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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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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跑来刘烧鸡,大声说:“关厂长,您请办公室里坐呀!我们张主任”
  “别说了。去告诉张大区同志,明天停产!”
  “对!明天是五一国际劳动节。当然”
  “从明天起,停产!与五一节毫无关系。”关厂长说完又看着姜德力,“你真是姜德力喽?”
  “有时是,有时不是。”姜德力呲牙说。
  “好!那就在你是姜德力的时候,给我讲一段笑话听,行吗?”
  “趁现在我是姜德力,卖一段给你听!”
  刘烧鸡跑回去给张大区送信儿,像狼来了。
  黑砂地上信息爆炸,欢呼着那种表示倒闭关门儿的颜色:
  “黄喽!黄喽!”
  厂中心广播站正在播出声音:“因管理无方经营不利造成亏损的恶性循环,从五月一日起翻砂车间停产整顿车间主任因无理辱骂厂长,也随停产整顿之日起,停职检查”
  远处,走来了张大区,双眼冒着火光。周瞎子手捧“救心丸”,随时准备与死亡做顽强的斗争让张大区永在人间。
  关厂长把白框眼镜在鼻梁子上推了推,专心致志听姜德力姜德力说:“厂长大人您蹲下听吧,平等。”
  关厂长无奈,只好矮下身子折叠了腿儿。
  “这段子叫姜德力洗澡。他常年住在个黑洞里就这么个色。
  那天他抬头打了个哈欠,寸劲儿!天上落下一摊鸟屎砸伤他的舌头,肿成了厚床屉!进城去看病,之后就进了一个花三毛钱才让进的地方。一进门他乐了:‘好大的澡塘子呀!’可一看水不冒热气儿,就说:‘锅炉坏了吧?咱将就着洗吧!’三下五除二他就脱光了屁股跳进水里。了不得喽!当场就有八个大姑娘吓晕过去,嗷嗷学猫叫。姜德力越洗越深。扑上来几个壮汉拉他。他说:‘服务态度真好!如今搓澡的抢着拉主顾。’人家把他从水里提拎出来:‘混蛋!我们这是游泳馆。’敢情游泳比洗澡就多半尺布!姜德力回头一看,池子里稠稠乎乎全黑喽;让他一个人给染的呗。
  送公安局半个月小拘。后来才听说,游泳馆发大财啦!那池子黑水全卖给了中国书法家协会,墨汁!结果全世界都知道了有一种一洗就掉色可永远洗不净的人叫什么翻砂工!讲完啦,十分钟三分钱一共一毛五。”
  关厂长听罢不语,半晌才说:“好!”
  张大区走到离关厂长二十米处,车间里就响起了午休铃声。
  他止住步子对周瞎子说:“咱先吃饭!”就扭头折了回去。
  “尿喽!”一阵哄声在黑砂地响起。
  关厂长对姜德力说:“明天下午我找你谈谈。”
  “明天是我们干活儿人的节,你要是总记不住这个日子可就离倒霉不远了。”
  “你是黑砂阿凡提”关厂沉思着说。
  “我又唬住一个书呆子你。”
  “你应当给局领导写信,如实,我说的是如实,如实反映翻砂车间这种近似三条石的落后状况。”关厂长用很低的声音说。
  姜德力笑没了鼠眼:“我倒是愿意让你使唤一回”也是低语。
  远处,看热闹的人们已经换了一副目光,充满敌意望着姜德力。大凡与当官的谈话超过十分钟者,统统定为“叛徒”。
  于是今日午休将成为一个病态的午休。当官的不涉黑砂,便恨死当官的;当官的涉入黑砂了,黑砂又受不了这种“大补”。阴虚阳虚?
  刘烧鸡扑进办公室对正在“续料”的张大区说:“姜德力是个危险人物!”
  张大区吐出一块骨头,说:“我看你眼框子发青,是让姓关的小白脸吓惊了吧?”
  “关键是强玉凤她得跟咱们一条心。”入了危境,张大区才想起这个女支部书记不是个摆设而是个重要人物。
  此时,强玉凤正蹲在黑砂地上与何大吃对弈。何大吃万想不到这位女官来找他下棋,八百年修炼出的道行出现裂纹。他无法推辞。
  强玉凤从左翼着手,先拱了一步左边卒;再拱了一步右边卒,又拱了一步当头卒开棋局强玉凤拱了五个卒。
  何大吃半张着嘴,呆看强玉凤那五个临河洗足的卒子,缓了口气说:“我输了。”
  “才五步棋你就认定自己不行了?”
