困乏,马玉斌一脸“防冷涂的蜡。”
“咱在厂头儿跟前当了几十年儿子,这次咱也当一回爹!”张大区不愿静场,大声说。
强玉凤呆立了许久。挪开目光她看到大洋马的更衣箱上放着一本书,健康与性。这是大洋马在理论上对自己的武装。
张大区说:“要是都觉着说话费劲,就各自在巴掌心儿写几个字,咱们背对背。拿个章程。”
强玉凤还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追悼会,死者比她年岁小。至今想起仍觉惨然。
于是智囊团就动弹起来,四处找笔,在手心上写字。唯阎树兴的神色露出不满。终于,他忍不住了:“我在南仓中学当工宣队长那年也赶上过一次重要决议,可是”
张大区打断他的话:“我这不是收旧挂历的地方。你那不过是尿尿打冷战就抖擞那么几下。”
阎树兴迎着说:嗐!现在要是抓阶级斗争呀,照样还灵!打个比方,谁敢生二胎?抗拒!”
刘烧鸡振作:“别提生孩子的事啦!这危机了”口中又出现从他儿子那趸来的词儿。
“这喂鸡了?哪哪呀?”何大吃突然睁开眼,惊讶地问。眼前只有一只姓刘的烧鸡。
这就是翻砂智囊团的会议,内容丰富得足以堆到姥姥家门口儿。
强玉凤走出女更衣室,向黑砂远远地看见一点白白的颜色,那是姜德力的脑袋。
小范的追悼会上,姜德力随着向遗体告别的人流走到穿了一身“牛仔服”的投毒犯尸体前,站定,久久地看。他挥了挥五分之四的残手,似向死者道别:“鼓捣白。”攥紧了手中的竹签儿。
今天算早退吧?”举着竹签儿。
张大区被拉得走了形,漠然说:“你真是十大赖头一名,这时候还他妈的找乐儿玩?”
强玉凤走上去说:“算早退,因为他才二十四岁。”她似乎已懂得了翻砂工的语言底蕴。
姜德力冷点着头:“人话!你要不是个当官儿的,我非娶你冷
当媳妇不可”
大洋马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何大吃凑上前说:“姜德力你该去拔牙了。”
姜德力伸手从嘴里掏出一对牙托:“我满口假牙!我满口假牙!拔?”人们被这尚未公开的秘密惊呆了。黑砂硌掉了人的满口牙齿,嘴便退化成一个专供吃饭喝水的黑窟窿。永也不向黑砂扑咬,就这么着受着囫囵着,吞了一斤汤圆也不知有没有馅。
具有探索精神的只有大洋马,她见人家的包子就问:“你什么馅的?”让人觉得人的确该是有“馅”的。
强玉凤迈过一堆黑砂走近埋头造着砂模的姜德力,她竟然睹人思物想起了记在自己日记本上“姜德力是包子”的那段笑话:
姜德力是个包子,一个黑怪吃它。愈吃愈大,吃了一年才啃出一个石碑,上写:此地离馅还有三十里。黑怪说:“妈的,太远!”
就说这是个没馅的包子。目前正准备送联合国用X光探测,看看到底有没有馅儿。
强玉凤急声对姜德力说:“有事儿,你来!”引着姜德力往女更衣室走。姜德力迟疑地跟着。
每个人都在手心里写了字儿,挨个走到张大区跟前,向他亮出掌心。张大区说:“逢三咱就算定了,过半数!”走到女更衣室门口,强玉凤站住,一指脚下黑砂地:“中午十二点半,你来这儿咱俩谈心。不来的是小狗儿!”
姜德力眯起鼠眼听着这“小女孩儿”般稚嫩的最末一句话,笑了,“你不怕我现在就咬你?”
“我想跟人说话。你来不来?”
“我来”姜德力语塞,像堵了地沟眼。终于他又露出了鼠相:“但愿我能活到十二点半。”
“命在自己手里,我确实不敢替别人打保票。”强玉凤浓浓地一笑。姜德力死劲盯着这“浓笑”。
“干脆咱俩现在谈吧”他猛地说。
强玉凤一怔:“我想问翻砂工有没有理想。”
“理想?”他像是受了刺激。
“你的理想是什么?”她索性追问。
“胜利退休。”姜德力转身走了。
张大区挤巴着一双小肉眼,盯着一个接一个向他亮开的掌心。他的鼻头又泛红了。看罢。他嘿嘿笑着,猛然一拍桌子:“干!”
“干!咱翻砂爷儿们除了养不了孩子没有不会干的”刘烧鸡率先跳起呼应,高挺坤腔。
阎树兴嘟哝着:“咱也闹不清这改革是怎么档子事儿。只要不背离党的基本路线,我就干。”
“那就动手吧!赶早不赶晚。”张大区站起身兴奋地问大伙:
“我今年五十七了,还敢这么干,咱也算个开拓型的吧?”
“太算啦!用我儿子的话说,这就叫‘寻找自我’呀!