  “你如今这么拱,不能算是操之过急。如果到了时候还忍着,就没人味儿了。”何大吃说。
  “这话可能是对的。但我永远也不跟你下棋了。你故意认输或者说提前认输,没价值。”强玉凤笑着,“你说呢何师傅?”
  “不知——道。”何大吃闭着眼睛说。
  “我能理解你的何氏卒子论。以前我就是个工人;以后也可能重当工人。没准儿。”强玉凤站起身:“首先得学会将死自己”
  一旁观棋的人们如听天书。
  强玉凤回到空无一人的女更衣室,从箱子里拿出投毒犯的“脚”,看。她日记本上已经记下了这个外号的由来,尽管主人已经死去。
  前年八月十五中班,为了中秋娱乐投毒犯在值班的张大区茶缸子里下了睡觉的药。张大区吃过晚饭就睡成个“尸体”。于是以投毒犯为首,在冲天炉前开追悼会玩儿。尽了兴后投毒犯让大家溜号,自己把张大区背回屋里。
  那一定是一个模拟死亡的狂欢晚会。
  投毒犯落了个“降一级工资”的好下场。为寻求娱乐他付出了如此巨大的资金,而张大区则有幸当了一回“死人”。
  强玉凤想得嘴里发涩,就脱了衣服冲澡,近来她添了个怪癖:一天洗两个澡。似乎是想洗掉一个无法解脱的无形附着物。
  她突然“啊”声大叫。小窗外一个人随声循去。这脸孔,她能说得清!
  “翻砂工都是怪物!难以想象!”她高声叫着,胡乱穿衣。“我非得调走不可;这里不可就药!人皮和人心隔得太远。”
  扑进来大洋马:“哈哈!你怎么穿我的?”
  强玉凤低头一看:大洋马那硕大的乳罩挂在自己胸前。松弛弛像个巨型望远镜。
  大洋马的乳罩个个都是黑色的。
  “不是说干翻砂的不欺负女工吗?”强玉凤余怒难尽、委屈地问。
  “可你是个女官呀!哎,谁欺负你啦?”
  “没谁欺负”强玉凤平静地说。
  大洋马又大笑:“我把阎矬子给玩儿啦!”
  “什——么?玩儿”
  十
  午休黑砂地上照旧开展娱乐活动。翻砂工就是有这种修行:
  明天咽气挺尸,今天照样撑着身子把媳妇娶进来。只要气脉没绝就照办活人的事儿。只是赌博的剂量渐增,五角钱一把牌。像病重增了药量。
  据说刘烧鸡请假回了老家,他爹死了或快死了。李特务吃捞面,说:“喜面!不管他玩什么花花肠子咱都吃喜面。”
  今天是五月三日,车间果然停了产。
  大洋马跑规划局去了。于是全体翻砂工大有“失恋”之感。大洋马是黑色部落的共同财富。
  冲天炉前急得阎树兴直打转转儿,嘴唇奇痒。前几天他忍痛割爱出了一饭盒三鲜馅饺子让大洋马吃,条件是出卖一个午休时间听他讲昔日的殊荣。他刚开口说:“那年我在南仓中学当工宣队长,就等于是现在的校长呀!副处级”大洋马咽下最后一个饺子就去捂肚子:“哎哟这个月又来啦!提前。”说着就艰难地回了女更衣室。矬子白送了一顿吃食。
  这是大洋马由楞吃向巧吃发展的一大突破。
  阎树兴更加怀恨没来上班的大洋马。无可奈何就奔向中国猿人的黑屋去发泄话欲。
  一片幽暗满屋烟雾缭绕。阎树兴睁大眼睛才看到屋角摆着一块很大的“活化石”。
  中国猿人跪在地上膜拜罢了那面黑得让人发抖的墙,那墙上挂着一块与墙色无二的小布帘。
  中国猿人听不见阎树兴那轻如雪片的脚步,嘴里念道:“怎么办呀,怎么办呀,车间这就要黄啦”身子泛着寒气。
  阎树兴一步上前举手扯下那道小布帘儿,一炷香倒落下来撒了一片灰烬。
  中国猿人猛地扭身脸上全是泪。
  墙里一个方方正正的龛位。内中神圣地坐着一尊半身白色瓷像被擦的一尘不染。
  是那位已经故去十年的老人家。
  阎树兴惊得又矮了几寸。他退着步子说:“老袁你你,你!”看着眼前这个圣徒,失声说:“你思想太僵化了!”
  中国猿人一步一拐逼上来挪动着伤脚。
  “我是从心眼儿拜,跟你不一样。你别脏了我这儿,滚”
  中国猿人猛挥“前足”。
  阎树兴逃出了小黑屋便觉得没了说话的欲望。小黑屋里中国猿人自言自语用一只白巾去擦那尊像。目前他库存三个闺女硬是嫁不出去,滞销。而前六个闺女则因为父亲是个苦大仇深的老工人而倾倒了一大批求婚者。爹贬值闺女也降价。中国猿人便燃起了那一炷炷香。他家中没有银行存折,只有一张张发了黄的奖状。
  他缺钱花;他也缺精气神儿用。
  脚步咚咚又来了姜德力。
  ”中国猿人说。
  “不用啦师傅,我已经跟交河县来的白大头偷了几招。”姜德力笑嘻嘻说。
  “白大头!白老鸦村来的那个人?”他诧异地瞪大猿眼:“这么说,我一点儿用也不中了。白大头还没死?”翻砂工多是交河县同乡。
  白大头也是个干玛铁活儿的行家:退休回乡的老工人,六十年代出了名的劳动模范。
  “他癌症,可硬挺着又进了城,想再抓挠一笔大钱。”姜德力径自拉开抽屉找了棵烟点着,却不去看那黑墙上的风景。装傻充愣专家。
  “变啦全变啦!连姜德力你也变”
  “我本来就是棵黑白冰棍两色味的。”
  中国猿人双手颤抖:“我早就看出来了。这翻砂的根儿,要烂你记住了,到啥时候也不能忘了砂子是黑的。”说着就往怀里掏什么。
  “有了风吹草动,谁也不能欺负强玉凤!”
  这大吼,吓得姜德力一抖。
  中国猿人递上一个火柴盒儿:“送给你吧,也只能送给你了,没别人”
  打开细看,是一颗油乎乎光润润硬中含软软中透硬很难说清是个什么颜色的砂粒。圆得似一颗小葡萄。中国猿人迷迷糊糊地珍存了多年,却不知它的真正名姓,便产生禁忌。
  “它名叫”中国猿人缓缓张嘴。
  “砂精!”姜德力抢先说,其实是首次命名。
  “灵利的孩子。”中国猿人觉得话已说得超了额,到本世纪末也无须再说了,就做结束语:“往后别太丢人,抽烟就到这儿来吧。省了人家那么刻薄你翻砂工如今够不值钱的啦。”
  姜德力眼睛居然泛潮:“穷,最害人。其实我今儿个是给您送这个来了。”他递上一张硬纸片。
  “啊!两千块?咋回事儿”
  “您闺女就是我师姐,我资助她出门子。”
  “人手人心都讲个净。钱!哪来的?”
  “我是大孙庄铸造总厂的技术顾问!我是姜德力!我不是姜德力!我他妈的让黑砂染成这种色,从十六岁!我才不离开这块墨儿呢。我得吃它!我得从它身上涮出银子来我就是我。”
  姜德力眼中冒出亮光,似人似鼠,非人非鼠。
  据悉,大孙庄多姿多彩的魅力,是那里盛产一种使人能照见自己祖宗的水磨铜镜。外国人最爱老世辈子中国人的物件,玩儿。
  姜德力偷偷成了精,开始跟洋人“装傻充愣”了。他不顾中国猿人把那两千块钱存款单扔在地上,走出小黑屋。手中握着那颗镇乎了一辈翻砂人其实并非神秘的“砂精”。
  “这叫橄榄石砂,外国最多,中国少见。因此就成了镇山之宝。”姜德力心里十分明白。
  忽然,他想起刘烧鸡二十年前就死了爹。
  十一
  大洋马在外飘了三天,耐不住黑砂那养父兼情人的诱唤,瘦了一圈儿轮廓回到张大区的办公室。
  “刘中翰这老混球正忙着跟老婆打离婚,根本找不着他!我遇见个明白人儿对我说这个车间根本独立不了,出主意闹独立。
  的人从他爷爷那辈儿就缺点儿心眼儿,傻巴儿!”