刘烧鸡壮丽地说。
张大区:“你怎么总拿你儿子打比方呢”
马玉斌格外认真:“寻找自我?自己个儿还用寻找自己个儿呀?这不跟骑着驴找驴一样嘛白搁功夫!”
张大区清了清嗓子说:“按分工干吧,咱这儿历来就是自治区,外人管不了咱的事儿。就拿这一拨确诊的矽肺病来说吧,我定了,只通知半只耳朵一个人,其余全都保密不让本人知道。散会。”
老干饭起身说:“刘烧鸡你往后少用那些洋词儿吧!寻找自我逆反心理?我现在是找不着打球的人,腻烦心里!”
张大区立即说:“不提我还忘了。我跟厂工会主席说好了,咱们是争三连冠的球队,可以直接参加第二阶段的比赛。”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屋外传来歌声。歌者,姜德力也。
人走尽了,张大区搓胰子洗手。他手心上写着三个黑字,赫赫然:自己干。
他在奋力寻找一个老型号的自我。
刘烧鸡走出办公室进了厕所。蹲着他思忖着,心底小声说:
“寿数将尽”最后他用手纸从屁股上揩出一个良策来。
九
强玉凤干得满头大汗,独自挥着刷子。
她从铆焊车间那大池子里提来一桶废电石灰,往翻砂车间的大墙上刷。她想给黑乎乎的墙刷出个“白裙子”。
刘烧鸡把这信息用飞快的腿和振动的嘴反馈给正在计算筑墙费用的张大区。
张大区沉吟:“让她活动活动腿脚吧,也好。”
“她是不是另有用意?”刘烧鸡苦思不已。
强玉凤身后围上一群看热闹的人。
“特大新闻,翻砂车间见了白色。”
“不点灯纳底子越干越黑。”
强玉凤不回头,她听到了姜德力的声音:“你白搁功夫!”
强玉凤已经刷出十几米远,返回目光看,刚刚刷出的那一道“白裙子”已经干了。但渐渐失去了崭新的面目底蕴上那难
以覆盖的黑色正悄悄渗透出来,成为一副施了薄薄胭脂的黑面孔。
“十年前姜德力也冒过这种傻气,结果连他自己也染黑了!”
一个翻砂工说。
“那是把自己都给贴到墙上啦,成了一张黑画儿!”姜德力自嘲。
大洋马被刘烧鸡传进了张大区办公室。
“嘛事儿嘛事儿?是托我给你们买出口转内销的骨灰盒吗?”
大洋马嘴里嚼着南味牛肉干。
“你坐下,乍唬惯了可找不着爷们儿。”张大区换了个蹲姿在桶上,“有事求你办,女人能顶半边天了。”
“假门假氏!你们最会挤兑女人。人家强书记打来就没有实权,除了吃饭喝水上厕所整天闲着。”
刘烧鸡似乎又发现了大案子:“这话谁说的?”
大洋马见眼前有这么个高蛋白低脂肪的东西,就来了恶作剧:“你说的呗!那天下班。”
刘烧鸡急了:“你血口喷人!妈的”
张大区挥手赶蚊子似的赶走了刘烧鸡。
“我想在南墙上开个门儿,在门外小河沟上架座桥,在桥那头修一条柏油小道,在”
大洋马截住张大区:“你这是说绕口令呢?”“这是正经事儿。你得绝对保密。你认识刘中翰吧?”张大区压低嗓音说出一个人物名字。
“公的母的?”大洋马似配种站主任,问。
“市规划局办公室主任。”
“嗐!我跟这个老混球是沾着点儿八竿子打不着的亲。两阶级。”大洋马不以为然说。
“放你半个月假,南墙上开个大门的事儿给我办下来。”
“我管不着这码事儿”
“再闹,我把你调出车间!”
“你得给我往上浮动一级工资!”
她面对黑乎乎的大墙,手发软了。若想覆盖这沉沉的夜色,自己必须化作一涨白浆。而据说那白仙,也只是化作一道闪电,未镀出一个白色世界来。
强玉凤提着桶拎着刷子溃退下来。
嘎吱嘎吱噌噌呀,嗞剌!嗞刺!
空灵的顺口溜为她送行。她听出了些内容。
从拌砂工房走来了一个人,倒背手,踱着洋务派的步伐,踩得脚下黑砂吱吱尖叫。
姜德力正在为第八家锅巴菜铺制造大铁铛的砂模,圆圆的一米直径。
那人额上白癫风闪着雪光,问:“这是什么活儿呀?”就盯着姜德力的残手。
姜德力不抬头,盯着来者的鞋尖:“黑
太阳。”接着
反问:“你是废品收购站的吧?”
“你怎么看出来的?”
“除了收废品的,谁往这儿来呀?”
“你是”
“姜德力,男,编号二十九。”姜德力站起身用潮乎乎的黑砂搓着手,“收我吗?废铁按二毛钱一斤算价。我一百三十斤。”
来者摇头:“不能按斤算价。”
“铸铁就是按份量算价,一吨一千八。电视机洗衣机录音机电冰箱都论台算价。论份量算价的东西都不值钱。”
跑来刘烧鸡,大声说:“关厂长,您请办公室里坐呀!我们张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