  这里的智者,是黑砂圈子里的智者。离开这黑色生物圈去大世界参照,八成是个隔路货。
  张大区哈哈一笑,“滚吧胖闺女。”
  昨天,强玉凤拒绝了张大区要她到公司为“翻砂车间独立”
  去游说的要求。她淡笑着:“因为我自己搞不明白咱们车间究竟该不该独立。我为什么用我的嘴去说您的话呢?”看来“党”在关键时刻仍然是坚强的“战斗堡垒”。
  最让人担忧的是听不见关厂长的动静。
  牟局长嘴歪眼斜住进不准探视的高干病房。
  刘烧鸡“爹可能还没咽气”,不见他回来。
  马玉斌正领着一群“武青协”队员操练篮球,今天中午迎战金工车间,首战意义重大。
  不出伤亡事故阎树兴就以双倍大闲人的态度等待着忙碌季节的到来。人过剩了。
  停了产的黑砂地上躺满了“尸体”。新出现了一个娱乐活动:
  比赛做梦看谁能美得撑起了“洋伞”,在妙不可言的仙境中漫步。
  唯独强玉凤仍在工作,她迈进了中国猿人的小黑屋。她是来质问“偷窥者”的。
  “我不想把这事儿端到党小组会上去。我只想告诉您,这么一把年纪了干嘛还做这种丢脸的事情呢?真是不可思议!”
  中国猿人扑腾跪在地上,像个伏罪的老囚。
  忏悔当强玉凤从小黑屋里走出来的时候,没有人发现她两眼哭得红肿。她吃惊地感到自己身上同样奔流着那种黑色的血。满眼黑砂,潮扑上来逼她认同迫她归宗。于是她愈发觉得翻砂人种是一个古老的“X”。
  “我扒窗户看见的,总是一个用一块破布包着的小月孩,我就忍不住总想去看,我是爹呀!”
  “我是翻砂工的后?”强玉凤扑进女更衣室痛苦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拔。似乎是想拔起自己,摆脱那黑色土壤的万有引力。
  “小姨子从农村来侍候月子,我就我也不知道犯了那股混劲!”
  强玉凤陷入对自己的深深怀疑之中。“我——是——谁?’’黑砂地上,只有一个人在干活儿,是姜德力。张大区“缓兵计”依从了关厂长“停产整顿”的指令,但他的内心却还是有个“黑色宗教”的迷信,他怕断了烟火日后“独立成功”,车间没了风水。就让姜德力一个人“继续生产”—悠悠干着聚拢住翻砂车间的原气。
  大洋马跟腚虫一般不离姜德力左右。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日不见如隔九生。
  “你多能耐呀!没模子没工具就能把活儿干得这么好。”大洋马纯情地盯着姜德力。
  姜德力入了境,修补着手下的那个圆圆的“黑太阳。”自语说:“铸进去了,人。所以,铸一个坏俩,铸两个坏仨”
  “咱俩一块铸进去吧!铁了。”大洋马说。
  见他不语,大洋马又问:“你想离开这儿吧?”
  “离开这儿?天爷!你这是想砸了我的金饭碗呀?我后半辈儿全凭吃黑砂活着呢。”
  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姜德力整天都在开玩笑活着。大洋马看到的是姜德力黑砂而不是黑砂姜德力。关厂长需要的是阿凡提而不是黑砂。
  不知什么缘故,一直守口如瓶的张大区竟然下令在大墙上张出了九人矽肺病的名单。
  这似乎是部落首领对黑砂的最后坦白。
  半只耳朵撩着大襟做成个兜状,里边是香烟和奶糖。他快步走,见人就发,活像个宇宙级慈善家。“喜烟!喜糖!我总算定上了个Ⅰ期矽肺病,这下可好啦!回了家我让老伴儿吃喜面”
  患了病却喜庆,一种罕见的黑白大倒错。
  半只耳朵扑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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